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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雷教授

1

雷教授是我念大学二年级时教我们西方文学史的。他是一位来自英国的Fulbright访问教授,在我们学校——N大学任教两年。N大学是上海名校,常常有客座教授任课。

我一年级入学时他也刚好开始在我校授课,虽然不教我们,但他的大名很快便如雷贯耳了。因为据传他是个美男子,而且很有学问,而且很年轻(就教授而言),而且单身。不过,很快又有传闻过来,说校方对他颇有微词,因为他在课上把《圣经》作为学生必修的课外读物之一,说没有看过《圣经》的人与西方文学之间终会有所阻隔。于是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教徒,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更增添了他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因为在中国的学校教育里,宗教信仰除了在政治课上被说成是精神鸦片外,基本上是被谨慎地回避掉的。其实学生中也很少有人认真信教,但由于常常从外国影视或文学作品中间接触及,反而对西方宗教产生了好奇。不过很快又有传闻过来,说雷教授其实是个无神论者,“虽然不那么彻底,”他在课堂上这样讲,“因为我常常会说‘Oh,myGod!’”学生们一阵哄笑。

我不知道其他同学如何,反正听过传闻后,我确实把《圣经》看了一遍。书是一直就有的,是早先祖母给我的生日礼物。因为厚厚一本,又是繁体字,而且还是竖排版,我一直敬而远之,束之高阁。闻听雷教授的话,好奇心一炽,拿出来翻看,竟不知不觉通读了。虽然并未就此被化为教徒,但回头再看《失乐园》《浮士德》等书,感受便不同了。

而那时我的周围几乎已成了爱情玫瑰园了。一年级新人,又是外文系,班上的女生们一个个成为师兄们追求的对象。刚入高等学府的我们,不仅一下从高考那令人窒息的阴影下解脱出来,也从早恋的禁忌中释放了,家长和老师们忽然默许我们可以恋爱。恋爱自由本身已是不可抗拒的诱惑。但是我迟迟没有恋爱的经历,看到别人成双成对,甚至在校园中旁若无人地做出过度亲密的举动,虽然不以为然,但多少有点儿怅然若失。我的个人经历很单纯,我喜欢旅游、运动和文学,课余时间基本上被这三样占据。由于喜欢运动,我与男生们交情大多不错,但并没有什么卿卿我我的事。中学时代的好友林芬曾告诉我,班上的帅哥体育委员喜欢我。我很茫然。我们放学后是常常一起打乒乓,可是并没有别的情况啊。林芬说,“你真不开窍。他一向最喜欢足球的,为了你他脱了好几次球队活动。”我多少有点儿感动,可那时高考逼近,大家都心无旁骛地复习,连课外活动都丢开了,遑论小儿女情谊。

进了大学,同学和朋友都换了一拨。一切从零开始。

我是英美语言文学专业的。常有人问,你们平时都学些什么?应该很轻松吧?我不屑回答。每一行要精通都需下工夫。那些以为会背GRE单词就算学好英语的人,我懒得理会。同学里也有自寻烦恼的,总觉得光学好英语用处不大,便拼命多读选修课或辅修另一门专业,结果本门功夫学得粗浅鄙陋。我不懂当初他们为何要选这个专业。他们其中一个对我说,“我们不比你,有富爸爸阔妈妈撑腰,毕业后什么都不做世界各地到处玩都可以。我们可是要靠自己养活自己的。不多学点儿能行吗?”当然,做专才还是做通才是他的自由。可是,当该同学突然向我表示好感时,我避之不及。他不是我的那杯茶。

我从小就有了喜欢的对象。小学二年级第一次读《小王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想哭却哭不出来,心底是温柔的疼痛,但又有着隐约的快乐。自那以后,我迷上了《小王子》以及他的“父亲”圣埃克苏佩里。能写出这样一本书的人,应该有着温柔清新的心灵。我喜欢那样的人。然而在我的生活中并没有遇见这样的人,因此也不劳我对谁动心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对别的人发生兴趣。学校里常常放映电影名片,一年级下学期,我看了《阿拉伯的劳伦斯》,对男主人公倾慕不已,尤其是彼得奥图尔那晴朗天空般的蓝眼睛,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就应该是小王子创造者的眼睛,纯洁、深邃、灵动而又坚毅,架着飞机在风、沙与星星间流浪,寻找着一片能包容他那温柔心灵的天地,最终与星空融为一体。我给林芬写E-mail,说我爱上了一个湛蓝色眼睛的人。她才看了这一句,就激动得立刻在MSN上问我,“你总算情窦初开啦!还是老外!我一定要见见他。”倒弄得我莫名其妙。

一年级时,听着雷教授的故事,对他确实感到好奇。我也常常会去英语教研室隔壁的专业图书馆借书,对遇见的所有中年外国男性都会猜想一番,想他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雷教授。后来发现都不是。他住在专家楼,并不在教研室办公。

2

第二年,我们开始上西方文学史。这是大班课,外语系所有二年级学生,包括英语班、日语班和德语班,都一起上。讲课的正是大家慕名已久的雷教授。第一堂课前,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准时到了教室。我找了个第三排靠窗的位子。就在上课铃响起的瞬间,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男子走了进来。一时间,教室里一阵惊呼。我淡淡地看了眼那团金色,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失望。我对金发男人的感觉同对金发女人的一样,怕他们肩膀以上的营养大多被头发吸收,才会养得这么金光灿灿的,所剩下留给脑子的怕就不多了吧。

然而当他在讲台前停下,放下书本和粉笔,向室内扫视一周时,就在我的目光接触到他的眼睛的刹那,我吃惊得几乎喊出声来。那双令我魂牵梦绕的湛蓝色眼睛,那在漫漫黄沙中清澈如绿洲湖水般的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眼睛,竟在那人的脸上熠熠生辉。

许是我夸张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下来。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对视,低下头去。

然后他开始讲课。

“依沙贝拉告诉我,你们都很博学多才。”

我们都笑了。依沙贝拉是法语教师,在法国留过几年学,她年轻时尚,五官标致,在外文系风头很健,连不少男生都仰慕她。据法语班的学生说至今尚未见她两次穿过同一件衣服。这话乍听上去还挺有哲学意味。

“现在我想做个试验,看看她的消息是否确切。你们中间知道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请举手。”

我们相互看来看去,不少人吃吃地笑,可就是没人举手。

雷教授耸了耸肩。“那么让我们换一种方式。你们中间不知道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请举手。”

当然还是没有人举手。

雷教授说,“我们都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因此,这次试验告诉我,依沙贝拉没有哄我,我的中国学生们确实都很博学多才。”

我们哄堂大笑。

然后他的一句话又让教室回复寂静。“既然你们都知道他们,那我就随意选一位给大家介绍一下苏格拉底和柏拉图。”

然后他在室内扫视了两圈。“就请这位年轻女士吧。”他冲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在他和我之间没有别的女生,因此我只得站起身,脸无法抑制地发烫起来。我赶紧在脑子里把曾经看过的他们写的书回想了一遍,又把平时积累的其他有关他们的知识迅速整理了一下,心里大致有数了。我望向雷教授,他的蓝眼睛也正看着我,我忽然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那颜色了,它与爱琴海的蓝是如此相近。高考结束后母亲曾带我去希腊旅游了两个星期,我们除了在雅典参观卫城、旧墟和博物馆,其他时间都流连在爱琴海大大小小的岛屿上,克里特、圣托里尼,以及其他有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小岛。七月的爱琴海在艳阳下散发出淡淡的雾气,使那深邃的蔚蓝酝酿着梦幻般的迷离意境,仿佛随时会有古代传说中的神人从浮光掠影中聚形而出。

想到爱琴海,我不由微笑起来。借得梅花一缕魂,此时正好将它借来一用。“两千多年前,在蔚蓝的爱琴海环绕的古希腊,先后诞生了两位伟大的哲学家……”然后,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将他们各自的主要著作、哲学思想以及彼此之间的师生关系介绍了一下。

雷教授一直点头微笑,目光中流露出由衷的欣赏。

“刚才这位小姐,对不起,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哦……芙洛拉。”

从一年级开始,为了外籍教师方便,我们都给自己起了英文名字。

“谢谢。刚才芙洛拉说得很对,他们是两位伟大的哲学家。我之所以在西方文学史的第一堂课上提到他们,是因为他们对于西方文学的影响深远悠长……”

趁他讲课时,我开始端详他的面容。他看上去三十出头,长得不难看,当然,欧美人由于脸形轮廓好,只要没有先天缺陷或后天伤疤,基本都不会很难看,不过他也算不上英俊。我故意挑剔地这么想,以免自己傻乎乎地爱上他。爱一个电影角色很容易也很安全,但在现实中可不能犯傻,尤其他还是我的教授,尤其他还是个老外。

下课时女生们围在一起对他评头论足,连男生都忍不住加入了,都说他很英国绅士。我当时认为是雷教授身着的长袖白衬衫和领带占了大部分功劳,因为九月初的上海天气仍十分炎热,其他教师都还穿着短袖衣服,领带更是没有人系。雷教授的衫带谨然加上他高挑的身材,使他在外形上颇具儒雅风范。而他的授课风格正如所传,颇为轻松随意,伴随着风趣幽默的实例,有时甚至就是天南海北的随性点评。后来我在英国念书,才发现幽默风趣也正是英国绅士的品质之一。

我们都很喜欢上他的课。可惜一周只有两个课时,在周二上午。从此,每次上西方文学史,教室里都人头攒动,而其他大班课恐怕连一半出席率都没有。雷教授有时兴之所致,也会点学生回答问题。我也有几次被点到。好在我平时杂学旁收,对西方文学尤其熟悉,轻易不会被问倒。

3

中秋节到了。和大多数学生一样,我住校,平时一般是周五才回家,但中秋节那天例外,那天是一定要回家同父母一起吃月饼的。我收拾好东西,往学校停车场走,路上竟遇见了雷教授。我当即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他。由于从未在课堂外见过他,我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他也看见了我,却并未停下脚步,反而加快步伐向我走来。

“你好,芙洛拉!”

“你好,雷教授。”我回过神来,看见他手提一个月饼盒,便笑道,“教授,有人送你月饼啊?”

“学校给的。”

“我想您知道中秋节吧?”

“是的,我知道,依沙贝拉去年告诉我了。我可以请你和我一起吃这些月饼吗?”

