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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渐行渐远(节选)(2)

又回到了似乎已经阔别很久了的省城。省城依然是半年前的那个省城,但走在省城大街上的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心雄天下的天子骄子,而是一个渐渐已经接受了命运安排的青年乡村教师。他的脸经塞外风沙的吹打已经变得粗糙,他的目光因为缺乏足够的自信已经变得躲闪,他的衣着因为没有及时更换已经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坐在1路电车上,我默默地注视着从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五一广场、建行大楼、湖滨会堂等熟悉的场景,理性的思维开始运转,出发前的兴奋渐渐冷却。我默默地想:对于这座浩大的城市,对于这个城市里见多识广的人们,对于这个商业横行、文化没落的时代,一个乡村教师写得小小的文章又算得了什么呢?

下了车,我没有直接去省作协《大河》文学双月刊编辑部,也没有回自己几度梦游的母校校园,而是转乘8路公共汽车直接去了我亲爱的前女友所在的中专学校。我不是去与她重续旧梦,也不是去向她炫耀自己所取得的那一点点成绩,我只是想见一见她,哪怕只听一听她悦耳的普通话,只望一望她文文静静瘦瘦弱弱的背影,只看一看她每天讲课的教室和每天睡觉的宿舍。这样,当我回忆她的时候,梦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正是下午学校自由活动时间,许多男女学生亲昵地挽着手从校门口进进出出,就像当年我和我亲爱的前女友们那样。绕过校门正对的假山,走过很气派的教学楼,来到学生公寓和单身教职工宿舍区。我问了几个学生,正好我的前女友是其中两个学生的代课老师,于是我比较顺利地打听到了我前女友宿舍的详细位置。我矛盾重重地往前走,越是快接近那座淡蓝色的8号单身楼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反而越是犹豫不决。

“我该去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吗?失去了生活工作的共同背景,我们该谈些什么呢?我们再去回忆过去那些美好的往事吗?可过去就像是一条不归的路,回忆除了白白地引起一番伤感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返出来了,可忽然听到一个久违了的熟悉的声音,我的心猛然一阵紧缩。努力地抬起头,我看到我亲爱的前女友正从单身宿舍楼的楼门走出来。她的唇上涂着很亮的口红,使她的脸显得那么苍白、那么高贵又那么楚楚动人。她虽然没有穿着深紫色的羊毛衫,但她依然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她身上少了一些浪漫少女的清纯,但似乎多了一份成熟女性的风情。“她心里还有失恋的忧伤和痛苦吗?她心里还挂念着她亲爱的阿煜吗?”我悲喜交加地准备往过冲了,可忽然看到我亲爱的前女友身旁那个西装革履英俊潇洒的白面书生,他们正热烈地交谈着什么。“他是她的同事吗?他是她的恋人吗?”我只觉得自己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心脏也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趁自己没有被认出来,我赶紧低下头往回走。

已经走出校门了,已经走到人群熙攘的大街上了,但我依然感觉自己的胸口那么疼痛。“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是多么薄情、多么现实又是多么善变。”我在心里悲哀地想。尽管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尽管我觉得我亲爱的前女友做的并没有什么错,但真正面对这样的事实,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夜里,我一个人在一家小饭店喝了瓶啤酒,又在一家通宵电影院的长椅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去省作协《大河》文学双月刊编辑部的路上,我依然固执地想:时间仅仅过了半年,她怎么就可以那样呢?“可是她怎么就不可以那样呢?”过了一会儿,我又反问自己。“或许,看到曾经爱过自己的一个人忽然又去爱别人,毕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自嘲地安慰自己。

左问右问,好容易找到那条挤满水果摊和杂货摊的拥挤肮脏的小巷。神圣而高贵的文学的殿堂就在这儿么?我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次悲哀地问自己。我觉得这趟省城之行真是一趟悲哀而残酷的旅行,理想和爱情,这两桩我人生中最宝贵、最珍惜的东西,几乎在同一天被同时剥下了圣洁的外衣。

“相信真理,真理欺骗我们,相信爱情,爱情毁灭我们,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们苦苦活下去呢?”我想起这是哪一年一次全国作文大赛中一位中学生在作文中写到的话。我不知道这位中学生曾有过怎样不平凡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振聋发聩的话语。

从编辑部拿上《桃河漂红》的大样,我漫无目的地走到了省城最大的公园迎东公园。这也是我和我亲爱的前女友曾经嬉戏过的地方。那些静静地停泊在公园湖泊边的小游船和坐落在公园草坪中的长椅可以作证。那些名字叫“激流勇进”或者名字叫“翻山倒海”的游乐设施也可以作证。时序已进秋末冬初,举目四望,公园里除了三三两两缩着脖子匆匆而过的游人,便是满眼的残花败柳,秋风秋景。我从公园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找了一个清静的凉亭坐下来,寂寞地开始修改那部我唯恐怕引起洛阳纸贵的传世大作。

“走了,我过去的恋人,我们的故事本应该这样结束,感谢你还没有完全把我忘记。认认真真地开始,认认真真地结束,没有虚伪,没有掩饰,没有做作,这就足够了。好在我们又找到了彼此的轨迹,免得像涓生和子君那般伤逝。走了,我爱的城市,祝福的人们,不要记我,我走了,再不会来了。”

凉凉的风吹过来,几片枯黄的树叶旋转着落到《桃河漂红》的大样上。我用手拂去枯叶,继续读着自己似乎充满伟大预言的小说。远处传来轰隆隆的不知是大吨位车辆的车轮还是闷雷的声音,风似乎更急了一些。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忽然想起前几天给学生们讲的高尔基的《海燕》中这句著名的话,我觉得自己仿佛正是那只孤独地搏击在海浪之间的海燕,勇敢地,痛苦而快乐地预言着、迎接着暴风雨的到来。

快过新年的时候,我那篇《桃河漂红》发表了。既没有引起担心中的洛阳纸贵物价上涨,也没有人慕名请我签名留言,倒是学校老师们看到我凭空得到七百九十元稿费,鼓动我请了一次客。请客共花了一百六十元钱,我把剩下的六百三十元钱交给父亲,也算是自己以实际行动为父亲正筹建中的社会主义幸福大厦添砖加瓦。

放假前,学校又进行了期终考试,我所带班级的语文课成绩比上次还要好,但这已经不能引起我的丝毫兴奋了,只是让我觉得自己没有愧对我的学生和国家发给我的那份工资。

“职责是我们语言中最高贵的词,你要尽责,不能多一分,更不能少一分。”我记起哪一本书上讲,这是镌刻在美国阿灵顿国家公墓廊柱上的一段名言。

可是我的职责是什么呢?难道我的职责就是像我父亲那样,几十年如一日永不厌倦地讲好这些千篇一律的课本吗?

第十章

20.年

“我不愿想得太多/我知道想象与现实的距离/其实,盲目也是一种最高的哲学/当太阳不厌其烦地燃烧了这么多年/仍然固执地走向黄昏的时候/让我感到合乎情理的/只有鸟飞回树林/只有我静静地睡上一会/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

这是那年远行的前夜,大哥给我读的他新近创作的一首诗歌。大哥那时消瘦而坚定的面容,还依稀浮现在眼前,但此时此刻,大哥却早已变成了一缕青烟和一捧灰烬。要是今天大哥还活着,他会依然那么执著吗?他会像童年时那样鼓励和引领我吗?

站在又一个年关的尽头,我默默地想。

那些死去的人们,注定再也不能够回到我们的饭桌旁,同我们一起吃包着硬币的除夕饺子了,只留下一丝零散的记忆和淡淡的落寞。终有一天,我们也将走向村外那片寂寂的坟地。

深深的夜,独自面对那冷冷的星辰,听远处传来的除夕的炮声,默默地问自己:这一夜究竟比平时多了些什么,岁月到底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是谁给岁月标上了年的刻度,又是谁在这一夜让一千个希望破灭,同时又让一千个希望诞生,这一夜究竟有多少欢乐是真实的,又有多少美好的愿望是能够兑现的。年,除了让商人发财、让孩子做梦、让有钱人满足虚荣外,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然而,我们曾经是多么心急火燎的盼望过年,又是怎样梦想着拥有一整座浏阳鞭炮厂。那时,我们不知道每个鞭炮炸碎的其实都是一个无望的希望、一截无知的幸福和一段无限美好的时光。

那条碎石铺的深深的小巷,多少年前,我和大哥穿着母亲做的新布鞋,欢快地走过,那件大哥穿了好几年的小布褂,母亲为我补了又补,浆了又浆,兜里装着我们数过一万遍的那两板小鞭炮。那是我们从下第一场雪时就盼望着的父亲的奖赏啊。一整个冬天我们都好好的念书,只为了期终考试后父亲能高兴,能痛痛快快地从柜底的钱袋里摸出一张有姑娘开拖拉机图案的一圆的整钱,然后交给我们,红光满面地说,买两板小炮,五个麻炮,剩下买了本本。对于我们,这该是多大的奖赏啊!我们情愿不要本本,情愿用姐姐用过的本本背面写作业,甚至情愿用那些总是被母亲没收的不多的几个压岁钱做代价啊!