我颇为吃惊,看着他。他平静地看着我,于是我想他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谢谢您的邀请,但是今天我必须回家。中秋节在中国是个合家团圆的日子,有点儿像你们的感恩节。”

“哦,是的,我想起来了。那么,再见,替我向你父母问好。他们一定是出色的父母,才能有你这样的女儿。”

我道了谢,赶紧走开,怕他看出我内心的得意。一直到坐在车里,我还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嘴角仍挂着笑,且脸颊红胜桃花。讨厌,被夸了一句,骨头就轻成这样!我摇了摇头,发动了引擎。

从停车场到学校大门的路上,陆续看见认识的同班或不同班的学生。如果对方向我招手,那我也会回礼,但我不会主动打招呼,怕被说成炫耀。一年级下学期时,父亲送了我这辆甲壳虫作为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我在校园里遇见同学,通常会停下问是否顺路,也许可以载他们一程,但是却有人因此说我故意显摆。久之我也学乖了,无故不去骚扰路人。然而这辆车还是在我与同学间拉开了距离。

父亲给我车,也是希望我能常常回家。事实上,他根本不愿意我住校。他虽然身家雄厚,家里请了管家保姆,但在我的事上,却事必躬亲。一年级开学前他同母亲一起送我到学校,看见我们四人一间的学生公寓,大吃一惊,觉得太委屈我了。倒是我母亲,原出身于清贫的书香门第,当年考取奖学金留学海外,对于穷学生的生活不仅常常会回想起来调侃一番,更认为它是锻炼意志、培养涉世能力的良好途径,因此母亲坚持让我住校。“你在家呆得太久了,我的小姐,是该学着与人相处的时候了。”母亲也告诫我不要与同学聊我的家庭情况,“你不希望被当成一名特殊成员来对待吧。”她说。我很爱父亲,但对于母亲,我从幼年起就怀着几近崇拜的仰慕之情,她的话我一直努力遵循,因此第一个学期我与同学们相安无事,除了秦琪曾说过一句,“你仿佛和我们有点儿不一样。”

可自从有了车,我一时成了学校里的名人,立刻有人打听到我是谁谁的女儿,我家有多少资产。我的人际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有些人与我疏远,例如秦琪,而另外一些则有意接近我。连个别老师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尤其是辅导员。所有的学生都清楚她是个欺下媚上的主儿,经常对我们提出苛刻的要求以博取自身向上爬的资本。我原本在她眼中是个沉默寡言的书呆子,在班会上我的意见无足轻重(当然我也很少发表意见),路上相遇她顶多对我点一点头。如今她人前对我虽仍是淡淡的,但背地里见到我总显得分外热情,且亲切地嘘寒问暖。那段时间,我虽然颇感烦恼,但母亲鼓励我,“不要太介意,那些喧哗与骚动总会过去的。”果然,到了期末,大家忙于复习应考,我多少又回到了过去平静的校园生活,只是与同班同学或者室友们之间,总像是隔了什么,无法回到过去无间的融洽。

4

二年级上学期就在对雷教授的课的期待中度过了。寒假里母亲带我去奥地利滑雪,我同那些金发碧眼的男生们聊得很愉快,而以往在国外旅游时,我通常很少与老外聊天。母亲觉得诧异,而且喜忧参半。“我一直担心你性情太内向呢,少女时代带点儿活泼是很可爱的。”她笑着说,“你也许会觉得我神经过敏,但是我与你父亲并不希望你同洋人恋爱结婚。”

“你想到哪儿去了,妈妈,我只是觉得跟他们聊天很轻松而已。要知道我在学校里没什么好朋友的。”

妈妈叹了口气,拥抱了我一下,“去玩吧,玩得开心点儿。”

回到家,收到学校的成绩单,我的《西方文学史》得了A,十分高兴。由于这一成绩中有一部分是视平时课堂表现而定,我相信我平时的表现给雷教授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尽管我们只是师生关系,但我仍希望我所仰慕的人能喜欢我。

5

二年级下学期开学了,第二外语的课程也将开始。在日语、德语、西班牙语和法语中,我选择了法语。有不少人选日语,因为其市场需求似乎较其他语种高。那些平日嚷嚷着抵制日货的学生对于学习日语却兴趣十足。一年级时曾听说,晚间的日语选修课由于上课的学生太多,教室拥挤过度,以致日语老师不得不从窗口爬进去。当然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在我们法语课堂上的。系里对第二外语相当重视,一个班的学生数量有限制。辅导员于是试图说服一部分学生转学其他语言,然而适得其反,大多数同学由于这莫须有的竞争反而更坚定了学日语的决心。有一次班会课上,辅导员一时发急,说,“你们看,好几个功课好的同学都选了法语、德语或西班牙语,比如罗宓。”我一听,心当即一沉。果然,下面立时哗然,不少人嘀咕,“她当然可以凭兴趣选课,我们怎么能同她比。”我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围一切充耳不闻。最后,系里决定抽签来定,没有抽到日语班的同学要选择其他语种。

二外的课每周两次,第一次在周二上。但是由于班级尚未最后确定,经协商与周五的西方文学史临时对调(这一学期西方文学史被排在每周五上午)。周二,雷教授开始讲课前,提到他明白目前有些同学在选择二外上面临着一些困扰。“我希望以我的个人经验对在座的英语专业学生提出忠告,注意,只是忠告,如果你们真的想把英语学好,不管将来是要从事语言学还是文学方面的研究,会一点儿法语是很有帮助的。”他说。

下面静悄悄的。我很清楚这里没有多少人毕业后会从事上述两种研究。大多数同学仅仅是将外语作为将来从事其他工作的工具。但是雷教授的话也不是全无作用,后来在抽签中落败的英语专业同学都跑来法语班了。

下课后,雷教授让我留下。好事的同学在离开教室时频频回头,但是我谨慎地等其他人都离开了才走到讲台前。

雷教授首先问我二外选择了什么。我回答说法语。

他点头微笑,说,“Good girl,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脸红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后雷教授问我是否知道我们系和英国某名校A大学有交换学生的协议,每年我系会送两名英语专业三年级学生去那里读一年相关课程。

我回答说我知道。

“九月你们要升三年级了。由于A大学是我母校,那里希望今年由我推荐两名学生。我想推荐你,你是否愿意?”

我听了又惊又喜,“我当然愿意!A大学也是家母取得硕士学位的地方,我常听她提起,一直很向往。”

“是吗?令堂学的是什么?”

“大众传媒。”

雷教授沉思了片刻,忽然说,“令堂可是易梵?”

“是。您认识她?”

“虽未曾谋面,可她是我母校出过的名人之一,几乎每年的校友册上都有她的新闻。”说着他又凝视着我,“原来你是易梵的女儿,难怪这么出色呢。”

“哪里,我与家母差得很远。”我真心地说。

他幽默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与另一名学生将在三年级去英国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我再次成为系里议论的焦点,但这次因为在预料之中,我泰然处之,倒是对同去的学生更为关注。知道是秦琪后,我很高兴,虽然我们已不很亲密,但我一直很欣赏她的才华和人品。放眼望去,系里我所欣赏的同学也只有她了。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同去的两名学生之间多少要相互照应,我宁可和她一起面对挑战。

一日在校园里遇见辅导员,她热情洋溢地打过招呼后,告诉我,“你知道吗,这次有不少老师反对你去,有人说你拥有的已经很多了,出国对于你来说轻而易举。但是我坚持不换掉你,因为你的学习成绩确实出众。”

我道谢,然而除了道谢也说不出别的。在辅导员这样八面玲珑的人面前,我总是缺乏想像力,找不到话题。她虽然有点儿失望,但好在我在她眼里一直是个木讷的女孩,于是她又说了几句励志的话,就放我走了。

家里的反应不出我所料,母亲当然大为赞同,且兴趣十足地打算抽空故地重游兼拜会老友。父亲虽略感不舍,但A校的声望和母亲的怀旧之情使他的情绪也逐渐高涨起来。

“也好,我也正想出去散散心,就趁此机会到欧洲走走吧。”他说。

6

四月的一天,我去系里办理出国有关手续,遇见了依沙贝拉,她在授课之余还在系主任办公室处理行政事务。由于她现在是我们二外的法语教师,上课时我们都很喜欢她活泼轻松的风格,因此看见她我很高兴地向她问好,她也亲切地招呼我。离开教研楼时,听见她在后面喊我。我停下脚步。

“哎呀,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想麻烦你。”她甜蜜地笑着说。

“什么事,依沙贝拉?”平时上课时她一直让我们这么称呼她。

“啊,是这样,雷打算开几个讲座,有关西方文化的,每周六下午一次,面对全校学生。他很自信,认为这样的讲座会很吸引大学生,希望系里给他安排校内最大的阶梯教室。但是我们担心万一听讲座的学生不那么多(况且又是周六下午),那么阶梯教室会显得过于冷清。我们打算安排普通教室,但是要让他明白这点,有些为难。”说到这里,她停下看着我。

我一直仔细地听她说,当听到阶梯教室时,也不禁微笑了一下,但当她停下时,我困惑地看着依沙贝拉,她到底要托我什么事呢?

见我反应迟钝,依沙贝拉的脸色略呈尴尬,但这一丝尴尬很快被她惯有的温暖笑容所抹去了。“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啊?”我大吃一惊。

“噢,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很欣赏你,那天在系里他极力推荐你,说你是他在中国见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我想,也许你与他比较容易沟通。”

我的天,我当时心想,我只是雷教授的学生,可依沙贝拉是他的朋友啊,怎么会轮到我去与雷教授交涉呢。

我说,“我除了每周一次上雷教授的课,平时根本碰不到他,况且,再怎么说我只是个学生。这件事对我来说太为难了。”

依沙贝拉笑着拍拍我的肩,说,“不用那么紧张,你只要在课后与他闲聊时说一下就可以了。那,就拜托了。”

说完,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教研楼,剩下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周五上完雷教授的课,其他同学急着赶去食堂,晚了有些受欢迎的菜很可能就没有了。而我则远远地跟着雷教授,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我紧走几步追上了他。他边走边思考着什么,我喊了好几声“雷教授”他才听见。我苦中作乐地想,如果前面有个电线杆,也许他也会撞上去的。

看见我,他很惊讶,也很高兴。“什么事,我的小芙洛拉?”

他愉快的神情和亲切的语调给了我不少鼓励。“听说你要开讲座?”

“是的。下个月开始,每周六下午。”

“只是很可惜是在周六。我们上海学生通常会回家过周末,这样就没有机会来听您的讲座了。”

“这里有很多上海学生吗?”

“是的。这里是上海,而上海人本来就多。”

“是这样啊……但是平时大家都有课。”

我原本想对他说周六讲座的出席率会比较低,但是刹那间我有了新的主意。我也很想听他面向全校学生的讲座,那应该不局限于西方文学史。于是我说,“很多讲座是放在周一至周五的晚上。不过也许您晚上没空。”

“晚上?我倒是可以考虑。我晚上并没有什么事。”然后他问我,“你喜欢哪个晚上?”

“我?我无所谓。周四怎么样?”

他笑,“那好,说定了,就周四晚上。你可不能不来啊。”

“我一定会来的。谢谢您,教授。”

我沉郁了几天的心情一下子又轻松愉悦起来。果真如此,不仅我能听他的讲座,这样每周又多一次机会欣赏他那迷人的蓝眼睛,而且平时晚上校内为数不多的几个阶梯教室通常都用来上选修课了,那样依沙贝拉应该有充足的理由向雷教授建议使用普通教室。

太棒了!我几乎也“恨不得多出一只手来拍自己的肩膀”了。

事情果然如我所愿,也如依沙贝拉所愿。她见了我也显得更为友好亲切,可是我总觉得她的眼神深处有什么冷而锐利的东西。于是她也像辅导员一样,成了我没事要避开的人。

7

学生时代的生活到底是单纯的。不管每个学期怎样开始和发展,它们总是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考试。

这次暑假我没有出去旅游,因为很快要去英国读一年书。暑假里我尽量多呆在家里陪父母。成绩单如期而至,我打开后第一个找的就是西方文学史的成绩,一个A+让我喜出望外。我校并没有A+的做法,这想必又是雷教授的特立独行吧。

那一瞬间,我非常思念他。此刻他在哪里呢?云南还是西藏?在最后一堂课上他说他将去中国各地旅行,然后回英国。在英国我会见到他吗?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8

A校开学的日子比N大学晚两周,但秦琪和我九月初便到了英国以便早熟悉环境。为了培养我的自立能力,父母没有和我同去。临行前,他们反复叮嘱,无论如何不能与“鬼佬”谈情说爱,就差没逼我发毒誓了。

对于新环境,我和秦琪适应得很快。虽然我们宿舍不在一栋楼里,但很自然地,我们相约一起去注册课程,熟悉校园,甚至到市内购物。我们的友谊也渐渐恢复起来。

十月初的一天,舍友说有我的电话,我以为是秦琪。因为我一来便买了手机,方便家里人找我。只有同学才会打我宿舍的电话。但当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我惊喜地喊了出来,“雷教授!”

对方轻声笑了。我感到自己的失态,脸一下热了。好在这是电话,他看不见。

他告诉我他已回到英国,在伦敦某大学任职。问我是否习惯,我说一切都好。

“我打算周末过来看你,带你在A城转转。你有空吗?”

“当然。太感谢你了。”我立刻回答。

“那我们说定了,周六下午三点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好的。您知道我住哪里?”

“当然。我知道你的电话,也知道你的住址。”

“您说话简直像福尔摩斯,教授。”

他笑。“有时间我会带你去贝克街221号,我就住那里。”

我也笑,“幸会,福尔摩斯教授。”

“周六见。”

“对了,要叫上安琪拉吗?”安琪拉是秦琪的英文名字。

“好啊。”

我告诉秦琪周末雷教授会来给我们做导游。她兴奋得跳了起来,说,“太好了,早就想逛逛闻名遐迩的A城了。我一直想给雷教授写E-mail,又怕人家嫌烦。”

我心一动。“秦琪,你喜欢雷教授吗?”

“那当然。我们女生谁不喜欢他?可是,我们喜欢又有什么用,在他眼里,我们只不过是些疯疯癫癫的傻丫头。”顿了顿,她又说,“不过,罗宓你又不同。”

“此话怎讲?”

秦琪狡黠地一笑,“你比较漂亮嘛。”

“去你的。”

9

周六在企盼中到来了。和秦琪一起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在我的宿舍看书。我克制住自己不看手表,免得被秦琪取笑。最后还是秦琪说,“哎呀,快到三点了,我们下去吧。英国人最守时的。”

来到楼门前,刚好三点。一辆白色小车开来,在我们楼前停下后,车内的人向我们招手,正是雷教授。我们赶紧迎了过去,来到车前,却又犹豫了。我和秦琪几乎同时向对方说,“你坐前排吧。”然后我们都笑了。秦琪很快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这样我只能坐到雷教授旁边了。

我们都坐定后,他问,“我猜你们还没有时间去城里转转吧?”

“我们到市中心购过物。”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那不算。来,我带你们去一些有趣的地方。”

他带我们去的地方果然都是我所喜欢的,例如古屋、博物馆、教堂。经过一个路边的红色邮筒,他指着它说,“这只邮筒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这座欧洲名城虽不是很大,但其古色古香的街道和建筑别具一格,何况还有雷教授这样一位博闻广识的人士为我们作种种介绍,使每栋建筑,甚至每片草坪都拥有童话般神奇的色彩,因此仅仅是漫步其间已足以让我们沉醉。遥想曾让童年的我感到新奇的上海外滩的欧式建筑群,同这里的一对照,便相形见绌了。秦琪也有同感,她说,“现在我才知道,外滩那几幢大楼实在算不了什么。”

教授听她提起外滩,笑着摇头。

最后,雷教授提议带我们吃英国菜。

秦琪笑,“什么是英国菜呢?Fish&Chips?”

“正是。不过那一家的鱼很好吃,薯片也炸得不错,在这一带很有名。虽说英国菜总被人取笑,不过Fish&Chips也算国粹,既来之,就品尝一下吧。”

果然,那条鱼确实美味,薯片也轻巧薄脆。宾主尽欢。

10

第二个周六上午,我正在宿舍做作业,雷教授又打来电话,说刚巧路过A城,问我下午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喝茶。

我自然一口答应。

“四点我在你楼下等你。”他说。

我立刻通知秦琪,她犹豫了一下说,“下午我有事,不能去了。”

“我都答应雷教授了。”

“那没有关系,你去就可以了。我相信他主要是想和你一起喝茶。”

“什么呀?”

“我真的要走了。替我向雷教授问好。”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呆。秦琪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认为雷教授是在约会我吗?我不敢相信。在他眼里,我应该只是个有点儿小聪明还算用功的女学生,而像我这样的女生他应该见得多了。

唉,不管怎样,我很想见到他。想这么多干什么?

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后,才刚一点。我试图看书,但看了半天,那些字一行行读过去,却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任何印象。我这才知道什么叫神不守舍。

好不容易挨到三点半,我重新洗脸梳头更衣,下楼去。

刚好四点,雷教授开着他的白色小车也到了。

我向他走去,脸上尽量带着微笑。“不好意思,安琪拉有事不能来了。”

“安琪拉?”他略略吃惊,但很快说,“哦,没有关系。你不会介意单独和我喝茶吧?”

“当然不,教授。”

“芙洛拉。你不用再称呼我‘教授’了。我已经不是你的教授了。你可以叫我爱德华。”

“是。”我试了试,终究叫不出爱德华。我太崇敬他了,直呼其名似乎会触犯我心中的某种禁忌。

我们到了一家茶馆。

“这里不仅有着本城最好的红茶,还有最香甜的薄煎饼。”

“薄煎饼?我没有吃过。”

“你会喜欢的,我敢保证。”

茶先上来了。虽然在国内我们饮茶从不加牛奶或糖,但入乡随俗,英国的红茶如果不加点儿“作料”,茶味会太过浓郁。我加了点儿牛奶,糖就免了。这茶果然比市售的茶包泡出来的要香浓可口,饮下后舌尖仍有淡淡回味。

“真的不错。”我啜饮数口,心满意足地说。一抬头,发现雷教授正凝视着我品茶的样子呢。我立刻收声,脸已发烫。

他伸过两只手来,将我的一只手紧紧合在掌中。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太可爱了,也太美丽了。”他低声说。

“谢……谢谢。”

“我不要你谢我。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你愿意吗?”

“什么?”我说,声音轻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我全身的气力仿佛都从被握住的手指尖流失而去。也许雷教授会“吸星大法”。

“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我第一次走进教室看到你,心里就想,如果我不是你的老师,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追求你的。你一直吸引着我的注意,上课时我无法将目光从你脸上挪开,我喜欢你专注的神情,喜欢你回答提问时从容不迫的声音,喜欢你走路的样子。我尤其喜欢你看我时的眼神,那眼神单纯而热烈,仿佛有个颤动的灵魂要呼之欲出,它给了我希望,让我感到也许你也喜欢我。但是我一再告诫自己,你是我的学生,我不能追求自己的学生。现在,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可以向你倾诉衷肠了。”说着,他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我的手。

他说这些话时,我几度抬起眼看他,但都因为无法承受他热烈的眼神而回避。他的表白当然让我快乐,但是我所感受到的震惊使我无暇体味这份快乐。他爱我?他是我所崇敬的雷教授,但是他爱我。这是真的吗?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我的沉默让他担忧了。

“不是……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支吾了半天,最后这样说。

他大笑起来。

“哦,我亲爱的芙洛拉,我太爱你现在的样子了,你看上去像从未恋爱过呢。”

该死,连这也给他看出来了?我恨自己失态,可我就是做不出优雅大方的样子。这一切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薄煎饼上来了,一只镶着珐琅花边的瓷盘中叠放着四层略带金黄的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侍者同时还留下了一小罐蜂蜜和一碟乳酪。雷教授用刀叉轻轻夹起一块,放进我盘中。

“你吃蜂蜜和乳酪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于是他在饼上倒了点儿蜂蜜,又用小勺舀了些乳酪撒在上面。

“谢谢,教授。”

“爱德华。”

“是,爱德华。”我低声念出他的名字。

我们默默吃着薄煎饼。它们闻起来很香,看上去也不错,可我就是食不知味。我无法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是的,我非常喜欢他,甚至崇拜他仰慕他,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教授之一。他是我的偶像。我习惯于远远地仰视他。可当他走近我,如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样演示着七情六欲时,我又感到惊愕、迷惑,甚至还有一点……失望。是的,失望。

我的手颤抖了一下。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走出茶馆,天已大黑,空气十分清爽。我深深呼吸着,心头的焦躁渐渐消散了。

“对不起,芙洛拉,如果你不喜欢我刚才说的话,那就忘掉它们好了。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我不会强你所难的。”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从未在夜色中看过他。路灯下,他穿着长风衣的身型显得格外瘦削而挺拔,他的面容有点儿模糊,但唇边的笑意分明带着几分伤感,他的眼睛显出一种灰褐色,深邃而忧郁。这一刻,我清楚地感到自己心底对他怀有的温柔的情愫。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确实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只是一时还无法适应你身份的突变,你对我来说一直是我的教授,我最好的教授之一。”

他笑了起来,我也笑了。他将我拥入怀中,轻抚着我的头发。

“给我一点儿时间。”

“好的,你说什么都可以。”

他送我回宿舍。车在楼前停下,他转过脸凝视着我,然后解开他自己的和我的安全带,将我紧紧搂在怀中。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我爱你,芙洛拉,我不要再做你的教授了,让我做你的爱人吧。”那声音渐渐低迷,他的嘴唇覆盖住我的。我身体轻轻地发着颤,这是我第一次被人亲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甜蜜。

11

我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不是夸张,生命中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在恋爱。

我并未忘记父母叮嘱的不许与洋人谈恋爱,但他是雷教授,与那些毛头小子不可相提并论吧。

由于雷教授在伦敦工作,我们只有在周末相会。

为了出行方便,我打算买辆车。到车行转了转,还是选了甲壳虫。

周五,我打电话告诉雷教授我明天会直接去伦敦找他。他让我上了长途汽车后打电话给他,他会去车站接我,我笑着说,“把你家的地址给我,你只要在家里等我就可以了。”

“从维多利亚汽车站到我住的地方没有直达的巴士,你找过来很不方便的。还是我来接你吧。”

“我真的可以。相信我。”

“你肯定。”

“我肯定。”

我先去书店买了张伦敦地图,研究了一下从车站到雷教授家的路线。我已在上海迷宫般的街道中训练有素,欧洲都市根本不在话下。

当我第二天得意地站在雷教授门前时,他惊喜地问,“你怎么做到的?”然后,他看见我身后的车,眉头微微皱了皱,问,“你的车?”

“是,刚买不久。”

“我不知道你会开车。”

“我早就在开车了。”

他走到院子里,看了看我的车,吹了声口哨。“可爱的车。”

我笑,“你也这样看?我就是喜欢它可爱。”

他研究性地看着我。“看起来你的经济状况很好,你用最好的手机,现在又买最好的车。”

我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车。我买它不过是因为在上海我开同样的车,比较容易上手。”

“在上海你就开这样的车?”

他这样小题大做让我有些不悦。我耸了耸肩。“你打不打算让我进去喝杯茶?”

他笑了,拉起我的手往屋里走,一边说,“对不起,我只是好奇。”

关上门,他温柔地拥吻我。“我的小芙洛拉,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想着你。”

“我也是。”我说。看不到他时,我真的很想他,可是此刻当他抱着我吻着我时,我却感到紧张,身体也变得僵硬。我还是不能适应把他当情人看待。

他去煮茶时,我打量了一下客厅,有点儿惊讶,从布置上我直觉这里不像他的居所,家具很朴素但略显零乱,且夹杂着不少摆设。

“这不是你的家吧?”雷教授端茶进来时,我问。

“不,我朋友的。他去南非教书,妻儿都带过去了。我父母住在Brighton,我在那里长大。如果你喜欢,假期里我可以带你去,那是个美丽的海滨小城。”

我点头,“我喜欢海。”

“跟我来。”他忽然说,拉着我的手穿过客厅和厨房来到后院。那儿种着一片植物。

“这些都是我种的。”

“是什么?”