北街毛娃的二姐真好啊,总是天不黑就叫我们去她家看点花炮,可是毛娃把着门不让进,他让我们用两个小炮做路条或者学一声驴叫,我们不。我们情愿站在离他家不远的粪堆上。那些红的、绿的、黄的魔术弹,那些金光灿灿的满树李,总会越过高高的院墙,神奇地腾空而起,把我们的想象带入美丽的天国。

然而我们长大了,那些快乐的好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年还是要过的,对子依然还是要贴的。面对那些散着墨香的大字,父亲依然踌躇满志,小弟跑来跑去,咿咿呀呀地念一通。新对子毕竟压在了旧对子上面,喜气洋洋的火红到底给院子添了一些节日的气氛。父亲痴痴地面对那片火红,眼睛里流动着少有的光彩,那是许多年前的希望,那是风调雨顺,庄稼争气,学生争光,那是二儿子能娶一门媳妇,小儿子能考一个学校,日子能过的有些长进。好强的母亲把做姑娘时就学会剪的花样百出的窗花贴在白生生的窗纸上,把大红的福禄寿禧的年画贴在墙上,把土地爷供在街门口,把天地爷供在家门旁,把灶君爷供在锅台上,还有文昌爷、财神爷、大仙爷,母亲一夜夜地上香、点蜡,母亲一遍遍虔诚地祷告,母亲的愿望淳朴而美丽:“土地门前坐,保佑一家人”、“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宝马驮来千重利,钱龙引来万倍财”。半夜,鸡还没有叫,母亲就把小弟推起来放炮接神,母亲要接全村最早的神,母亲要在这个早晨把自己全部的不幸和希望对神诉说,母亲相信神会理解她,帮助她。一整个早晨,母亲都告诉着大家要说吉利话,母亲甚至大声宣布,来年大家一定会有好运气,可是母亲的脸上为什么隐隐约约地藏着愁云。

年,每一个总是这样欢乐地让人感觉到一点点虚假。一个又一个的年,何其漫长又何其匆忙,何其陌生又何其相似,何其热闹又何其寂寞。一切的欢乐和痛苦,希望和失望,生和死,总是结伴而来。年的背后隐藏着衰老、失落和死亡,终有一天,我们会在过年的爆竹声中被送到我们来时的那个地方,带着无数的遗憾和不甘。这个世界和年毕竟是我们所不能够带走的。然而,虚无的年的背后,到底还有那些能够融掉积雪的明媚的阳光和春天,还有刚刚泛绿的青草,还有诗一样的柳丝和那河谁也锁不住的明丽的春水,让我们从年和严冬的阴影里挣出来,盲目乐观地走向下一个充满希望的年的驿站。

好好活着吧,不要怕过年。

21.三春过后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万木欣荣。尽管雁门关背影里的积雪依然皑皑如昨,草垛山半腰的山桃花却如约开放。白草口村外那眼泉水又欢快地流淌起来了,说说笑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又天天去那儿洗菜洗衣服,但当我推着自行车路过那儿的时候,她们却不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经了去年一个秋天看我打篮球打羽毛球,她们似乎已经觉得我早就成了她们生活中的一员,尽管我和她们是那样的遥远和不同。

看见我远远走过来了,她们中的谁大声喊:“张先生,过来喝口水吧。”我冲她们笑一笑,像我父亲那样露出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她们中谁又喊:“张先生,要是不嫌弃,给你介绍一门媳妇吧!”接着便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笑声。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停下来大胆地向她们开玩笑说:“那就介绍你吧。”要是心情一般,我便会微微地冲她们笑一笑,然后去干自己的事情。

“张先生,说正经话,给你介绍一门媳妇吧。”那个星期天去山里漫步归来,又遇上了那群嘻嘻哈哈洗菜洗衣服的妇女,那天正赶上了我心情好,便站下来同她们说了几句话。临走时,一位又开玩笑对我说。

“好呀。”我笑着应道。

“你看春桃怎么样?”那媳妇便煞有介事地说。

“春桃是谁呀?”我问。

那群妇女们听了我的话便大声地哄笑起来,紧接着便有一个看不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的女子涨红了脸,用手中的菜叶往大家身上溅水。我看见那个女子个头高高挑挑,面皮白里透红,真的像春天山里的山桃花一样,便愉快地朝她笑了笑。

“你们忙吧,我走啦。”我对她们说。

“张先生,春桃在我们乡可算是百里挑一的袭人姑娘,配你也算是郎才女貌,你不要瞎应承,走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啦。”刚才那妇女反而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地说。

“谢谢你费心了,我这就回去准备聘礼去。”我开玩笑回答。

微笑着返身往学校走,我听见身后传来更加嘹亮的欢笑,中间还夹杂着哪个妇女欢快的尖叫。走出很远了,想起那个因为窘迫而满脸通红的叫春桃的女子与大家打斗时的情景,我再次禁不住愉快地笑了。

那个春天就这样过得和和煦煦、平平静静,那个春天似乎已经跳出了多年来的那个怪圈,不会再有什么美好的事情残忍而无情地死去。但当那个春天快要过完的最后几天,我却再次意外地收到一个早在意料之中的死讯。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人的死讯,那也不是一件事物的死讯,那只是一段感情的彻底了结。

“亲爱的阿煜,让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是我自己的,但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人生就是这样,其中充满了无数的痛苦和缺憾,也充满了无数的偶然和必然。你我有缘相识相知相恋,却无缘终身相守。冥冥中上天大约早有定数。好在我们都是那种只看重过程而不看重结果,只看重内容而不看重形式的人。我们彼此已经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和最美好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对方,我们彼此已经见证了那朵绚丽的爱情之花在最纯粹最原始的处女地上纯洁无瑕地开放的姿势,难道我们还一定要看到它一片一片地凋落后结出的平庸而实用的果实?亲爱的阿煜,本来我是不准备给你写这封信的,因为我想此刻如果你还爱着我的话,对你来说,这毕竟不是一个很好的消息,但今天从早晨到晚上,一整天我的眼前似乎一直都晃动着你亲切的面容,怎么挥也挥之不去,我想这大约是上天一定要让我在成为人妻之前最后向你告个别。于是,我很自私很残酷地拿起笔,给你写这封信。亲爱的阿煜,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又意志坚定的人,身处逆境而又志向远大的人,我相信上天把你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一定赋予了你什么特殊的使命。你一定不要轻视自己,也不要作践自己,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用你自己的力量拯救你自己。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力量拯救他自己啊!

“亲爱的阿煜,最后说再见的时候到了,代我向你善良可亲的父母和文静可爱的弟弟问好,就说在心的深处,我真挚地为他们祝福,他们曾经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曾经深深地喜欢过他们,现在我依然深深地喜欢他们,但我却再不能去看他们了,大约今生也再不能了,请他们一定原谅我……”

收到亲爱的前女友这封告别信的时候,正是刚下了下午作文课准备去操场上打羽毛球的时候。那时,风和日丽,草长莺飞,一对对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正越过雁门关陡峭的隘口翩然归来。操场边上的水泥台上,又开始出现那些做针线活织毛衣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但她们已经不再是来看去年那个长发披肩、野气未褪的新分来的大学生,而只是养成了一种习惯。我拿着那封字迹飘逸而清秀的信,甚至当时没有看,只是随意地把它塞进口袋里,若无其事地去操场上打羽毛球。边打羽毛球还边继续想,我怎么会这样心如止水呢?或许那段感情真的在我心中已经彻底地死去了。

晚上吃过晚饭,我甚至还去教室里巡视了一圈,批评了两个在教室里乱打乱闹的学生,但当一个人回到宿舍里的时候,我却终于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封信。我想不管自己怎样不肯承认,在内心深处,自己大约始终还没有把那个此刻或许正偎在别人怀里的女孩彻底埋葬。

心情忧伤地读完那份信,点了一支烟,静静地望着烟雾像往事一样冉冉地升腾又散去,烟灰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洒满一地。我想:不管怎样,我们并没有因为彼此疏远而欺骗对方,也没有因为彼此无果而忽略对方,徐志摩曾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们命中注定无缘,分手也许是最好的解脱。我心情忧伤地把那封信又读了一遍,又点了一支烟。我觉得心情似乎豁然开朗了许多,就像阴郁的天空中忽然云开雾散,露出一丝阳光来。我索性把以往我亲爱的前女友给我的所有信件都拿出来,默默地浏览了一遍,然后把它们和这封告别的信一起收拾好,用一条红绸带扎好,把它们放到一个抽屉的最深处,锁好。做完这一切,我觉得这一次似乎真的埋葬了什么。闭上眼睛,我似乎真的望见灵魂深处那个新起的坟墓在芳草离离的春天的原野上静静地兀然独立。

“别了,我青春岁月的最后一枝花朵。别了,我生命中最后一段温馨、浪漫、纯洁的岁月。”我一步三回头地向那座新起的坟墓告别,也向自己人生中最后一个春季告别。

北方的季节似乎永远也不像南方的季节那样界限分明。当昨天还春风和煦气候宜人,明天却会突然骄阳似火,大雨倾盆。

伴随着炎热而干燥的夏季的到来,我所带的初三年级也进入了紧张的中考冲刺阶段。好在我并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如临大敌,手忙脚乱。我似乎比平日还要轻松自在、悠闲自得。当其他代课老师问我晚自习或者星期天是否补语文课时,我一概告诉他们不补,并且慷慨地把分给自己的自习课送给他们。

下午活动时间,我也不再去操场上打篮球或者打羽毛球,而是常常一个人爬到村外草垛山的山顶上,坐在内长城荒芜的烽火台上,极目远眺,我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早已顺着内长城蜿蜒起伏的残墙断壁飞到了遥远未知的地方,我觉得这个小小的山村和小小的山村中学似乎再也容不下我渴望飞翔、渴望自由的心了。

好不容易对调了个星期天,又回了一趟家乡。父亲的六间大瓦房已经立木完毕,准备砌墙。父亲比以前黑瘦了许多,满头白发和微笑时露出的牙齿也似乎比以前更加醒目耀眼,但父亲的精神头却似乎比以前更加充足了。父亲微笑着领我把新房的雏形参观了一遍,自豪地对我说:“今年过大年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在新房里过了。”

母亲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她似乎早已抛掉了过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她大约觉得只要儿子心情畅快并且能时常回来看看他们,生活就是美好的、幸福的。父母的梦想是多么容易满足,像父母一样普通老百姓们的梦想是多么容易满足啊!而梦想容易满足的人们是多么幸福啊!跟在父母身后望着村外高大葱茏的白杨树下自家拔地而起的六间新瓦房的雏形,我默默地想。