“有玫瑰,当然会有玫瑰,这是我们英国人最喜欢种的花了。那边是蓝莓和黑莓。我母亲会做蓝莓饼和蓝莓蛋糕,我也会,不过做得没有她好。”

“我吃过蓝莓蛋糕,不过我不喜欢蓝莓的味道,有点儿像咳嗽糖浆。我更喜欢黑莓,还有桑葚。”

他哈哈大笑。“亲爱的,我也是。但我母亲喜欢蓝莓,喜欢得要命。我小时候她没少逼我吃她做的蓝莓蛋糕。我们去Brighton的时候,我会提醒她别在蛋糕里放蓝莓浆的。你喜欢吃新鲜黑莓吗?”

“是的。曾经吃得十指发黑。”

“夏天你到这儿来就可以吃到最新鲜的雷教授牌黑莓了。”

“我现在想喝最可口的雷教授牌红茶。”我回到客厅。“嘿,店家,茶凉了。换热的来。”

晚上我们一起去听了音乐剧。这是我要求的。雷教授原先想带我去听歌剧的,但是在中国长大的我受歌剧的熏陶十分有限,很难领会个中奥妙。连在欧美生活多年的母亲也还是听它不惯,回到上海反而会偶尔听些越剧和黄梅戏段子,那是她幼年时我外祖母爱听的。那些戏剧曲调从外祖母那里经我母亲又融入了我的欣赏情趣。不过音乐剧就不同了,很容易雅俗共赏。自从在上海看了《悲惨世界》,我就喜欢上了音乐剧。其后《猫》等剧目也相继在上海上映,我一场不落地都去看了。

那天喝茶时,雷教授提议晚上去看歌剧,我直摇头。

“你可以试一试,现场的感觉会更好。”

“谢了,不用了。我试过的。你不会希望你的女伴在剧院睡着吧?”

他只得作罢。

不过后来有一次在伦敦的中国城我买了张凌波的《三笑》DVD,拉着雷教授和我一起看。他虽感吃力,但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作为回报,我也陪他一起看了场歌剧,因为是《卡门》,场面充满激情,我不仅没有睡着,还看得津津有味,如同老外看京剧武戏一般。

12

寒假前,我得知父母亲大人将在圣诞节期间双双驾到。我给雷教授打电话,告诉他不能与他一起过圣诞了。

“也许我应当拜访二老,毕竟我要向他们的女儿求婚。”

“求婚!”我几乎是惊呼。

“怎么,你从未想过嫁给我吗?”

我笑了一下,“事实上,我从未想到过结婚。这事对我来说似乎有些遥远。”

“那从现在起就好好考虑一下。”

“你是认真的吗?我是说,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是的。或者你需要我拿着玫瑰和钻戒当面跪下向你求婚?”

“不,不,只是,不,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父母不会同意我与外国人结婚的。”

“难道他们宁可你嫁给中国人?”他的声音里满是困惑。

这话让我很诧异,也不高兴。“为什么不?我是中国人,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中国人?”

他沉默了片刻,说,“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不过,这也并不等于你不能和一个英国人结婚。”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只是……不习惯有个洋女婿喊他们爸爸妈妈。”

“那你自己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婚姻本身。”

“那我过两天再打给你。”他挂断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发呆。他听起来有点儿不高兴,可以理解,可我能说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都在想着雷教授,以及他所提出的结婚的事。父母那里当然有一关要过,可他问得对,我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爱他吗?似乎是。可是与他结婚生子,共同生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起他拥抱我时我永远摆脱不了的拘谨,想起他对我买的车表示出的态度。我们是否真的彼此了解呢?

上课时我开始神思恍惚。秦琪问我怎么了,我说只是有点儿想家。

“听说你同一个老外走得很近。”

“啊?谁说的?”

“其他一些中国留学生。有人在伦敦看见你和一个英俊的金发男士在一起。”

我默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无从辩驳。

秦琪又说,“该不是雷教授吧?”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目光正犀利地注视着我。

“也许我显得八卦,可我是为你好。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这样有什么事我还能帮你罩着点儿。”

“是他。”我苦笑了一下,“你大概觉得我很傻。”

“傻?怎么会?雷教授是个好人,不仅仅是好人,是个很有才学的人,正是我们这些女大学生心目中的偶像呢。当初不知有多少女生为他着迷。上一届有女生给他写情书,到了我们这一届就没有了。知道为什么?因为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他特别喜欢你。”

“是吗?可是我不知道。”

秦琪眉峰一挑。“这样看来你还真有点儿傻。不过你一直有点儿古怪,长得那样好,也不是傲慢,就是让人感到难以接近,男生也不敢追求你。不过现在好了,你有了雷教授这样出色的男友。可怎么看上去你还很苦恼呢?”

我起初不想告诉秦琪我的烦恼。我们正从教室往停车场走。时已深秋,路面上满是金黄的落叶。终于,我忍不住问秦琪:

“如果是你,会和他结婚吗”

她想了想,“不会。”

“为什么?”

“恋爱是一回事。能和他恋爱我会很兴奋的。可是,结婚,和外国人一起生活,感觉总是怪怪的。”

我叹了口气。

“怎么,他已经向你求婚了?”

“没有啦。我不过是在杞人忧天。我在想我和他是否有将来。”

秦琪也沉默了一阵,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我真爱一个人,我是说,如果是真心地爱的话,会不顾一切嫁给他的。我不会去想将来,什么一生一世,我只要能把握现在就可以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到了秦琪宿舍楼,她下车时,我说,“谢谢你关心我。”

她说,“不然要朋友干什么?”然后笑着走了。

我继续驱车来到我的宿舍楼前,看见雷教授的车停在那里。我们互相挥手。我将车泊好,他已来到我车前。

“打你的手机可是没有信号。”

“刚才上课,我把它关了。你等了我多久了?”

“大约一个小时。”

“真不好意思。我请你吃晚饭吧。坐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什么,你不煮饭吗?”

“我?”我笑,“我没有煮过饭。上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带他去了一间提供自助式中国菜的地方。菜虽然质量一般,但很丰盛,品种也很多,还有各式点心,深受当地华人甚至老外的欢迎。雷教授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喝咖啡时,雷教授问,“怎么样,我提议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什么事?”

“别装糊涂了。和我结婚啊。”

“可以等到我毕业再说吗?”

“我不是不能等。我担心的是,明年夏天你就要回国了,可我希望你能留在这儿,留在我身边。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怕你走了以后我就失去你了。答应我,好吗?”

“可是,也许你可以去上海,会有很多大学欢迎你去上课的。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他迟疑着说,“我,我不太喜欢上海。它对我来说太嘈杂,太拥挤,空气太混浊了。”

我点头。我能理解他。同欧洲比,即使是同伦敦这样的雾都相比,上海的上述缺点都很明显。

“另外,我很喜欢我目前的工作,它为我提供了所有的条件,让我能专心从事我所喜欢的研究工作。这样的机会并不很多。我希望能留在伦敦,也希望能有你在我身边。嫁给我吧,你可以转学到这里。即使你要回N大读最后一年,我也不会担心失去你了。”

他的蓝眼睛凝视着我,眼睛中有着真切的希望。我无法拒绝这样的眼神。我答应了他,但有一个条件,我的父母必须也同意。

13

父亲走进我的宿舍,很困惑地说,“这样小也能住人?”

“爸爸,你忘了,在国内我们是四人住一间房间。”

他又看着我的床。“天哪,你不会摔下来吧。”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父亲环视了这斗室一圈,苦笑着看着母亲。“梵,别告诉我你当年也是在这种房间里写论文的。”

“我当然是在这种房间里写论文的。”

“而且还写得特别好,至今这里的文科图书馆仍能借阅妈妈论文的复印件呢。”我说。

“当年的条件还不如这里。为了省钱,我当时租的房间连暖气都没有。”

“太太,我们以后再忆苦思甜。你觉得我们的心肝宝贝有必要吃这种苦吗?”

“老爷,如果我们的心肝宝贝不觉得苦,我们没必要为她担心。”

我偷笑。父母每次意见有分歧时,便互称老爷太太。

母亲转向我:“你觉得怎么样?”

“还行啊,我很习惯。”我心想,可怜的老爸,这点儿事就这样为我担心,待会儿还有更可怕的事让他操心呢。

我开车带他们去当地最好的中餐馆。父亲是世家子,在吃上尤其讲究。在他们来以前,我把城里的中餐馆尝了个遍,挑出最好的几家好带他们去。也算我的一份孝心。

吃饭时,我一直想着该怎么开口。

“怎么了,小宓,你好像心不在焉。功课很紧张吗?”父亲说。

“不是。现在是寒假呢。”

“但是你看上去真的有心事呢。”母亲说。

我默然。

父母互换了一个眼神,都静等我开口。

“爸爸,妈妈,我,我有男朋友了。”

母亲平静地说,“这是好事呀。他也在这里念书吗?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他。”

“他不是学生。他是伦敦L大学的教授。”

“教授?他多大了?”

“32岁。”

母亲略皱了皱眉,又柔声问,“他是华人吗?”

来了。我就知道躲不过的。我痛苦地闭上眼,不忍看父母的表情。“不是。”

“什么?!”父亲的声音里有了恼怒。

母亲还是柔和地说,“L大也是名校啊。他一定很出色。老罗,我们不是也要去伦敦走走吗,正好见一见女儿的男朋友。我想他是愿意见我们的吧?”

“哦,是,他很想见你们。妈妈,他的博士学位也是在A大获得的,他知道你,还很钦佩你呢。”

父亲哼了一声。“小宓,你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到了什么地步?我是说,我并不是很守旧,知道如今年轻人流行什么,我们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如果你们只是彼此有好感,那我并没有兴趣见他。”

“我们打算结婚。”

“可你现在还在念书。”母亲说,神情间也显示出忧虑。

“我就快满20岁了。”

“N大学不会允许的。你会被开除的。”母亲说。

“学校不必知道。”

母亲沉吟片刻,说,“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完成学业再考虑结婚的事。不过,老罗,看样子我们非得见一见那位教授了。”

我打电话给雷教授。

“我父母想见你。”

“那正是我希望的。”

“你哪天有空?”

“现在是假期,我天天有空,随时应召。”

“去你的。找一家好点儿的中餐馆,家父吃得舒坦了会好说话点儿。”

“伦敦的中餐馆我从未去过。旅游指南的推荐可靠吗?”

“那还是由我来查旅游指南吧。”我叹了口气。

14

我同父母到达饭店时,雷教授已到了。看见他,我略松了口气。我担心他英国人准时的脾气作怪,特意嘱咐他早一点儿到。父亲虽已有心理准备,但乍看到那闪亮的金发和碧蓝的眼睛,仍是倒吸了口气。

接着是互相问候。雷教授真诚友好,我母亲亲切随和,而父亲则带着拒人千里的礼貌。

由于听说过我母亲,她的美丽高雅并未出乎雷教授的意料。倒是我父亲让他诧异。原先他以为会见到一位守旧的老学究,但是父亲却是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而且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说起来,祖父是华侨,父亲出生在加州,但严格的家庭教育使他不仅有很好的中文功底,连价值观也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尤其是祖父对于中洋通婚的反感一直影响着他。遇见母亲后,他将祖父的家业扩展到上海,自己也随母亲在上海定居。

在他们寒暄之际,我担纲点菜。

事实证明旅游指南并不都可靠。那家饭店徒有其表,上的菜华而不实,连我都觉得不地道,父亲的脸色当然不会好看。但是我知道让父亲不快的根本原因是雷教授的金发碧眼。

“教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父亲开始发话。

“请叫我爱德华。”

父亲不予理会。“教授,听说您打算和小女结婚?”

“是的。”

“请问您认识小女有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我在上海N大学教书时认识了芙洛拉。”

我咬了咬嘴唇。

果然,父亲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芙洛拉”就是他的女儿。他略带嘲讽地看了我一眼。

“你去过上海?太好了。你喜欢上海吗?”母亲说。

我看着雷教授。

“上海是个很大很现代化的城市。”他对我微笑了一下,说。

“你在上海呆了几年?”母亲问。

“两年。”

“一直在N大授课?”

“是。”

“你教什么?”

“在N大我教的是西方文学史。”

母亲思索了片刻。我知道敏捷如她已经想到雷教授曾是我的老师。

“芙洛拉肯定是个好学生。”她微笑道。

“是的,她是个出色的学生。”

“教授,您父母是做什么的?”我父亲问。

“家父很早就去世了。家母开了一间幼儿园。”

“幼儿园?”我说,“真可爱。没听你说起过。”

“亲爱的,那是因为你从没有问起过。”

尽管他的语气很柔和,当着父母的面,我还是脸红了。

“那令堂一定很喜欢孩子。你有兄弟姐妹吗?”母亲又问。我知道她是为了帮我化解难堪,母亲一般很少过问他人家世,即使是我的朋友。当然,也许对亲家会感兴趣,不过我肯定此时母亲并不看好我们的事。

“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我们只有小宓一个孩子。”父亲严肃地说,“她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只能将她交给一个能让她幸福的人。”

雷教授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罗先生,我知道你们非常爱芙洛拉。我也非常爱她,请相信我,我从未像爱她那样爱过其他人。我会努力让她幸福的。”

“教授,我相信您的诚意。但结婚是过日子,而过日子仅有诚意是不够的。小宓在家里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不希望她婚后吃苦。虽然您是名校教授,但,恕我直言,一个教授的薪水无法提供给小宓她所习惯的生活方式。”

我想要说话,但母亲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

雷教授显得十分惊讶。他对于生活的要求很简单,怎么也想不到他一个堂堂名校教授会被怀疑没有足够经济能力养家糊口。他看了看我,目光里有一丝新的好奇,似乎在重新认识我。

“罗先生,罗太太,”雷教授说,“我并不知道芙洛拉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我没有你们富有,也没有意愿要成为腰缠万贯的富翁。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教书匠,但是我喜欢做一名教书匠,喜欢过简单快乐的生活。我能提供给芙洛拉的也就是这样一种生活。如果她不介意,我希望和她生活在一起。”

“即使是这样,但是你和小宓来自差别迥异的文化背景,彼此的生活习惯也很不相同,我担心你们将来生活难免发生龃龉。”

“这一点我考虑过。但芙洛拉学的是英语专业,对西方文化很了解,我们之间并没有语言障碍。至于其他的生活习惯,如果有问题,我想我们也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很喜欢你的回答,教授,”母亲说,“就我本人而言,我不想干涉你们的事,我相信我女儿的眼光。我只有一个请求,请等到芙洛拉大学毕业后再谈婚论嫁。中国大学的校规普遍是不允许学生结婚的。你也在大学教书,我想你肯定不赞成哪个女学生为了结婚而放弃学业吧。”

“当然不,夫人。”

我看得出雷教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15

饭后,我送父母去伦敦的酒店。其后几天我陪着二老或游览街景,或探望亲友。我们都没有提到雷教授,但越是这样,越说明父母不赞成,而我心里也越不安。

雷教授只打过一次电话,对我说圣诞快乐。

在伦敦我过了有生以来最忧郁的一个圣诞节。

父母逗留的最后一天,母亲去见几个老同学,我与父亲去酒店对面的Region公园散步。

父亲终于说,“小宓,那个雷教授看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青年,但作为父母,我们不得不多从现实的角度考虑问题。你觉得你真能同洋人一起生活吗?”

我默然。这正是我自己一直不能确定的地方。

“即使是在海外出生长大的华人,还是会与华人结婚。我也见过一些跟洋人的,可幸福的很少。因为结婚,共同生活,会涉及很多生活细节上的差异,这些细节差异,大到宗教信仰,子女教育,小到吃鸡蛋的方式,早上洗澡还是晚上洗澡,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你们的生活、情绪,进而影响彼此的感情。而且,这一过程跟发现对方有外遇不同,它不是一个突发事件,它不提供一个可以将婚姻的失败归罪给对方的借口。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个双方互相折磨的过程,一个让你对自己在过去一生中建立起来的生活信念产生怀疑的过程。这样一个失败的婚姻,会让人对婚姻本身失去信心,乃至对生活失去信心,对自己失去信心。”说着,父亲转向我,“小宓,你真的准备好过那样的生活了吗?”

我无言以对。一时间,我真的被父亲描述的情景镇住了。我从未想到过婚姻生活可能会变成那样,我一直以为现代婚姻应该是好聚好散的。

“另外,以他所从事的职业,他只能给你提供较为清贫的生活,住学校提供的宿舍,或在市区近郊买一栋小屋,养养花,种种草,可能还有一只狗两只猫。但即使这样的一间小屋仍需要有人照料,打扫,总得有人做这些事。当你的教授丈夫沉迷于他的研究中,也许你得承担起大部分甚至全部家务,洗衣服,煮饭,有了孩子也只能自己带。在Shopping Mall大打折时和其他主妇们挤在一起找便宜货,偶尔去一次饭店算是生活中的大事了。你来往的圈子将是其他整日操劳的教授太太,除了学校聚会你没有机会参加其他舞会。没过几年你就会变得和英国大多数家庭主妇一样了。”

我伸手几乎要捂住耳朵,但手在胸前停下,抱住双肩。

当时我们站在一个小山坡上。虽说是冬天,草坪仍是绿的,树木有些已枝叶凋零,有些却还郁郁葱葱。黄昏将至,远处的树和草迷离成一片灰绿色,尤显寂静苍凉。

“你真的愿意过这种生活吗?”父亲问。

“我不知道。也许事情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糟。”我想起秦琪的话,“即使是,我也不愿想那么多。我爱这个人。难道你愿意我嫁一个我不爱的人吗?”

“女儿,相爱与相配并不矛盾。我希望你爱一个能让你幸福的人。退一步说,如果那小子是个华人,我愿意费点儿心思让他变得有能力娶你;可他是个洋人。他甚至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我希望至少在自家人里大家都能说中国话。难道你愿意在生活中一直讲英文而不是自己的母语吗?”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虽然我并未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我确实感到不便。

父亲看出了我的反应。“你再好好想想。至少找个黑头发黑眼睛能说中国话的。”

晚上,母亲回来,看到我的脸色,笑着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怎么,被爸爸教训了?”

我撇了撇嘴。“他给我描述了很多恐怖的情景。”

母亲摇头笑道,“你爸爸把商场上谈判的那一套都用上了。我也猜得到他能说些什么,那些话其实并非夸张,对你也很有实际参考作用。如果你觉得自己都能应付,我不会反对你们的事。但是小宓,你真的爱那个人吗?”

我的身体战栗了一下。“我想……是的。”

“你想?”母亲叹息般地笑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至少到你毕业后再考虑结婚的原因。我要等到你真的确定爱一个人,才能将你交给他。”

16

父母亲走了,我的心情并没有好转。父亲的话常常在我心里回响。我真的爱他吗?我真的愿意过那样的生活吗?

我从机场驱车来到雷教授的住处。

按了门铃,没人回应,我于是用他给我的钥匙开了门。

他正在后院弄花草。

看见我,他用手臂环了我一下,因为手上有泥。

“他们走了?”

“是的。”

“你还打算嫁我吗?”

“你还打算娶我吗?”

他笑了,是阴郁的笑,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那样的笑容。我害怕了。

“教授?”

他看了我很久。“你居然还在叫我教授。”

“对不起。”我说。

“还对我说对不起。”又是那阴郁的笑。

我说不出话,忽然感到十分委屈。所有我爱的人都在用各种方式折磨着我。泪珠大颗大颗滚落。

“不,不,不要哭。天哪,我爱你。我爱你。我想让你快乐的。”他不顾手上的泥,将我紧紧抱住。

我依偎着他,脸贴在他心口,他有力的心跳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至少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放开我后,他笑道,“你看,我把你名贵的大衣弄脏了。”

“啊,你在取笑我。”我假装生气,心里一点儿也不介意。我脱了大衣,借了他的夹克衫,同他一起在英伦冬日难得的暖日下,摆弄那些植物。

其后的一段日子,我们相处得十分甜蜜,似乎为了弥补前一阵的疏远。我甚至向他学习做三明治,同他一起去超市购物。然而我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影,我猜他也是这样。在超市里看见中老年洋妇,拖着肥胖的身躯,在狭长的走道中寻找打折物品。想起父亲的话,我不寒而栗。事实上,这些话一直幽灵般在我脑中游荡,驱之不去,以致后来我只要看见任何邋遢妇人,都会惧怕这是我未来的映像。

第一个学期就这样在萦绕着淡淡忧郁的平静中过去了。

17

春假有一个月。我和秦琪都很高兴,因为国内的学校是没有春假的。秦琪利用这一假期周游欧洲大陆去了。她一个人去的。事先她曾问我有无兴趣,但也笑着说,“我想你舍不得雷教授的。”

我被她说得脸红。但我无法否认,毕竟我在英国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我和雷教授在湖区过了两周。第一周极为美妙,但是周末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快的插曲。

我们住在温德米尔湖畔的一家B&B(编者注:bed and breakfast的简称,一种旅馆)中。虽说是B&B,但房间十分整洁舒适,旅店女主人也亲切却不饶舌。我们的房间窗户正对着湖,因为电话预定房间时,我们强调一定要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黄昏,坐在窗台上看着红日潜入金色的湖水,我感慨,“现在我知道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是多么重要了。如果我去意大利旅行,我也一定会坚持要这样的房间的。”

“将来等我退休了,我希望能在这里买栋小屋,背山面湖。我们可以天天享受这样的美景。”

看着湖水,我心头忽然涌起一股乡愁。“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念上海。”

“你在想上海?”雷教授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我。

“是的,就刚才。”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心虚。在此时此地谈论上海,确实是太煞风景了。

“你是想家了吧?”

“我是很想家,但是,我也真的想念上海。也许你难以理解,我喜欢上海的生活。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愿考虑去上海工作吗?”

“在英国和上海之间,你更喜欢上海?”雷教授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我。

“是的。”

他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可以理解你喜欢上海,毕竟那是你的家乡。可是在A城住了大半年,你仍喜欢那个拥挤嘈杂脏乱不堪的城市,我实在不明白。”

我从窗台边跳了下来。“教授,”我说,“我喜欢热闹繁华的地方,而拥挤嘈杂脏乱不堪的上海对我来说恰恰够热闹。而A城,一个晚上八点以后店铺都关门,街上几乎看不到人的小城对于我来说未免太闷了。”

他看着我,默然无语。他的目光是冷静的,而我恨这冷静。

于是我不依不饶地又说,“我的品味就是这样差的。怎么样,你是否打算重新考虑一下你的求婚?”