下午陪父母去地里劳动,在久违了的田间地头,遇见那些曾经用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视过我的父老乡亲们,父母已经能够坦然而平静地与他们打招呼了,而我却总有一种惭愧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欺骗过他们一样。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而在劳动间隙坐在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父母的话题似乎总是小心翼翼地围绕着不易觉察的主题。

“二礼前一段娶媳妇了,喜事办得红红火火,大约明年春天二礼的妈就能抱胖孙子了。”母亲说。

“明明的日子也定了,就在下下个礼拜三,到时候你大约回不来了,我们替你把礼搭上。”父亲说。

二礼和明明都是我上小学时的好朋友,二礼和明明家境都不太好,人才个子又都长得很不起眼,村里人都说他们搞不好会打一辈子光棍,没想到去年腊月的时候邻村一个老媒婆领来三个贵州的女人,人长得不好看,但是价格便宜,一个媳妇才四千多元,比当地媳妇整整便宜二万多元钱,于是二礼和明明到处借钱每人娶了一个。正月快开学走前,二礼和明明曾经还找我商量过,我劝他们说:“那一定是人贩子贩来的,最好不要娶。”他们笑骂我,说:“你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长这么大,连根女人的毛也没摸过,管他是人贩子还是狗贩子贩来的,只要是女人,只要她本人同意就行,要不每天劳动完回了家躺在炕上,一夜像烙饼子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熬光棍实在熬不住了。”当时听了觉得很难过,今天听父母忽然再次讲起二礼和明明的婚事,我觉得更加难过。这次不仅仅是为了二礼和明明,更为了父母娶媳妇抱孙子这一点点可怜的也是最起码的愿望的无法实现。

“丽珍在咱们邻村当民办教师,前一段她还托人打听你有了对象没有,那姑娘长得人才又好,性格又好,倒也像是咱们家的一个媳妇哩。”正在悲哀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又听见母亲说。母亲的话,让我又想起了那个穿一件水红的春衫,喜欢扎一个马尾辫子的姑娘。那是我乡里上初中时的同学,她的外婆在我们苏乡村,住外婆时,她总喜欢到我家,帮我的母亲摘豆角或往院子里的铁丝上晒洗过的衣服。

我喜欢过她吗?认真想一想,我想起上初中时我和她挨着座位,有时候和她的膝盖在桌子下无意识地碰住了,我会紧张而激动地一节课不敢动一动自己的腿;有时候和她一块打扫教室卫生,洒水时我会故意把水洒到她身上,她则尖叫一声然后用小小的拳头下雨般擂到我的身上。虽然彼此的村子相距并不远,虽然她的外婆在我们村,但从初中毕业到现在,已经快整整八年了,我再没有见到过她。

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默默地想。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想见一见她的冲动。但我知道,或许那时我曾经喜欢过她,但现在经了那么多的时间和变故,我已经永远再不能从她身上找到过去那种美好而纯真的感觉了,我们之间永远再不可能发生什么故事了。

本来准备住两天的,但到第二天的早上,我却借口学校补课匆匆地逃离了。我实在害怕我可怜的父母一旦感情冲动直截了当地问我要一门媳妇,我一下子到哪里去找。

离开家的时候已经不再像归去的时候心情轻松了,因为我已经担负起了为我的父母寻找一门媳妇的重任。

“不孝有三,无后最大。”

“大丈夫功名未立,何以为家!”

“大丈夫名扬天下,何患无妻!”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走在上坡的山路上,我心烦意乱地问自己。

可是,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出身贫微,无依无靠,学业平平的大丈夫的功名出路又在哪里呢?

第十一章

22.说一说我的曾祖父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忽然又想起了我的曾祖父,想起了他的最后一次科举考试。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是大金太和五年,金元时期大诗人元好问十五岁那年和他的朋友去省城并州赴试时所作的《雁丘词》。传说,那天他们走到阳曲县附近的汾河滩上,遇到一个捕雁的人告诉他们说,他今天捕到一只大雁,杀死了它,没想到另一只漏网的大雁竟悲鸣着不肯离去,最后也自己撞死在了地上。元好问听了这件事情后很感动,于是就把这两只大雁买下来,葬在汾河岸边,累石为识,号曰雁丘,并且,作了这首词。

据说,那一年元好问乡试也没有高中。

据说,光绪三十一年,我的曾祖父和他的几个文友,也像七百年前我们这个名人乡党元好问一样,兴冲冲地去并州城参加那年的乡试。当他们赶到秀容城外拜谒了元好问当年修史的野史亭,并且沿着他当年的足迹一路向南的时候,还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但是,当他们走到汾河岸边的雁丘遗迹附近时,却听到一个晴天霹雳——朝廷废除科举考试了。他们半信半疑地赶到省城——这个消息早已像风一样刮遍了省城的大街小巷。久久不甘离去地盘桓在省城,失魂落魄地游览了神圣的贡院和张之洞曾经主持过的晋阳书院,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当我的曾祖父像许多年后他的漂泊归来、一无所获的曾孙一样,梦游般一路恍惚地返回我们苏乡村后,一推我们家的街门,就人事不省地倒在了院子里。众人把他抬进去,灌了三碗绿豆汤,半天吐出一口黑红色的痰,接着,一声绝望的叹息似乎要撕裂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蓝衫。据说那是个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半后晌,与我们苏乡村一河之隔的中庄村艳阳斜照,而我们苏乡村一带却是细雨绵绵、落叶纷纷。

曾祖父水米不进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我的曾祖父示意人们把他那件据说是朝廷赐予的蓝色丝绸长衫拿到眼前,满脸悲怆地轻轻抚摸了良久,然后,让我的曾祖母把它包裹好放到了柜底。那是他最钟爱的象征读书人身份的长衫,那也是我们苏乡村老张家最辉煌的一段历史的见证。从那以后,我的曾祖父再没有穿过它。直到1959年冬天临终时,他才又偷偷让我的曾祖母和祖父、叔祖父找出来帮他穿好,然后,拉着我父亲的手,平静地说:“好孙子,你终于又把咱家读书人的香火续起啦,我终于能穿着它,安心地去见我的父亲去了。”这是后话。

收起那件青青长衫的那一天,我曾祖父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至少他不再绝食。那天中午,他喝了碗蛋汤,到晚上又喝了一碗稠粥,但第二天他却再次躺倒了。而且,这一躺就是将近一年。在这一年里,他既不看医生,也不吃药,既不再读书,也不试图去种地或者营生,只是那样沉默寡言地躺在炕上发呆。有时候,他也在村里人惋惜而依然崇敬的注视中蹒跚地走出村外,到桃花河边徘徊很久很久。

我曾祖父最喜欢读的《论语》上有一个小故事讲到,有一天,孔子的学生子路跟随他行进,落在了后面,遇见一个扛着锄草农具的老人,问:“您可看到我们的先生吗?”老头说:“四肢不劳动,五谷分不清,谁知道哪个是你的先生?”

那一年,经了整整一年心灵挣扎的我的曾祖父,当他终于明白读书人的好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的时候,当他终于明白作为一个老父在堂的儿子和一个幼子待哺的慈父,他必须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的时候,他恍然发现自己和当年流浪途中的孔老夫子以及当时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一样,除了会读书写字之外,几乎真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无所长。

该如何营生呢?是真的脱下长衫,从头做一个种田人,还是继续坚持圣人的教诲,读书人谋道不谋食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个妇人为了守节可以情愿被饿死,一个读书人的情操难道还不如一个妇人吗?

那一年,我的曾祖父辗转反侧,苦想着一个乡村读书人的出路。他甚至想过像他的一些同窗们那样,去城里谋一个账房先生或者小报校对的工作,但终于因为无法丢弃家庭和放下架子而没有成行。那一年,他是靠他种地谋生的岳丈一家和几个弟子家的周济,艰难地挨过去的。

第二年开春,当村里的农人们又开始下地忙碌的时候,我的曾祖父也和他年近六旬的父亲走到了村外,但他们不是去耕种家里仅留下的那几亩水地,而是去给租他们田地的本家远房老光棍张老六去送水。往年,有几个弟子家交的银钱学费或者用粮食顶替的学费垫底,再加上这几亩地的租子,我曾祖父一家老老小小六七口人日子在村里也算是小康,但今年,光指望这几担粮食,即使每天只喝玉米面糊糊,恐怕也挨不到年底。当年那个锄草的农夫就敢嘲笑落魄中的孔圣人,我曾祖父和他父亲脸上的愁苦和曾经毕恭毕敬的我家老长工张老六脸上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不再崇敬的表情,尽管已经过了一个多世纪,但不用闭上眼睛我依然能够想象出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那一年开春,就在我的曾祖父给他新的衣食父母张老六送水的那段时间,有两个意国人悄悄来到我们崞县城开了我们崞县第一座天主教堂。夏天的时候,我曾祖父的一个同窗推荐他到教堂里去讲授国语兼做文书,报酬是一开始两个月试用期每个月鹰洋五块,真正录用后每个月鹰洋九块。在当时,那相当于我们苏乡村老李家差不多整整两个月的油坊收入,而在今天,那就更等于高薪被外企录用做了白领,是无上光荣的事情。但那时,我的曾祖父却犹豫不决了。他不是害怕被那几块鹰洋砸着,而是担心这样做是不是有辱圣人、有辱国体、有辱斯文。他的同窗开导他说给洋人教授国文就等于是用圣教教化蛮夷。这个理由在我曾祖父听来,虽然有些牵强附会,但毕竟也还有一定道理,于是,他咬了咬牙,最终接受了。