如同平静的湖面上忽地打过一个闪电般,他眼中闪过一丝愤怒。“谢谢你的提醒,”他说,“我会考虑的。”

我一时下不来台,只得躲避。我来到街上,走过沿街鳞次栉比的B&B和小酒馆,拐过弯,顺着坡面下到湖边。

日落以后,天色立时幽暗,白天美丽如蓝宝石般的湖水显出几分阴郁。站在湖边,我忽然明白了,我与雷教授之间是不可能的。父亲是对的,尽管他的话有失偏颇,但正好适用于我们的情形。雷教授像很多西方社会的人,即使受过高等教育,对中国,对中国人,始终怀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忽然奇怪他究竟爱我什么。他爱我,是的,这毋庸置疑,不然他怎会暂时搁置他脑中根深蒂固的文化和种族优越感,同我这黄肤的东方女子交往呢。可是,他怎么会爱上我?他又能爱我多久?我抱着手臂,心随着从湖面吹来的越来越冷的风,渐渐凉了。

那天在湖边站了太久,我着凉了。头一次经历洋感冒病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晚回到房间,我就感到异常疲倦,倒头便睡。第二天起来,发现喉咙竟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其后我在床上躺了一周,雷教授体贴地照顾着我,但我很拘谨,已无法像对待情人一般对待他了。

有趣的是,我们都有随身带几本书的习惯。有时我靠着枕头看书,雷教授坐在窗边看书。我的头一直发沉,书上的英文字又印得很小,看不大进去。于是我开始常常想到秦琪,想她一个人不知到了哪里了。一个单身女子,虽说为人十分机敏,但终究是一个人。我担心着她,不由自责起来,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不知我下辈子还能不能活得心安。

这样过了一周,我感到渐渐恢复,便提议回去。他也需要为新学期做准备,于是我们离开了湖区。雷教授本来要把我带到伦敦,但是我执意不肯。

18

开学后又过了几天,秦琪回来了。我在教室碰见她,她像老外那样,给了我一个大熊抱。不仅她的肌肤在南欧的艳阳下镀了一层金,性情也仿佛沾染了南欧人的热情。

周末秦琪召集我和其他几名中国留学生在她宿舍聚会,她一边给我们看她的几百张照片,一边眉飞色舞地描述旅途中的见闻。她买了张欧洲火车联票(Interail Pass)。

“在欧洲如果坐火车旅行,可千万要买火车联票。原先我还觉得300英镑太贵了,去了才知道,我这样一圈兜下来,如果一张一张地买票,恐怕至少要花1000英镑在路费上了。”她兴奋地说。我们都钦羡地点头。

有不少照片是青年旅舍。有的极为简陋,有的相当整洁。“佛罗伦萨的还带着花园。我在维也纳住的那家是教堂钟楼改建的,那是我住过的最奇特的一间青年旅舍了。”

她还说起在罗马遭遇小偷。“意大利的小偷最多了。我一到罗马火车站,就觉得周围的人看人的眼神都不对,仿佛就在想着怎样对你下手。我那么戒备,还是不慎被掏了裤兜。幸好损失不大,不然就需要找中国大使馆啦。”

当然她也说到各地的风景,但是我们对风景本身已不感兴趣,我们想听的是她在途中遇到的奇人趣事,甚至是那些零星的艳遇。我随着她的回味,从一段经历跳跃至另一段,仿佛坐在旋转木马上,眼前一片流光溢彩。我从不知道,一个人自助旅游,竟是如此快乐!

“我也真想像你这样去旅游。”我终于忍不住说。

“你?”

包括秦琪在内,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有人说,“小姐,你参加豪华团吧,多省事啊。背包坐火车很辛苦的。”

我脸红了。

秦琪忽然说,“你们别笑了,弄不好她一赌气,还真一个人去了。”

我说,“我去就去了,为什么非要‘一赌气’,才‘真’去了?”

秦琪看了我一阵,说,“罗宓,你不要吓我。你要真一个人背包游欧洲,我真要担心死了。你找……人陪你一起去吧。”

“为什么,你不是说在欧洲旅游很安全吗?”

这时,其他人都静静地听我们说话。

“是啊,可是,你不像我,我在国内就独自去过云南四川。你有一个人离开家一公里吗?”

“笑话,我家到学校都不止一公里。”

“那十公里?一百公里?”

“我现在不是在英国吗?这里离上海多少公里?”

“可你不是一个人。你住在学校里,这又不同。”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号码,是雷教授,心里有点儿诧异,他一般是每天晚上会和我通一次电话。

我走出秦琪的房间,下楼来到宿舍楼外的草坪。

“Hello?”

“下午我到A城有点儿事,一起吃晚饭好吗?”

“当然。”

他迟疑了一下,说,“OK,待会儿见。”

他似乎有话要说。会是什么呢?要与我分手?诚如是,倒也好。我相信我们彼此的涵养,分手后,在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情况下交往,也许反而更能成为朋友。

19

看见我,他摸了摸我的脸,“你瘦了。身体好了吗?”

“还没有完全好。这些天一直怕冷。”

他立刻把车窗关上。

“想去哪里吃饭?今天你说了算。”

“我无所谓,清淡些即可。”

“清淡些……”他浓眉紧锁,在脑子里奋力搜索着。

我忍不住笑了。“去‘点心’吧,我可以喝粥,你可以吃小笼包。”“点心”是一间擅长中国点心的餐馆。

小笼包是雷教授的最爱,我的意思是,在中餐里。雷教授并不像很多老外那样倾心于中国佳肴。想到此,我心又一沉,就连我一直深信所向披靡的中国菜都不能征服他,看来我们之间的共同爱好真的很少。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吃饭时雷教授问。

“一周半。”我想了想,“怎么了?”

“怎么了?难道你不想我吗?”说着他故意把我头发弄乱,又理好。“我很想你。”

我默然。我无法言语,因为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阵苍凉向我袭来,那是一种奇怪的苍凉,他的话,他的眼神,他的举动,都让我感到温暖,像一瓢热水,泼在我身上,给我瞬间的暖意,而后却是加倍的寒冷。

我战栗了一下。

“你还冷?”他惊讶地说,然后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

他的体温在我身上了,却到不了我心里。我抖得更厉害了,终于,我抓起纸巾捂住了脸,泪水渗过纸巾润湿了我的指尖。它们是热的,是滚烫的。我细细体味着自己眼泪的热,像一只舔着伤口的兽,感到孤独,无助。

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给了我一叠纸巾,然后又是一叠。

终于,我哭够了,心中积蓄多日的抑郁似乎随着刚才的泪水得到了宣泄,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像武侠小说中的大侠,让喝入口中的酒从指尖流出。

我对雷教授笑了笑,“对不起。”然后去洗手间洗脸,但是眼圈的红是洗不掉的,也只好随它去了。

回到座位,我刚开口,“刚才真对不起……”

他温柔地做了个手势,“嘘,快喝粥吧,要凉了。”

我们默默地吃完饭,默默地驾车回到我宿舍楼下。在我说“再见”时,他搂过我的肩,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我的头靠在他肩上,他的心跳通过锁骨触动着我的面颊。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曾经是个如此快乐的女孩。那时我走进教室,首先就找你,看见你的眼睛,我就会在心里惊叹,多么美丽纯净的眼睛啊。在中国大学里我看到的常常是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焦虑的面庞,只有你例外。看着你,我对自己说,这儿至少还有一颗快乐宁静的灵魂。”

我想了想,“在你眼中我应该是快乐的。那时仅仅看见你都让我觉得快乐。”

他托起我的脸,“那时?你刚才说那时?现在看到我不能让你快乐了?”

“现在看到你会让我想到很多事。想得太多了,就没时间快乐了。简单的人通常容易快乐。”说着,我下意识地要挣脱他的怀抱。

他更紧地拥抱着我,嘴唇轻轻地吻着我的脸颊,额头,眉毛,眼睑,最后覆盖在我的嘴唇上。一开始无比轻柔,简直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似的,然后他的吻越来越热烈,仿佛在吮吸着我的灵魂。

“我爱你。对不起我现在让你这么不快乐。但是我真的爱你。不要离开我。”他呢喃着。

我的心再次感到一阵柔痛,眼睛发烫了。我忽然明白我悲哀的原因了。我已不再爱他,但他还深爱着我。这样一个我如此喜欢仰慕的人深爱着我,却不能再让我动心。我为我曾怀有的爱情而悲哀。

难道这就是伤逝?

20

此后雷教授仍然每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周末过来看我,但我再也没有去伦敦找他。我们常常去中国餐馆。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看,我现在已经很喜欢吃中国菜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喜欢生活在上海。”

“不!”我几乎本能地喊道。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上海吗?”他诧异地看着我。

“上海适合我,但并不适合你。”我想像了一下雷教授那双清澈锐利的蓝眼睛穿梭于上海晴空下的浮尘中,“不,那地方不适合你。”

他思索了一阵,神情越发困惑了。“芙洛拉,如果我没有弄错,你喜欢我多过喜欢上海。”

“我当然喜欢你多过喜欢上海。”

“可是你不愿和我一起生活在伦敦。”

“那是因为我喜欢上海多过喜欢伦敦。”我狡辩着,然后为自己荒谬的逻辑发笑。

“事实上和A城相比,伦敦热闹多了,如果你喜欢繁华热闹的地方。”

“那可不一样。上海是我的家乡。我不是因为繁华热闹才喜欢上海的。我是因为上海才喜欢繁华热闹的。”

“那也许我会因为你而喜欢上海。”

“那你就不再是你了。”我凝视着他,“不,不要为了我而改变你自己。”

“你是个奇怪的女孩。”

中国餐馆去多了,有时会遇见我所认识的中国留学生,虽然彼此只是微笑点头,但我还是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各种反应,有的好奇,有的羡慕,有的鄙夷,有的甚至是惋惜。不过从未遇见秦琪,她周末在Burger King打工。当然秦琪会从其他人那里听说。她有一次很高兴地对我说,“看来你和雷教授之间进展不错。他们说现在常常看见你和一个金发碧眼奇帅无比的老外在一起。”

我淡淡地笑,不置可否,心道,“不,事情往往并不像它们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我自从认识安东尼,就更能理解你了。”安东尼是她在欧洲之旅中认识的西班牙男孩。他们一直通着E-mail。“而且雷教授真是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人,你们在一起其实满登样的。”

不,我在心里再次说,事情往往并不像它们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怎么,你看上去有点儿情绪低落。”

“也许,都是因为这倒霉的天气,老是在下雨。”

“是啊,这种天气真不适合恋爱。好端端的心情都会让它搞糟。”

“所以说,谈恋爱应该去西班牙。”我笑道。

“去你的。”她娇嗔。

“真的,你和安东尼进展得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她淡淡地说。

我见她神情萧索,便扯到别的话题。但秦琪还是心不在焉了。过了一阵,她说,“我们还能怎样呢?也就是通通E-mail。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旅友罢了,不像你和雷教授。”

我第三次在心里说,不,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外人看到的永远只是表面。

21

六月中,我们已经开始为期末考试做准备了,同时还要写几篇书评,作为考试成绩的一部分。忙里偷闲,秦琪问我是否要一起订回国的机票。早点儿预定会有折扣。

“不,我打算先去欧洲旅游一个月再回去。你就订自己的机票吧。”

她迟疑着问我。“你和雷教授一起去旅游?”

“不,我自己去。学你。”

“噢,天哪,不!”她捧着头。

她看上去如此苦恼,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拜托,别那么夸张好吗?”