礼仪诚信,温良敦厚。我的曾祖父用一个中国读书人传统的美德感动了那两个碧眼红毛的异国传教士,他一口气在那里呆了三年。第四年,当那两个意国人诚心诚意地提出让他选择加入洋教继续保留工作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说:“吾不信天主教,吾信儒教;吾不拜耶稣,吾拜孔子。”于是,那两个洋人无奈地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表示悉听尊便。但后来,据说当我的曾祖父真正打点行李准备离开时,他们还是很真诚地予以挽留,甚至提出可以晚考虑几年再加入天主教,但我曾祖父毫无回旋余地地回答:即使再考虑一百年也不会加入的。然后,慷慨辞职了。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智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一百年前,曾祖父为了解决生计问题虽然在意大利人开的教堂里打了三年工,但第四年当意大利神父让他加入天主教时,他却没有片刻犹豫就拒绝了。不过,他辞职时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愁苦地面对着祖上留下来的三亩水地惨淡度日的穷秀才了,而是一个拥有三百多块从意大利传教士那里赚来的鹰洋的乡绅或者财主了。从古到今,大部分中国人有了钱之后不外乎办三件事:现代人是购房、买车、包“二奶”,古代人是起房、置地、娶小妾。曾祖父当然也跳不出这个俗套,不过,他除了用三分之一钱置了几十亩地,用三分之一钱盖了三间大瓦房外,却没有用剩下的钱娶了小妾,而是用它办了我们方圆十几里唯一的一所私塾。他说:“不管今后再有没有科举了,读书总是有用的。”他又说:“我这钱是用圣人之学赚来的,还是再用于传播孔孟之道、圣人之学吧,华夏几千年生生不灭,就是靠了读书人、靠了圣人之学薪火相传啊。”

那一年,在盖了三间大瓦房正屋,安置他的老父住了中间的大屋,他自己和妻儿住了侧旁的小屋之后,曾祖父又在老宅盖了三间东房,别人都以为那是要用来储存他刚买下的几十亩水浇地秋天里的收成,没想到他却把它做了学堂。不过,这次在学堂里他不仅教授当年科举废除前他教弟子的《三字经》《四书五经》,也讲一些时事政治,间或还有那时流行的所谓“德先生”、“赛先生”。甚至,他还从意大利教堂里搞回一个地球仪,给他的学生们讲述从意大利传教士那里听来的大清帝国以外的世界。

在我们崞县那一带,曾祖父大约也算是放眼看洋的第一人了吧。

而且,这一次同科举废除前不同,曾祖父收弟子不仅收长期的,也收零时的,哪怕农闲时只来听三两天课认十几个字的也行。并且,有那几十亩水浇地垫底,学生家长交不交学费也无所谓。但那时的民风还相当淳朴,即使最穷的人家什么也交不起,还是要到我家那几十亩水浇地里帮忙,用最原始的劳动顶替。后来那个做了民国政府县长的黄姓弟子,就是临村最穷的一个佃户的儿子,每年冬天农闲的时候,他都要住下来,一边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一边跟着曾祖父学习。他是曾祖父所有弟子里最贤良和最得意的一个,就像孔子弟子里的颜回一样,可惜他明珠暗投,后来跟着国民党政府跑到了台湾。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说:“贤良啊,颜回!一个竹篮盛饭,一个瓜瓢喝水,住在小巷里,别人都忍受不了贫困的忧患,颜回却不改变他自身的快乐。贤良啊,颜回!”)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孔子说:“读书人有志于真理,但是耻于穿破衣,吃粗食的人,不值得与他谈论真理。”)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孔子说:“人生活在世上应该是正直的,不正直的人也能生活在世上,那是他侥幸的免于灾祸。”“正直啊史鱼!国家政治清明时,他像箭一样直;国家政治混乱时,他也像箭一样直。君子啊伯玉,国家政治清明时,他就出来做官;国家政治混乱时,他就把自己的本事收藏起来。”)

……

那些年,每天从黎明到黄昏,我们家老宅的院子里就回响着这些“子曰”、“诗云”的朗朗读书声。叔祖父后来回忆说,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不过,那时候对于大清帝国来说,却是一段风雨飘摇、穷途末路的日子。尤其是没过了多久,辛亥革命就爆发了。

有时,我常常想,为何许多年前的我曾祖父和后来的我父亲,不管条件多么艰苦甚至连工资都没有,却能那么无怨无悔津津有味地教书,而国家给我提供了那么多好处,我却总是朝秦暮楚、见异思迁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好多年,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第十二章

23.村戏

“五一”放了三天假。本来打算再回家看一看,但又怕回了家父母问我要媳妇,于是我干脆到县城里找大哥生前的诗友老赵、老孟他们几个,吸取些营养和信心;没想到由于生活的困顿,他们对于文学的未来和自己的明天,比我还消极和绝望。在流浪诗人老孟的豆腐作坊里,听着他家的驴叫声,勉强睡了一夜,第二天又在县城新华书店磨蹭了一天,天擦黑时,我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学校。

学校居然静悄悄地没有一个老师。到村子里转了一圈,村子里也静悄悄地没有多少人。一打听,原来附近一个村子里赶庙会,晚上唱大戏。一个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单身宿舍里看了一会儿书,觉得很无聊,又收拾了一会儿办公桌上的抽屉,我忽然特别想再读一读那些年花姐和文竹写给我的信。我已经打开了办公桌最边上那个轻易不打开的抽屉上的锁子了。忽然,想到那些甜蜜的往事即使再读一千遍,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于是,咬一咬牙又把抽屉锁上。烦躁不安地在地下转了一圈,我想,今夜看来不会再有安稳时候,不如干脆也去邻村去看一看戏,散一散心。于是,把宿舍的门锁好,我一个人走出静悄悄的学校和静悄悄的村庄。

白草口村距那个有庙会的名字叫新庄的村庄,也不过四五里路,但山里的里程似乎比平川的里程总要多一些,看一看眼下灯光通明的地方就是目的地,但随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绕来绕去却总也走不到。一个人顺着以前星期天闲走过的山路往新庄方向走,前面总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同时偶尔还能看见一闪一闪,大约是有人抽烟时的火星,赶起来却总是追不上。

一个人借着朦胧的月光悄悄地翻越内长城的垛口,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南下偷袭的胡人或者一匹来自塞外的孤独的苍狼。已经听见越来越清晰的锣鼓声和似乎是一个青衣悠长的唱腔声,我加快了步伐。

到了戏场很认真地寻找了一圈,但没有找到一个我们学校的老师,倒是遇到好几个我班上的学生。那些学生远远望见我,就像老鼠遇到猫一样,哧溜一下就窜到了人群里,我觉得有点好笑又好气。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戏场边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往回返,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低低地叫我张老师。我以为是我的学生,回头一看,身后却站着一个高高挑挑、面含微笑的女子。看上去很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面。

“我是白草口村的,我弟弟在你们班,他叫春生,放学回了家他总提起你哩。”那女子见我迟疑不决有点没有认出来的样子,便大大方方地介绍道。

“你也是来看戏了?”我想起那个坐在教室最后高高瘦瘦文静地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听课的清秀的男孩子。我有些愉快地笑了。

“张老师一个人来看戏?”那女子含笑点点头,反问我。

“学校老师不知都哪儿去了,一个都找不到。”我说。

“我来时候相跟了一大群女伴,现在,现在也是一个都找不到,不知钻到哪儿去了。”那女子接口说。

我们两人一时无语,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于是便一齐把脸朝向舞台看戏。戏又是北方那种大喊大叫的戏,像是《金水桥》,又像是《打金枝》。坚持看了一会儿,那女子终于忍不住了。

“这些死丫头们,也不知疯到哪儿去了。”那女子轻轻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我不知该怎样接话,正在迟疑,那女子忽然又说:“张老师,你看不了?要不咱们相跟着回吧。”因为没有心里准备,我又不知该怎样接话。

“回吧。”那女子大方地回过头来,含笑对我低低地说,像是撒娇地商量,又像是温柔地求援。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很温暖很潮湿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点一点头。于是,我们一前一后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退了出去。

月亮似乎已经落下去了,点缀在静谧夜空上的星星那么大又那么明亮,仿佛安徒生童话世界里的景色一样。身后的灯光和锣鼓正在越来越遥远,最后也像梦境里的景象一样若有若无、或隐或现。

静静的山路上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我们一路没有说话,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像先前那么远了。即使不用凝神屏气,我也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似乎还能嗅到她身上或者是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青草杂着野花一样清幽的气息。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互相依靠的欲望,也很容易让人忘记具体的自己,只感觉到对方是实在而又抽象的异性,是自己正在急切地寻找的另一半。

自从与文竹分手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同一个年轻的异性如此近距离地接近,也没有产生过如此强烈地想要拥抱点什么的欲望。很久以来,除了早晨醒来时那种很原始很自然的冲动和勃起,我似乎很少有意识地幻想两性之间的事情。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枯井、欲似死水了,但我没有想到,今夜,在这条塞外偏僻的山路上,自己会对一位山村陌生的少女产生如此强烈的冲动。

“难道自己真的堕落了吗?难道爱情真的不像书上描写的那样神圣、伟大、纯洁,而只是如此的赤裸又如此的简单?”我痛苦地拷问着自己。我忽然特别盼望早点结束这种旅行,又特别害怕这种旅行马上结束。

远远已经望见内长城上那个黑黝黝的垛口了。越过这个垛口,白草口村就在脚下了。我和那个女子依然保持着半步的距离默默地走着,但我感觉我们两个似乎都在有意识地放慢脚步,似乎都在心神不定而又迫不及待地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半山坡树丛里忽然一阵响动,不知是一只受惊的野兔还是山鸡正急速地逃向远方,使猝不及防的我吃了一惊。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一条胳膊正被紧紧地抱住。这难道不是上天为我们创造的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吗?天与弗取,必受其咎。我猛然转过身,把那个年轻饱胀的身体揽在怀里,几乎同时,我感觉自己的脖子也被紧紧地搂住。

一阵电闪雷鸣暴风骤雨般的眩晕和战栗。天在旋转,地在旋转,头顶上古长城黑黝黝的垛口也在旋转。而且,隐约中似乎还听见一阵短兵相接时沉重的喘息和呐喊由远及近,但仔细听听,那似乎不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两个民族之间在这座古长城边展开的一场战争,而是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展开的一场战争。

那场处于胶着状态的战争似乎进行了很久,又似乎进行了很短;似乎进行得很忘我,又似乎进行得很谨慎。当古垛口那边传来越来越近的说笑声和脚步声,宣告着那次庙会的头场夜戏已经结束的时候,那场战争也戛然而止,战争双方也准确而迅速地脱离了战争,进入悄无声息的撤离状态。

回到宿舍,我感觉自己的舌头和嘴唇火辣辣地疼痛。而当我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短裤也湿漉漉的,同时宿舍里似乎弥漫了一种强烈而陌生的鱼腥味儿。那夜脱掉衣服后,我又无可奈何地爬起来,把宿舍的窗户打开通了一会新鲜空气。而通完新鲜空气后,我又不得不迟睡了十五分钟,把那条短裤草草地洗了一遍。

24.春桃(上)

已经是日上八竿,时近中午了。胡乱地吃了顿中午饭,一个人心慌意乱地坐在单身宿舍里,不知该做些什么。下午,刘老师他们早早就跑来叫我去赶庙会,他们胡乱吹嘘庙会上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如何打扮得花枝招展,真可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他们又胡乱吹嘘晚上看戏时如何拉住身边一个大姑娘的手,而那姑娘居然装作若无其事地一直让拉着,直到戏散时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们说做教师真是麻烦,如果是个普通人,他们早就和那姑娘跑到周围的山凹里幽会去了。他们就这样聚在我的单身宿舍里,把门关闭上,轻轻松松地褪掉人民教师人类灵魂工程师华美而沉重的外衣,肆无忌惮地胡侃乱吹,恢复了作为一个自然人的本性。穷开心够了,他们又动员我一块去赶庙会,但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谢绝了。

把他们送出来,站在二楼过廊上扶着护栏默默地望着他们走出校门,走过街巷,渐渐消失在草垛山莽莽苍苍的树丛中。我一个人又返回宿舍,静静地躺到床上。

我开始认真地回味昨天夜里的每一个细节。我想起昨天夜里自己除了和她在戏场里简单地谈了几句话之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但却能够那样投入那样痴迷那样忘我地和她拥抱、接吻。而且,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近二十多年了,只有她第一次那么轻而易举那么直截了当地唤醒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几乎所有欲望。而且,直到此刻,自己还是那么心醉神迷、心急如焚地盼望着天黑,盼望着与她的第二次约会。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我想起十四岁时,自己一个人偷偷地思念一个在我们村里唱过戏的城里女戏丫,我想那大概算是一种刚刚觉醒的爱情吧,那种爱情只有对象没有目的,也就是说,那种爱情几乎没有多少性的成分参与进去。那大概算是一种最纯粹意义上的爱情吧。我想起十七岁时对花姐的那种绝望而悲哀的单恋,我想起那种爱情里似乎也没有多少性的成分,但那种爱情里已经增加了终身厮守的想法,也就是说,那种爱情里已经增添了世俗的色彩,但那依然算一种浪漫的爱情吧。我想起自己和亲爱的前女友的三年相恋,想起我和她的第一次拥抱和接吻,想起我和她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爱过她吗?我想念过她吗?我为她深深地痛苦过吗?似乎都有过,但我却没有痴迷过她的肉体。在灵与肉的天秤中,我们似乎更倾向于彼此的灵魂,那么,我们的爱情也应该算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纯洁的爱情。可是,此刻,我对她,我对这个陌生的山村姑娘,我对这个只和我肌肤相亲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姑娘的感情又算是什么呢?是高尚的爱情还是庸俗的情爱?如果是庸俗的情爱,那么庸俗的情爱的力量为什么如此强大、如此猛烈、如此难以抗拒?爱情可以让我们哭泣让我们忧郁甚至让我们去死,可情爱却能让我们发狂、让我们沉迷、让我们如此地热爱生命。对于人类,到底是爱情伟大还是情爱伟大,到底是爱情重要还是情爱重要?爱情是情爱的升华吗?可是许多爱情一开始却并没有情爱的成分。那么,情爱是爱情的归宿吗?可是许多情爱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爱情啊!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头脑里却奔走着这些个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纠缠不清的话题。我想,一个人不读书不懂这么多道理该有多好啊,那样他就可以凭着自我本能的指引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而不用想符不符合风俗习惯伦理道德。伦理道德是什么狗屁东西呢?一百年前男女递东西时手指相碰叫有伤风化,一百年后男女握手跳舞还叫有伤风化吗?不相爱的夫妻做爱叫天经地义,相爱的情人做爱也叫天经地义吗?讨袁护法英雄蔡锷与京城名妓小凤仙相好叫高山流水千古绝唱,普通老百姓与妓女厮混也叫高山流水千古绝唱吗?由此我又想到自己,想自己同这个陌生女子的感情又算是什么呢?如果将来我娶她为妻,那么在世人眼里我们大约也算是纯洁高尚的爱情。但是,如果将来我和她分手,那么我一定会被斥责为始乱终弃、道德败坏的败类。可是文竹不也是主动提出与我分手的吗?

就这样胡乱地想着,想到最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一下午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原来一直是在为自己晚上与那个陌生女子的约会寻找理论依据。读书人真是可气又可笑,哪怕放个屁也要引经据典,证明放屁是人的天性。难道我想抱她、吻她,与她做爱,而她也喜欢被我抱,喜欢被我吻,喜欢同我做爱,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依据最大的天理吗?我豁然从床上跃起来,恨不得即刻天就暗下来,好去赴我人生中又一次崭新的约会。

当我第三次从宿舍里出来,站在二楼的过廊上向西眺望的时候,西沉的太阳距草垛山的山顶还有一杆高的距离。这一次,我索性没有再回宿舍,而是走下楼来,漫无目的地走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走到同样静悄悄的街巷上。

沿着平日热闹的街道走了一圈,我发现除了几个静静地坐在门洞里发呆的老人之外,再就是几只懒洋洋的狗摇着尾巴从身边走过。我走到村外的泉眼旁边,泉眼里清澈的泉水在静静地流淌着,上面漂着几个绿色的菜叶,像是浮在池塘里的睡莲,而泉眼周围再也没有了往日那些嘻嘻哈哈的妇女。痴痴地站在泉眼旁出了一会神,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天那群妇女们嘻嘻哈哈逗我的玩笑话,又看见了那个叫春桃的身材高高挑挑、面颊像山桃花那样白里透红的姑娘向妇女们身上溅水的情景。

春桃?春生?难道昨夜那个陌生的姑娘,就是那个被大家取笑的窘迫的姑娘?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三天长假很快就剩最后一个夜晚了,许多老师夜里判作业准备明天的功课,所以晚上反而没有多少老师去看夜戏,这正是我所盼望的。

晚上吃过晚饭,我主动到几个老师宿舍走动了走动,看见大家都在忙明天的功课,同他们胡乱调侃了几句,便静静地退了出来。回到宿舍抽了支烟,稳定了稳定情绪,然后,我锁好宿舍门。

悄无声息地走过宽广的操场和青石板铺的街巷,很快就走出了村口。望着远方黑黝黝的草垛山的剪影和山顶上内长城隐隐约约的垛口轮廓,我觉得自己心里反而有点不踏实。

心情激动而又忐忑不安地走在通往新庄的山路上,我觉得那夜的山路似乎比前一夜更漫长也更寂寞。摸出一支烟点着,幽幽地吸了几口,长长地吐了几口烟雾,我觉得心情平静了一些。灵感一动突生奇想,我觉得香烟就好像男人孤独无助时的一根拐杖,又好像是男人惊慌失措时别在腰间的一支手枪。而烈酒却好像是男人孤独无助时一个可以抱着肩头放声痛哭的朋友,又好像是男人惊慌失措时绑在腰间的一包炸药。香烟是冷静型、理智型的,而烈酒是冲动型、狂热型的,香烟和烈酒都是一个男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两个忠实的朋友。一边抽烟,一边回味着这个新鲜生动的譬喻,我觉得脚下的路似乎变得不再像刚才那样漫长而寂寞。

山谷里起了一阵微风,这是那种夹杂着刚刚生长出来的嫩叶和野草的新鲜气息的五月所特有的微风,它湿润而不潮闷,清新而不清凉,走在这样的风中,让人感觉身心愉快、心旷神怡。

抽完那支烟,把烟头扔掉,我加快了步伐。内长城黑黝黝垛口的剪影就在头顶了,而且,随着微微的夜风,似乎已经听见那边仿佛仙乐一样缥缥缈缈、时断时续的唱戏声。我停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再次点燃一支烟。忽然,我似乎听见对面山路上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正渐渐地由远及近。是谁这么早就不看戏往回返?我有点奇怪地想,同时再次迈动脚步向山顶上那个黑黝黝的垛口进军。

终于站到山顶上了。向前向下,已经能够望见新庄灯火通明的戏场,而且唱戏的声音已经十分清晰。仔细听,似乎是一个黑头正在底气很足地吼唱,戏大约又是《铡美案》或者是《狸猫换太子》一类的包公戏。在山顶上的古垛口脚下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我打算抽完这支烟再下山。

山下那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那脚步声细碎而急促,就像一个女子紧张的呼吸。我的心忽然有点激动不安,难道是她吗?难道是她因为戏场里找不到我而又返回来了吗?我猛地从坐着的石头上站起来,急切地迎下山去。在下山路的半中间,我与那个匆匆往回返的人擦肩而过。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精精瘦瘦的中年汉子,我隐约记得他好像住在距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巷里,他家好像养着不少的山羊。那汉子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也认出了我。那汉子减慢脚步同我打招呼:“张先生才去看戏?张先生怎么一个人看戏?”我没有接他的话头,问:“你怎么半中间往回返呢?”那汉子苦笑着说:“走得急,忘了给羊喂草了,这不赶快回去喂上再来。”我问:“你这么跑来跑去也不怕累坏?”那汉子自嘲地说:“白天放羊比这路跑得远多了,咱这是一条飞毛腿,走多少路也不累。”我应付地笑了声,算是与那汉子告别。