“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怎么交代?”

“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你又不是我的保姆。”

“那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毕竟你是学我。”

“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吗?”

“你父母同意吗?”

“是啊。”我含糊其辞。事实上,他们确实很担心,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他们年轻时都有过背包旅游的经历。我也同意始终开着手机,一天至少与家里通话三次,不用考虑时差。另外当然是不要太省钱。“吃得好点儿,休息得好点儿,这样才能有更好的心情欣赏美景。”母亲说,“另外,千万别搭陌生人的车。虽然搭车在洋人中还挺常见的,但是有些事一生中即使碰上一次都会造成终生伤痛。别太相信陌生人和自己的运气。”我当然是一连声的“是”。

“那雷教授呢?他放心吗?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秦琪问。

“他同样不是我的保姆。”事实上,他还不知道。

“那你的Schengen Visa办好了吗?通常Schengen国需要你在英国的签证有效期至少还有半年。”

“这些我都考虑到了。就在你回来后不久我对Mr.Williams说了我的旅行计划,问他能不能为我出具一份证明,证明我由于学业需要延长半年我的英国签证。他同意了。”Mr.Williams是系里管行政事务的,我们学生有生活上的麻烦也可以找他。他是个精明而又善解人意的小老头。拿到学校证明后,我去了位于伦敦近郊Croydon的Home Office,将我的英国签证延期。然后我去法国使馆申请Schengen Visa,结果发现那里排着长龙,于是我转到附近的希腊使馆,由于那里对Schengen Visa收取的签证费比法国使馆高出近一倍,申请签证的人少了许多,我于是很顺利地拿到了签证。

我不无得意地把这一切告诉秦琪。“我甚至还申请了瑞士签证。”由于秦琪当初只申请了Schengen Visa,她没能去成瑞士,但心里一直遗憾,因为她途中遇见的旅友们都说瑞士如何如何美丽。

她听我说着,脸上显出越来越明显的惊讶与钦佩。终于她说,“罗宓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现在我放心你独自去旅行了。”

“谢谢您,秦嬷嬷。”

秦琪将一只枕头向我扔来。

我笑着接住。“对不起,应该是秦女侠。现在,请女侠再传授点儿独步江湖的秘籍吧。”

七月上旬,考试一结束,我就接到了雷教授的电话,约我一起吃饭,庆祝考试顺利完成。

吃饭时,我告诉他要去旅游的事。

初听之下他的反应很平静。“你和秦琪一起去?”

“不是,她春假时旅游过了。”

“那你和其他朋友一起?”

“不是,我一个人。”我低声说。

他也显得有点儿不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旅游。”

“不,教授,我想一个人散散心。”

“是这样。”他沉思了一阵,问,“你的手续都办好了吗?签证、机票、旅行支票?”

“签证有了。机票用不着,我主要会坐火车。旅行支票买得不多,因为秦琪说直接用信用卡提款更方便。”

他点了点头。“看来你做了充足的准备。”

我耸了耸肩。“准备是永远不会够充分的。到时只好随遇而安,随机应变了。”

“看来我只好祝你好运了。”

“谢谢,教授。”

“如果可能,记得经常给我打电话。”

“好的。”

考完试,我将车托二手车行出售,并将旅行用不到的物件邮寄回家。一切料理妥当后,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背着行囊,手携一本LonelyPlanet,开始了三十多天独自旅行的日子。

22

我也同样是买了Interail Pass,一路基本都是坐火车从一地到另一地。只是我没有住青年旅舍,一日三餐也尽可能去书上推荐的餐馆点它的特色佳肴,并利用等上菜的空档给家里打电话。

我打算像秦琪那样,在一个多月时间内周游西欧和南欧的大多数国家。法国当然是从英伦进入欧洲大陆的首站,但随后我采取了相反的路线。秦琪是先游南欧,即西班牙、意大利、希腊等地,然后北上游西欧,包括奥地利、德国,以及荷、比、卢。我之所以先游西欧再去南欧,是因为秦琪说起的意大利小偷的厉害,让我这个本来就缺乏经验的人打算先从较“安全”的地方开始,经过一番历练后再同意大利的窃贼们斗智斗勇,这样即使不幸蒙受了损失,也不至于耽误很多行程。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如果先游了意大利,恐怕其余的行程都得割舍了。然而这并非由于小偷,而是因为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果真先游南欧,也许我根本就不会遇见乔,那我现在的生活将会很不一样。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我是从瑞士进入意大利的,先直接去了比萨,然后一路南下,沿途游览了佛罗伦萨、罗马、梵蒂冈、锡耶纳、庞贝。

从风光清绝一世的瑞士进入意大利后,车厢内渐趋拥挤,我也紧张起来,不时留心贴身的小包以及行李架上的背包是否稳妥。不过就我个人经历而言,除了佛罗伦萨和罗马确实需要加紧防范,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都很淳朴友好,有的甚至热情得让我们习惯含蓄的东方人难以招架。

庞贝就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民风热诚的小城。我在将近中午时分到达那里,找了个旅馆放下行李吃过饭后,便去观赏庞贝古城遗址。从车站到旅馆,以及从旅馆去古城遗址的途中,都有人带着真诚友好的笑容向我招呼,“Ciao!”我也以此回应。只是当有青年表示可以用车载我一程甚至兜风时,我毫不犹豫地婉拒了。

缅怀过昔日盛极一时的名城后,我悠然地往车站走,计划着明天去法国南部,可心里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忽然,我想起我还没有去威尼斯呢!

几乎当街喊出声来。怎么会那么粗心,竟会把威尼斯给忘了。我应该在从瑞士进入意大利时先去威尼斯的。可事已至此,不去是断断舍不得的。于是我赶到火车站,查了火车时刻表,用Interail Pass预定了当晚七点半出发第二天一早到威尼斯的火车,需要在那波里转车。就欧洲而言,意大利的火车算是拥挤的了,从庞贝到那波里我预定到了座位,而从那波里到威尼斯,需要在火车上过夜,可是不仅卧铺已售空,连座位也预订不到。无奈,只好看运气了,谁让我赶时间呢。

我就是在那趟列车上遇见乔的。

我在那波里换了车后,发现车厢里的座位不是有人坐,就是贴了“预订”标签。我只好随意找了个靠门的座位,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

不久,乔出现在车厢门口。一看见他,我只觉眼前一亮。他实在太俊美了。

事实上,从我进入意大利,就发现一路过来,我还是最喜欢意大利男子的长相。比起西欧人,他们略带黝黑的肤色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白种人粗糙发红的皮肤,使他们的面容显得更为帅气健康。因此在意大利,除了美景,我偶尔也会远远欣赏俊美的意大利人。

即便如此,当我看见乔,还是为他俊美绝伦的外表震动了。我甚至在心里喊了声,“天哪,世界上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比起其他意大利人,他的脸部轮廓带着一种奇特的柔和,这柔和对我来说,十分养眼。

他对我友好地微笑。我立刻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他看了看座位号,又看了看自己的票,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我立刻猜到这个位子是他预订的,便站起身用英语说,“对不起,我没有预定到座位。这是你的位子。”说着我要向外走。他按住我的肩,也用英语说,“没关系,你坐好了。”然后在我对面靠门口的一张贴着“预订”标签的空座上坐下。

火车开了,那个座位的主人没有来,但是我心里一直不安,因为那人随时可能上车。

我向那青年看去,他正面带笑容地注视着我。他的笑,怎么形容呢,是一种能融化一切陌生和矜持的笑。我一下子被感染了,微笑着向他点头。

“你是游客?”他问。

“是的。你呢?”

“我是意大利人。家在那波里,在罗马工作,刚度完假,现在正要回罗马。你去哪里?”

“威尼斯。”

“啊,美丽的城市。”

“是的,很美丽。意大利都很美丽。”我由衷地说,还在心里加了一句:尤其是有你们这些美丽面庞的点缀。

“你喜欢意大利?”

“当然。谁会不喜欢意大利呢?”

他笑,然后问,“你从哪里来?”

“中国。”

他显得很意外。我想他一定以为我是日本人,很多外国人都会这么猜。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美丽的中国女孩。”他说。

类似的话在这次旅途中我已听到很多次了,而且并不觉得是一种恭维。老外喜欢的东方面孔,如刘玉玲、吕燕之类,我们中国人并不都认同。

当下我淡淡地一笑,问,“你见过多少中国女孩?”

他做出认真思考的表情,回答,“一些。我母亲是中国人。”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我再一次认真地打量他。怪不得他的脸有着那样柔和的轮廓,而且,他有着黑头发和黑眼睛。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你至少得嫁个黑头发黑眼睛的。”感到脸略略发烧,心里骂自己:该死,你怎么这么快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会说中国话吗?”我问。这是我父亲最后一个要求了。

“会一点儿。不过说得不是很好。”

但是接下来我们开始用中文交谈。

当他告诉我他是空军的一名飞行员时,我惊喜地说,“一名飞行员?太好了,我一直想认识一名飞行员,像《小王子》的作者那样。”

他愣了一下,说,“你喜欢《小王子》?我也喜欢。”

我喜出望外。“太好了!我还喜欢圣埃克苏佩里的《风,沙与星星》。那样的书,也只有他那样的飞行员才写的出。”

“是的,我知道。”他凝视着我说。

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静、清澈,我明白他不是在敷衍我,他是真的理解那个人和他的书,他们心灵间的联系比我与圣埃克苏佩里的要更为密切。我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恐慌,好像前日我站在佛罗伦萨的Duomo前仰视那瑰丽雄伟的建筑时所感受到的,那是一种融合着惊叹、激动、敬畏,甚至令人虚弱乏力以致想要回避退缩的感觉。

这时他笑了。我只觉一阵阳光拂面,也不由笑了。我真切地感到,我们之间建立起某种新的联系,某种比种族和语言更有力的联系。

车到站时,对面座位的拥有者上了车。乔立刻起身让座,我也站起身,但他再次按住我的肩。“不用,你坐吧。”

“不行……”

“听话。”他柔声道。

我听话了。

他靠门站着,我能感觉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脸上,我也不时抬头看他,看他的脸,看他的笑容。

靠窗的一位妇女很快下车了,我身边的乘客友善地挪到窗边,于是乔便在我身边坐下。

其后的一个多小时中,我们热切地聊着天。我从未和陌生人这样交谈过,但是他不一样。他与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喜欢他,信任他,甚至沉醉于他的脸所呈现的那种超越凡尘的光芒。

火车进入罗马近郊时,他的神情流露出明显的落寞。

“你到过罗马吗?”他问。

“是的。”

“太可惜了,不然我可以做你的导游。”他不乏感伤地笑了一下。

我默然。

他也沉默了一阵,又道:“如果你和我一起下车,我明天可以用飞机带你俯瞰罗马。”

“我很愿意,可是我的行程很紧。”我犹豫着,但还是这样回答。

“我明白了。”他叹了口气。

下车前,他说,“我会记住你的。”然后他俯身吻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在他耳边说,“我也是。”

他走了。

除了我,车厢里其他人都在罗马下车了,然后再次被新的乘客填满。还有五个小时的路程才到威尼斯,但是我一直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心里像被蚀空了一般隐隐作痛。

23

第二天,我或者漫步于威尼斯的小桥与小街,或者在圣马可广场回荡着小提琴声的餐厅午餐,或者坐着gondola(缆车)穿梭于各水巷。晚上,我躺在威尼斯一间很整洁的意式家庭旅馆中,呼吸着从窗外弥散进来的带着水息的空气,耳边隐约有人们在gondola上的歌乐。一切都像大卫·里恩的Summertime中的威尼斯那样宁静和谐,可我的心情就是一直沉郁着,无法像之前的旅程中那样对一切都怀着新奇和欢欣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火车站,打算坐车去法国。

我站在候车大厅的车次告示牌前看车次,听见有人喊我的中文名字,回头,乔就站在我身后。

我想都没想,与他紧紧拥抱。眼睛湿润了。

“天哪,你怎么会在这里?”当我们终于分开时,我问。

“我想你。我太想你了。我怕如果我不到威尼斯来找你,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和你一起旅游。”

我才注意到他脚边的旅行袋。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是的。”

我再次拥抱他。然后,尽管我极力想忍住,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你在哭吗?为什么?”他轻声问。

“我太快乐了。”

他吻着我的头发。“那么,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现在你是我的导游。”

“我们去罗马。我在罗马只待了两天,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尤其是还没有坐飞机鸟瞰过罗马市。我要你来当导游。”

“遵命,长官。”

随后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不过是个美丽得使人眩晕的梦。

我跟着乔再次来到罗马,但这次我不再注意那些游荡在车站上的目光诡谲的人了,我心里脑子里只有乔。

他把我带到他的住处,很规矩地让我睡卧室,自己睡在客厅里。直到我答应了他的求婚。

那是在他的飞机上。他开着一架小型机带我在罗马上空盘旋了一阵,然后开始让飞机旋转翻腾,一边逼我答应嫁给他。

“什么?这不行。”我当时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不行?”