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我一下觉得自己的心情糟糕透了,脚下的路似乎又变得沉重而漫长。

当我望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看到我,我便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悄悄地隐在戏场墙外的阴影里,静静地注视着她。我看见她穿着一件海魂衫那样的紧身秋衣,使她饱满结实的胸部显得很突出,她的腰身很长又很细,她有着一条像运动员那样修长和笔直的腿,她小巧而圆滑的臀部微微翘着,连接在苗条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之间,为她挺拔的身材勾勒出第二个优美而迷人的曲线。那是一个充满健美和青春气息的少女的胴体,那是一个充满诱惑和勃勃生气的少女的胴体,面对这个胴体,我发现自己的心灵和肉体再一次被如此强烈地震撼,第一次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欲望和冲动。

我轻轻走到她的身后,没有叫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她回过头来忽然看到我,她的失望的眼睛里忽然放射出奇异的光彩来,她像山桃花一样绯红的脸庞更加光艳动人。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她痴痴地望着我喃喃地说。我看看不远处一摊一摊点着电石灯卖瓜子和水果的小摊贩,又看一看身边跑来跑去不安生看戏的小孩子们,知道这是一个不可久留的是非之地。

“咱们走吧。”我轻轻对她说。转过身往来时的方向走,我感觉她跟我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悄无声息地跟着。

前面是一片小树林,再往前走便是通向白草口村的山路了。我在墙角的转弯处停下脚步。等她走近了,伸出了胳膊,她几乎在同时投入我的怀抱。我们迫不及待地拥吻在一起。这是一个长久、热烈而又缠绵悱恻的吻。这个吻里饱含了等待的痛苦、重逢的喜悦和无限的爱恋。这同我先前所经历过的许多吻都有类似的感觉,但这吻中,除了这些,似乎还有一些不易觉察但更强烈、更具体、更动人情怀的地方。在这样的吻中,我再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条巨大的河流正在蓬蓬勃勃地醒来。而这条醒来的河流的河水,似乎正在急速地向同一个方向汇聚。

在小树林深处,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然后轻轻地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坐着。我们又亲吻在一起。这一次不像刚才那样慌乱和迫不及待,但似乎比刚才更危险、更富有挑逗性。我一边亲吻她一边把手伸入她的衣服。她没有反抗。我用手轻轻抚摸她光滑柔软的背部和腰身,然后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向前面挺进。她依然没有反抗,而是用力搂着我的脖子,更深地吻着我的嘴唇和舌头。我的手终于滑到了她的胸罩边缘了,我迟疑不前地在它轮廓分明的外围徘徊,始终不敢向它发起进攻。我把手停留在她胸罩的外围,然后全神贯注地与她接了一会儿吻。当我感觉她和我都快要把对方的舌头吞掉了的时候,我终于把手伸到了她的胸罩下面。我感觉当那两个柔软、挺拔而结实的乳房胀满我的手掌的时候,我的下身又开始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泻千里。我紧张地一动不敢动,任凭从未如此清晰地经验过的无比尖锐的快乐和痛苦,一浪高过一浪地漫过自己的全身。

男女之间的事情仿佛像是隔着一层窗纸的窗户,没有捅开时,那层窗纸似乎比隔着一座山还要厚重,还要遥不可及,而一旦捅开了,便会顺水推舟,越捅越大。

一直到散戏的时候。我们一次次不知疲倦地亲吻和抚摸着对方,我们一次次心醉神痴地体味着自己身体深处的激情潮涨又潮落。我第一次惊奇地发现,上帝造人时赋予异性之间的快乐,竟是如此的巨大又美好。我也第一次惊奇地发现,我和她尽管相处才只有两天,但我们在一起时竟没有一点点的羞怯和矜持。我们是那么亲密而自然,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好多年,又好像本来应该就那样似的。

是肌肤相亲的伟大而神奇的力量,使我们跨越那些虚伪的繁文缛节而直接跨入爱情殿堂的吗?一个男人和女人,难道一旦有了肌肤相亲,他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任何的疏远、隔阂和猜忌?

那一夜归去,脱掉衣服的时候,我再次不可救药地看到自己的短裤湿得一塌糊涂,再一次嗅到自己的单身宿舍里,弥漫了一种越来越浓的鱼腥味儿。没办法,我只好又像上一次那样,披块床单爬起来,打开窗户通了会新鲜空气。然后又迟睡了十五分钟,把那条短裤洗了一遍。

25.春桃(下)

劳动是光荣的,劳动是美丽的。尤其是千百年来男女之间那种单调机械却又乐此不疲的劳动。在我的记忆里,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参加那样有意义的劳动。那真是一个快乐的劳动者最狂欢的红五月啊!

尽管新庄村的庙会已经赶完,尽管新庄村夜里不再唱让人魂牵梦萦的大戏,但我和我新女友的约会似乎比以前更频繁更准时了。那些天,每当天完全黑下来,学生们都上了晚自习课,各门代课老师像走马灯似的在教室穿梭时,我便会找个借口悄悄溜出来。而每当我赶到约会地点时,她总是静静地早已等在那儿。

拥抱、接吻、抚摸,然后一次又一次疯狂而不知疲倦地……有时候太累了,我们就半裸着躺在铺在地上的衣服上面,就着朦胧的月光,彼此痴痴地欣赏对方的身体。分别的时候照例是无尽的缠绵和缱绻,而等待下一次约会的时间又是那么痛苦而漫长。在这种甜蜜而痛苦的等待和重逢中,那一个个生气勃勃的五月的夜晚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而在村外的山沟里、坡地上、大树下和内长城的古垛口旁边,到处留下了我们爱的足迹。

六月的时候因为功课忙,又因为爱情的烈焰似乎正在缓缓地趋于平和,我便不像五月那样每晚都去约会。更多的时候,我仿佛只是听从自己的身体而不是灵魂的召唤和安排。然而,每次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像一只温顺的小猫那样及时地依偎在我身旁,而当我需要完她之后,她又会像那只温顺的小猫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又一次狂热地缠绵之后。我轻轻地抱着她年轻、美丽、充满青春魅力的半裸的身体,我们静静地坐在半山坡上望山下灯火依稀的村庄,我忽然特别想同她说话。

我发现,在我们交往的近一个多月中,我们几乎很少用语言交流。而且,在那些急切而疯狂的夜晚,语言的力量同身体的力量相比似乎也确实显得苍白而无力。但是,激情总有消退的时候。而当激情消退之后,那时显得苍白无力的思想和语言便会又恢复了他原有的强大而长久的魅力。就像今夜。

我静静地抱着我美丽同伴的胴体,浑身曾经鼓荡不息的血液正在有条不紊地回归原处,被强烈的肉欲牢牢控制着的大脑又开始运转。望着夜空下广大而静谧的山野和村庄,一种巨大的空虚和孤独开始缓缓上升。我的心中忽然充满了一种诉说的欲望,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话该从何说起。

“你就是那次洗菜时她们开玩笑的那个女子吗?”斟酌半天,我终于问她。她没有说话,轻轻点一点头,似乎有些羞怯,又有点兴奋。

“你弟弟回去跟你讲什么呢?”我问。

“夸你课讲得好,人和气,又说你很有才华,在山沟沟里委屈了你。”她说。

“你读过几年级呢?”我又问。

“六年级。”她低低地说。

“你喜欢读书吗?你为什么只读了六年级呢?”我问她。

“我读书总是打瞌睡,我们这儿女孩子都读到五六年级就不读了。”她说。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很认真听才能听清。

“跟我在一块儿你不开心吗?你为什么很少说话呢?”我问她。

“开心,可是我不会说话,我怕说错话你笑话呢。”她很急切地说。

“你喜欢我吗?”我问她。

“喜欢。开始我还不知道,后来我弟弟常提起你,她们又老开我的玩笑,我就发现自己特别想见到你,有时候见到你了,我又有点害怕。”她说。说着她似乎有点胆怯又有点伤感,她把脸乖巧地贴在我的胸脯上,我觉得凉凉的,她似乎流泪了。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无比的温柔和爱怜。我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满怀深情地吻了吻她的眼睛。

“你喜欢我什么呢?”我又问她。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好多时候你就像书里和电视里的人一样。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很亲近,就像一辈子都能在一块呆一样,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很远很远,好像明天我们就会彼此不认识了一样,我也说不清呢,可我就是喜欢你,愿意跟你呆在一起,听你说话,让你抱我、亲我,其他我什么也不想。”似乎想了很久,她终于回答说。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这么多憋在心底不敢说的话,说完了,似乎轻松了许多,舒畅了许多,她终于像一个受了委屈后遇到亲人的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觉得一生中能有这样一个单纯、善良而美丽的姑娘贴心贴肺地爱自己,自己也该满足了。我们就这样紧紧地不知拥抱了多久,分开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这似乎是我们交往以来唯一一次没有冲动和欲望参与进来的拥抱。这样的拥抱,温暖、踏实、充满深情且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这样的拥抱也第一次让我狂乱沉迷的灵魂开始理智冷静地审视自己。

“我真正地爱她吗?我能娶她吗?我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跟她过一辈子吗?十年寒窗,苦苦读了十几年书,好不容易才离开了土地,难道我甘心再被她带回土地,而且把我的儿子也再带回土地,像我的童年那样,说一口土话,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而且,我那些好笑话人的乡亲们会怎样看我呢?”多少次心醉神迷的激情过后,一个人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我冷酷无情地拷问着自己的灵魂。“再说,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叫爱情吗?那么,她应该是我的女友或者恋人,可是我的心中为什么从来没有给过她这个称呼呢?如果说我和文竹是因为物质上的门不当户不对而分得手,那么,我和她会因为精神和物质上双重的门不当户不对而分手吗?分手,对于她来说似乎太不公平,可是,结合,对于我来说就公平吗?天下的爱情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分手,要么结婚,可是谁他妈规定恋爱就一定得要结婚?!然而如果我就此与她分手,我是不是在欺骗她,玩弄她,我是不是始乱终弃的道德败坏的爱情骗子?可是如果我屈从于责任和道德而不是屈从于我的灵魂,假如有一天当我真正与她结婚之后,我发现我与她除了肉体的搏斗之外再没有任何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情趣,那么,这对于她难道不也是一种欺骗吗?一个能让我的灵魂战栗,却不能让我的肉体战栗,而另一个却只能让我的肉体战栗不能让我的灵魂也战栗,那么,世界上谁能让我的肉体和灵魂一起战栗呢?”多少次心醉神迷的激情过后,一个人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我就这样冷酷无情地拷问着自己的灵魂。我觉得每一次拷问,都让我的灵魂痛苦不堪狼狈不堪疲惫不堪,我也觉得,每一次拷问都让我的肉体一点一点地萎缩、麻痹、坏死。

她的满口的土话是那么难听,她的思想是那么的单调而幼稚,她的语言除了表述对我的思念之外也是那么的笨拙,她的灵魂与其说充满了一种纯洁之美,倒不如说更让人感觉一览无余、索然无味。

无数次当原始的冲动和激情退潮之后,我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那个曾经让我心旌摇曳的美丽的胴体,我的灵魂就开始这样冷酷无情地提醒着我,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直截了当,一次比一次更加肆无忌惮。每当这时,我的良知也就会为自己天性中的那种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羞愧地无地自容。但我的良知既无法控制我的肉体,也无法说服我的灵魂。

我重新陷入一种矛盾和痛苦之中。这种矛盾和痛苦,掺杂着深深的自责和负罪感,也掺杂着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担忧和恐惧。我已经很少跟她约会了,而她似乎也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就这样长久地把自己关在单身宿舍或教室里,不再去村外的草垛山上漫步,也不再在操场上打篮球打羽毛球。而她也很少再去村边的泉水旁洗菜,也不再到学校操场边的水泥台上看打篮球打羽毛球。我们似乎从来没有相识相交相恋过,世界上似乎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我隐约觉得,这种表面的平静似乎正孕育着什么巨大的变故。

白昼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在这个昼长夜短的燠热的六月快要过去的时候,紧张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中考也结束了。接下来便是放暑假。暑假是一年中时间最长的一个假期,也是紧张了一年的老师和学生们最轻松最愉快的一个假期。但望着其他老师和学生兴高采烈地打扫卫生准备放假的情景,我的心里却没有一点轻松和愉快。

在离校前的最后那个晚上,我和自己不知该称女友还是同伙的山桃花又约了一次会。

仅仅相隔了不到半个月,她似乎沉静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她静静地坐在我怀里,眼睛无意识地望着远方,往日洋溢在她脸上的那种单纯的幸福和喜悦已经荡然无存。我用手轻轻地抚摸她像山桃花一样白里透红的脸颊,我感觉她的脸颊依然像凝脂那样光洁而富有弹性,但似乎比以前消瘦了许多。我轻轻地吻她的唇,她的唇依然那么湿润和柔软,但凉凉的失却了往日如火的激情。回想着一个多月前那个无忧无虑健康美丽热烈活泼的纯洁少女的形象,强烈的自责像苦涩的海水一样漫上心头,我感觉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疼痛。同时,我觉得自己的良知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醒来,并且正在一点一点战胜他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灵魂。

我紧紧地把我亲爱的姑娘抱在怀里,痛苦而充满感情地长吻她湿润而柔软的嘴唇。我感觉她的嘴唇一开始还是呆板的、凉凉的,但随着我温柔而绵长的吮吸,我觉得她的嘴唇正在慢慢地变得温热、生动,正在一点一点地回报我、响应我。我似乎听见她的灵魂在寂静的夜空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我感觉她的双臂又像以往那样温柔而坚定地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我们的吻变得灼热而疯狂起来。刚才还被痛苦和绝望牢牢地慑服着的那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似乎又开始在两个年轻的身体里蓬蓬勃勃地苏醒了过来……我们几乎在彼此完美融合的同一时刻泪流满面。

这是幸福而满足的眼泪,这也是绝望而痛苦的眼泪。

爆发的时刻快到了。我们几乎同时死死地抱住对方的身体,让彼此身体上每一寸肌肤甚至每一个毛孔都紧紧地吻合在一起,不留一丝空隙。我们就这样长久地拥抱在一起,痛苦而快乐地等待着那个最后时刻的到来。仿佛火车经过时那种地动山摇般的震颤,又仿佛一条巨大的蟒蛇在痛苦地抽搐、收缩,我感觉自己身体深处那条汹涌澎湃的大河正湍急地呼啸着冲决最后的堤口,肆意汪洋,一泻千里。而我亲爱的姑娘似乎也在我痛苦的收缩中僵硬地挺立。第一浪的冲击波停歇后,我们没有停止,我们马上投入了第二轮战斗。第二浪冲击波停歇后,我们仍没有停止,又即刻投入了第三轮战斗。

那一夜,我们马不停蹄,一连爱了三次。那一夜,当我们精疲力竭、大汗淋漓地躺在对方怀里的时候,我恍然觉得我们似乎把自己一生一世的爱都做完了。

巨大的激情的潮水正在缓缓地退却,冷漠的灵魂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又开始在头顶不停地盘旋。我默默地把我亲爱的姑娘半抱起来,帮她系好胸罩,又帮她穿好衬衫。那是一件浅色素花的衬衫,那种清淡素雅的格调配着她略有点忧郁的大理石一般宁静的面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伤感的美。这种伤感的美与我灵魂深处那种与生俱来的审美情趣惊人地吻合,并引起强烈的共鸣,以至我禁不住再次俯下头去深情地亲吻了一下我亲爱的姑娘的光洁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和似乎散发着青草和野花气息的诱人的嘴唇。亲吻完她,我突发奇想,我忽然特别想像乡村的情侣们订婚时那样,领我亲爱的姑娘去县城买一身衣服。

六月末的天气骄阳似火,尽管已经是半下午,但凝固炙热的空气里似乎没有一丝凉风,无遮无拦的天空上似乎也没有一片云彩。四周的一切都死沉沉懒洋洋的,只有远处小山顶上间或一棵孤立的树木,仿佛战斗故事片中醒目的消息树,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她怎么可以不最后送一送我呢!我心事重重汗流浃背地推着自行车上坡,我的心里不断回旋着这个忧伤的念头。已经站到草垛山山口的最高处了,再往前就是一路下坡然后一马平川。我再次怀着忧伤而失望的心情回望山下古朴恬静的村庄,然后收回目光,向西深情地眺望草垛山顶古老的内长城上那个雄伟而亲切的垛口。那是我生命中又一段美好感情开始的地方。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忽然飘过一片云彩,那云彩像大鸟一样急速地掠过,山坡上移动着它飘忽不定的身影。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立在草垛山口的最高处,长久而忧伤地凝视着那只像大鸟一样急速掠过的云彩的影子慢慢滑过古老的内长城上那雄伟而亲切的垛口。忽然,我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立在古垛口的脚下,她的身后陪衬着无边的碧草和无尽的长天,那样醒目又那样苍凉。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拼命地朝她挥一挥手,她似乎没有回应我的挥手,但我分明感觉到她孤单的身影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

“唉,我身着浅色素花衬衫的可爱的精灵,我那个总是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应该消失的时候悄然隐去的受尽委屈无怨无悔的可怜的姑娘啊,你难道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与自己心上的人儿告别?”我无力地垂下手来,感觉一股巨大的凄怆和酸楚涌上心头,泪水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流满一脸。

我几乎是一路狂奔冲下那个山坡,冲入那片一马平川的平原的。一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着那个孤独而凄美的素洁的身影。我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将如何走下那个见证了我们火热情爱的古老的垛口;我也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将如何走进那个我走后留给她的空空荡荡的村庄;我更不敢想象如果我无情地抛弃她后,她一个人将如何承担那份无法对人言说的屈辱和刻骨的思念。

女人重前夫,男人爱后妇。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男人真的比女人更冷酷、更理智、更精于算计。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有文化的男人比没有文化的男人更寡廉鲜耻、更少情薄义。

第十三章

26.六月十三庙会

早晨,我很早就醒了。不是因为心里有事睡不着,也不是因为我的父母叫我,而是院子里木工干活时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把我吵醒了。简单地吃了口早饭,我对我父母说:“我去县城里看一看同学,顺便赶一赶六月十三的会。”父母说:“去吧,去吧,家里啥事你也插不上手,正好出去散一散心。”

我骑着自行车出来飞驰在树阴斑驳的乡村道路上。一路上,回想着上初中时我和同学们顺着这条土路一直插到108国道上,然后再沿着108国道往南去县城里参加中考时的情景。那时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人生理想和奋斗目标,我只知道我们大家共同的目标是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学习。后来考上了高中,我第一次隐约觉得我这一生似乎肩负着什么不同凡响的使命,后来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看到关于“世界十大文豪”的文字,我的心灵第一次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的梦想竟然是做一个流芳百世的伟大文豪,而且这个文豪不仅仅是属于一个小小的中国,而且更是属于整个人类世界。这是一个狂妄而幼稚的梦想,但这个梦想已经比初中时的梦想具体了很多明确了很多。而且,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也一直时断时续地陪伴我度过了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大学里我已不敢再梦想成为万世景仰的伟大文豪了。我虽然也一次次心潮澎湃地阅读伟人们的传记,而且阅读完后的几天也免不了浮想联翩,但一旦回到现实,我便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梦想,不过是渴望自己的文字尽量多地变成实用的铅字和金钱,或者变成异性或乡亲们羡慕敬佩的目光。毕业的时候,我更是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梦想不过是我的文字能变成使我留在城市或者改行的跳板。然而,就是这个最低层次的梦想也破灭了。最终,我被分到了深深的山中,像我父亲一样,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

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还有梦想吗?我父亲原来的梦想不过是他争气的儿子能够成龙变虎、出人头地,后来这种梦想又降低为能在村里盖起几间像样的大瓦房,然后尽快地给他儿子娶一门能够平平静静、安安生生过光景的媳妇。而我自己原来的梦想是什么呢?我自己原来的梦想难道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这座深山,回到城里同我亲爱的前女友一起?而我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我现在还有梦想吗?