“我们才刚认识。”

“可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了。”

“我们还太年轻。”

“不算年轻了,小姐。朱丽叶认识罗密欧时才十四岁。”

我的天。可是他是对的。“我得考虑考虑。”

“那你就考虑吧。不过你不答应我是不会着陆的。”

我被他搞得晕头转向,只好同意了。

然后他又去请了假,不过这次是婚假。我们来到那波里,见到了他的意大利父亲和中国母亲,还有他的祖母和一大堆亲朋好友。结果我们的婚礼就像《我盛大的希腊婚礼》般热闹。乔为我带上了他母亲从中国带来的祖母绿戒指。

我在意大利多住了一个月,计划中的西班牙和法国南部当然是去不成了,不过乔带着我把那波里地区的边边角角都去到了。那波里本不在我的原定行程中,因此当我发现它的风景也别具一格时,真有意外之喜。

我依然每天打电话给家里,但没敢告诉父母我闪电般的婚事,等回去再说吧。我也接到过雷教授的电话,告诉他我一切都好,简直乐不思蜀了。

到了八月下旬,我一定得离开意大利了。九月份要开学了。与乔的一家依依惜别后,我从罗马直接飞回了伦敦。

24

我并不是个很浪漫的人,我知道。在机场与乔告别后,当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在我眼前消失后,我们家族遗传的理性冷静的一面渐渐在我心里苏醒。我开始疑惑这一切是否只是个梦,醒来后我会发现自己只是在书桌上打了个盹,而咖啡壶里一壶咖啡刚刚煮好。

后来我确实打了个盹,但是醒来我还在飞机上。手指上是那枚祖母绿戒指。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我的一场春梦。我心里一阵甜蜜,但也有些许不安。我该如何向父母和雷教授交代呢?

到了伦敦,我在机场买好第二天飞上海的机票,然后打电话给雷教授。

听见我的声音,他惊呼,“天哪,你总算回来了。我几乎要报警。”

我拿着给雷教授带的礼物,去他家找他。

他开门看见我,一脸欢喜,与我拥抱。

我也很自然地抱着他。也许因为心已有所属的缘故吧,我感到踏实,再也没有以前看见他时的兴奋却又局促的感觉了。

他俯下脸要吻我的嘴唇,我避开了。于是他吻着我的眼眉。

终于他松开我。我们步入客厅。我把礼物给他,是一副皮手套。

“教授……”

他挥挥手。“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叫我爱德华。那是什么?”

“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我当然喜欢,只要是你买的。”

我开心地笑了。

雷凝视着我,目光渐渐由喜悦转为困惑。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现在的你看上去很快乐,很放松。旅行的作用有这么大吗?”

“是的,我确实很快乐,但不仅仅是因为旅行。我结婚了。”

他一下子呆住了。过了片刻,他试探地问,“你在开玩笑?”

“不,是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个月前吧。在旅途中。”

“你和……他……一起去旅行的?”

“不,我一个人去的。我在意大利认识了他。”

“就这样……你就嫁给他了?”

“是的。”我平静地说。

“为什么?”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着的愤怒。

我低下头。我不想伤害他,可我不得不说,“我爱他。”

“爱!我以为你爱我。”他几乎是咆哮了。

“我原先也以为我爱你。”我大声说。

他狠狠地盯着我。那对我曾如此迷恋的湛蓝双瞳,此时正冰冷锐利地刺痛着我。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痛。

“对不起。”我虚弱地说。

他一动不动,只是这么盯着我。

“那,我告辞了。”我轻声道别,向门口走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身子扳转过来。“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你和我开的玩笑。我知道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才故意气我的是不是?你说啊!”他剧烈地晃动着我的肩膀。

一向平和稳重的雷教授,此时竟是如此地激动甚至狂躁。我呆呆地看着他,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般不知所措。不知何时,心已开始绞痛。

然后他猛地抱紧我,近乎粗野地咬我的唇。我轻轻地挣扎,但舌尖忽然体味到一丝又咸又涩的东西。他的眼泪。我停止了挣扎,眼睛也发烫起来。

他将我的头抱在胸前,呼吸渐渐平静,但大滴滚烫的泪水仍不时润入我的头发。

“我太傻了。我应该和你一起去旅行的。我当时多么想跟你一起去啊,但是我觉得你需要一点儿自由自在的时间。那段时间你是如此的不快乐,而你曾经是那样一个快乐的女孩儿。这都是我的错。”

“不,这不是你的错。”

他苦笑了一下,无声地,我是从他肩膀的抖动知道的。我抬起头看他。

“那么,他让你很快乐,是吗?”

我看着他,我的眼神回答了他。

他叹了口气。“这样也好。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快乐了。不过,无论如何,请记住,曾有个傻帽教授非常非常爱你。”

我的脑子转了半天,只想到一些空洞的安慰的话。“我相信你很快能找到……”

“我不需要你的开导。记得吗?我才是雷教授。”

我羞愧地笑了。

“好了,我放你走。也许你那个急性子丈夫正在哪里等着你呢。”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丈夫并没有在哪里等着我。也许思念着我。

“谢谢你,教授。”

他耸了耸肩。“看来命中注定我只能当你的‘雷教授’了。”

我离开了他。我没有说“我们还是好朋友”这类的话,那会显得太虚伪也太傲慢了,好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当然我会一直视他为我的一个很特别的朋友,但如果他不再理我,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25

我回到了上海。从飞机的舷窗看见下面灿烂的灯火,感到一阵温馨。我回家了。虽然只离开了一年,我的生活却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看到上海的刹那,仍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离家只是昨天的事。下飞机前,我将戒指从左手换到右手。只要我不说,别人只会以为是旅途中买的小玩意儿。

出了游客到达处,父亲的司机已经在等我。我几乎独自逛了半个欧洲,他们仍舍不得让我从机场自行排队等出租车回家。我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到了家,母亲在家里,拉着我的手看了半天,又摸摸我的头发和脸,说,“小姐,你倒玩得尽兴,你老爸简直瘦掉一圈了。”但脸上满是欣慰的笑。然后将我往浴室推,“洗澡去。肯定脏死了。”

等我洗完出来,母亲已让阿姨将我的行李清理完毕。

“你要吃点儿什么?或者睡一觉?”

“都不要。妈妈,我有话说。”

母亲看见了我略带紧张的神情,关上房门,“说吧。”

“我结婚了。”

她有点儿意外,但并不特别吃惊。“和雷教授?”

“不是。”

这下她真的吃惊了。“什么?那是谁?”

“和乔。我们在意大利认识的。”

我把乔的照片给母亲看,一边把我的奇遇大致说了。

母亲的神情原本凝重,但看着他的照片,眉宇渐渐舒展。她啧啧赞叹,“你说他是飞行员?太合适了。他驾驶飞机时,应如同福玻斯驾驭着金色日车在天宇间遨游。”

我笑得合不拢嘴。“你喜欢他?”

“当然,我也好色。不过我未必会嫁一个太过俊美的人。”她看了我一眼,又道,“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光,相信你的品味,也相信你的直觉。”然后,她又看了一阵照片,说,“另外,我也喜欢他脸上的神采,还有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着和你眼睛一样的纯净。”

我紧紧搂住母亲。她的话于我就像一颗定心丸。我对于我那仓促的婚姻又恢复了信心。

母亲轻拍着我的肩说,“也不错,总算我们家族出了个浪漫的人。”

“我还以为你会生我的气。”

“我生气有用吗?另外,你已经成年,应该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爸爸?”

“等他回来。”

母亲叹了口气。“可怜的老家伙。他今天出门时还一脸喜气,想着宝贝女儿要回来了。哪知女儿已是人家的媳妇儿了。”

“看你说的,妈妈!不管怎样我都是你们的女儿。”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母亲的神情稍转严肃。

“乔圣诞期间会和父母一起来上海。对了,他妈妈是中国人。”

母亲“哦”了声,又看了眼乔的照片,点了点头。

“我会带乔在上海转转,如果喜欢,他愿意在上海找份工作。”

母亲微笑了一下。“反正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来适应彼此。那么,你那个教授怎么办?”

“我告诉他了。还能怎么办?遇见乔我才明白什么是爱情。我想我并不真爱雷教授,我是很喜欢他,但是还远不够,所以才会有那些挣扎、犹豫和迷惘。当我爱上乔时,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也相信这是你第一次真正恋爱。你那么不顾一切地结婚,就是怕我们又横加阻挠。事实上,”母亲沉吟着说,“从英国回来,我就一直感到不安,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干涉你太多。我们太爱你了,太想把自己的价值观加诸于你,而这些并不一定都适合你。现在我想,只要你快乐,即使嫁雷教授我也同意。”

“妈妈,你也喜欢雷教授吗?”

“你喜欢的人我都喜欢。”

“你太没原则性了。”

“错,我的原则就是你快乐。生命是如此短暂,只要可以,我会让你尽可能快乐。”

“可是你当初也叮嘱我不要与老外恋爱的。”

“叮嘱是一回事,我至少要让你知道我的喜好。但阻挠是另一回事。而且我觉得雷也一表人才,把你托付给他我同样放心。”

“妈妈,我太爱你了。”我把脸埋入母亲怀中。

26

事情就是这样。

父亲虽然一开始不是很高兴,但当他见到了乔,也不由自主喜欢上了这个女婿。乔黑头发黑眼睛,说着一口越来越棒的中文。与雷教授最大的不同是,他同中国以及中国人有着自然的亲近。尤让二老欣慰的是,他喜欢上海,也喜欢大家庭,愿意和我一起住在父母家里。

如今我大学毕业了,与乔一起在上海闹市区开了一间意大利冰淇淋店。生意是马马虎虎,但是我们很快乐。

雷教授来上海看望过我们。见到了乔后,他终于心服口服。一日,坐在我们店里,他甚至说,“早知道上海有这么好的冰淇淋店,我当初会毫不犹豫地来上海的。”

这当然是玩笑了。他很快回英国去了。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的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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