骑着自行车穿过树阴斑驳的乡村道路,然后穿插到了车流不息的108国道上。我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路边行驶,一边思绪万千地想着心事。不知为什么,每次当我不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便有一种浑浑噩噩、庸庸碌碌、随着大流混日子的惯性,而每次当我回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我的心中便会涌动起一种骚动不安的激情和与命运抗争的豪情。我似乎又想起了自己许多年前的誓言,似乎又觉得自己到这个世界上一定担负着什么不同凡响的使命,我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到这个世界上走一趟。而且,文竹那封充满伤感、充满期待又充满信任的告别信此刻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惊心动魄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你一定不要轻视自己,也不要作践自己,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用你自己的力量拯救你自己。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力量拯救他自己啊!”

难道这就是那个像文竹一样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和那个像山桃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子之间最本质的区别?一个使我清醒,而另一个使我沉醉;一个使我逃离,而另一个使我定居?如果我当初没有同她分手,而是同她一起留在了城里,那么我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如果我今后同她一起呆在山里,然后同她生儿育女,安分守己地过光景,那么许多年后我是否会同我父亲一模一样呢?就这样一边心情矛盾地胡思乱想着,一边奋力蹬着自行车,不知不觉之中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六月十三是这个以农业为支柱产业的内陆县城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也是五镇八乡以土地为生的老农民们一年中最奢侈的日子。到处是身穿崭新但廉价的衣服,已经解决了温饱而手里并没有多少零花钱的父老乡亲们汗流满面、乐此不疲的身影;到处是省城淘汰的破面的车、农用车和不知是乡镇企业家还是乡镇领导乘坐的土头土脑的桑塔纳此伏彼起的鸣笛声;到处是挤满人行道甚至占到半街上的一家连着一家出售衣服和食品的简易摊位。

随着拥挤的人流身不由己地往前挪动着,我想起几年前当自己还在省城读大学的时候,是多么不屑于参加这样粗俗不堪的小城集会。而仅仅在白草口乡当了不到一年山村教师,当我走在县城并没有多少改观的陈旧的街道上,却感觉到一种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时的惊慌失措和眼花缭乱。

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和一个人所拥有的身份对一个人的境界和气质的影响是多么巨大啊!望着从自己身边流过的那些着装明显高雅不俗的小城年轻人从容自信的身影,以及与自己相差无几的身着崭新而土气的衣服的父老乡亲们东张西望的神情,我悲哀地想。我发现,当自己独处的时候或躲在书里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多么强大而又多么超凡脱俗,而一旦自己融入滚滚红尘之中,就会发现自己是那么卑微又那么虚荣俗气。

随着水泄不通的人流,一直走到县城大十字街口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用山里的土话很刺耳又很响亮地喊我的名字。回过头很吃力地寻找了一遍,才发现喊我的原来是往日白草口村泉水边嘻嘻哈哈洗菜洗衣服的那一群快乐的婆姨们。笑一笑算是同她们打个招呼,回过身来,我惊讶而悲哀地发现,站在白草口村那片广大的田野和群山的背景下,那群嘻嘻哈哈的女子们是那么健康、那么美丽又那么和谐,而站在并不算繁华的小县城的街道上,那同样的一群人却是那样的粗俗、山气而格格不入。那么,那枝盛开在半山腰的娇艳的山桃花如果杂在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又会是什么样呢?我不敢往下想了。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悲哀而坚决地掉转了自行车头。逆着潮水一般的人流往出走,我决定立刻提前结束这次悲哀而绝望的县城之行。

我心情沉痛地蹬着自行车往回家的方向走。本来,我是约好和我像山桃花一样娇艳的姑娘,在县城茵茵百货大楼见面的,我要像乡村里所有订婚的情侣们那样为她买一身美丽的衣服。但与白草口乡那群东张西望的婆姨们落差巨大的邂逅,却一下改变了我的主意。我是害怕自己心目中像山桃花一样娇艳美丽的姑娘,如果像她的女伴们那样落差巨大,我将如何承受。我是要在自己的心中永远地留存她最娇艳、最美丽的一瞬。

“可是,只为了心中虚幻的感受却再次冷酷地欺骗了她,戏弄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了她,总有一天,你会因自己曾有的自私和残忍受到上天的惩罚。”我心情沉痛地蹬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悲哀地想。

27.父亲的新宅(上)

那是我人生中最无聊、最漫长、最难捱的一个暑假。整整一个暑假,我就呆呆坐在西厢房的窗口,望着院子里那几个木工忙忙碌碌地干活,同时,也望着父母越来越佝偻的背影和越来越踏实的梦想和笑容。我觉得那几个木工和我父母合谋赶制的,不只是窗户啊、门框啊一些简单的木器制品,而是在赶制禁锢我灵魂和肉体的牢笼。我父母是要利用这些牢笼,一步一步地削弱我,驯化我,使我沿着他们早已给我规划好的道路,踏踏实实地走下去。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他们曾经和我一样有过远大的梦想,但那梦想失落了,于是他们很快地就承认了这种失落并且重新找到了更为踏实也更为省力的梦想。

确实,他们已经到了那种再也经不起折腾的年龄和渴望有一个幼小的生命亲昵地呼唤他们爷爷奶奶的年龄。经了人生太多的风险和变故,他们已经深深地懂得了“平安是福,平淡也是福”这句先人们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看似简单却包含着最深奥哲理的古训。

然而,我还年轻。尽管我也经历了人生的一些磨难和变故,尽管眼下我有点消沉、麻木甚至堕落,但我不是那种能够永远消沉的人。我也不是那种能够轻易认输的人,虽然,我的心有点冷了,但我的血还是热的,我的远大的理想和梦想还在。鲁迅先生曾说,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上高中学习《纪念刘和珍君》这篇课文时就记住了这句话,并且时常用这句话来勉励自己,此刻,当我经受了人生第一次真正严峻的挫折,当我坐在自家老宅的窗前,打发生命中这个最无聊的暑假的时候,再一次想起了这句话,并且,我觉得自己的心底似乎真的有一股熔岩在汇聚,在翻腾,在默默地积蓄力量。我隐隐约约觉得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这不是一般的事情,一定会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我就这样什么事也不做,静静地坐在故乡老宅西厢房的窗前,望着院里那棵小枣树从叶全到开花到结出马奶子那么大青绿的枣子,望着墙角的石竹花、蜂窝菊和步步登高热热闹闹、蓬蓬勃勃次第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也望着院子里那个老木匠和他几个忙忙碌碌的徒弟,把父亲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中央的那堆木料变成精美的窗户和门框,甚至还变成一个当时农村颇为流行的组合柜——我知道这是父母专门为我结婚准备的。到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院子里老木匠的木工活也接近扫尾。在父亲一再盛情的邀请下,我和满脸兴奋的母亲、弟弟和专程赶回来的妹妹站在阳光灿烂、白杨成阴的新宅的院中,见证那六间高大漂亮的青砖大瓦房最后一扇门扉被庄严地安装上。

一切都是崭新的。院里刚浇过水的菜畦,新栽的梨树、果树、桃树以及阳光下泛着柔和的蓝色光泽的青砖青瓦和泛着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新木材光泽的门窗。一切都是崭新的,甚至包括洋溢在父母脸上的那种满足、幸福和陶醉的笑容。那一刻,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自己如果娶一个像春桃那样善良、贤惠、美丽而又纯朴、健壮的农家姑娘做媳妇,也像父亲那样半教书半务农,既有新鲜粮食蔬菜吃,又有每月的工资当零用钱花,其实也不失为一种既现成实在又悠闲恬静的生活方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我想起陶渊明和王维这两首描写田园生活乐趣的古诗,想起父亲年年写的“黄公石上三芝秀,陶令门前五柳春”的对联,想起父亲栽在新宅门前被母亲认为不吉利而拔掉的那两棵小柳树,我忽然发现,自己甚至有点认同父母不动声色地为我安排的这种生活方式。

那一天,我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同父亲一道用脚步把院子丈量了一遍,充满憧憬地规划了南房和西房将来应该怎样盖,葡萄树应该栽在什么地方,一进街门的照壁上应该设计个什么图案等等。但当一走出新宅的大门,走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古老而熟悉的街巷上,当平淡而客套地同迎面走来的乡邻们打招呼的时候,当隐隐约约听到村外桃花河奔腾不息的水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冒了一头冷汗。我被自己刚才那个几乎彻底妥协的念头吓了一跳。

“难道我的一生真的就奔走在这条长不足百米的街巷上?难道我的生命真的就老死在这群一成不变的乡邻中,像村外简陋的黄土包下埋葬的那些永世不为后人所知的野草一样的先人们一样?难道我真的永远也跨不出村外那条并不算宽大的桃花河,像我的祖辈和父亲那样?难道我十年寒窗苦读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吃上这口公家饭,过上这种半死不活的生活?”默默地跟在喜气洋洋的父母身后,走过古老而熟悉的街巷,走在返回老宅吃晚饭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心中因刚才参观新居而产生的一丝兴奋已经荡然无存,我的心中再一次充满了一种痛苦而绝望的挣扎,就像压抑在深深的地壳下找不到出口的熔岩那样。

28.远嫁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漫长而难挨的暑假终于结束了。一个人心事重重地蹬着自行车走在通往白草口乡的山路上,我再一次默念起六十多年前像我一样教过书的鲁迅先生那振聋发聩的话语。

“可是我该怎样爆发?我的出路到底在哪儿呢?”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奋力蹬着车。脸上淌满了汗水,穿在身上的裤子和背心似乎也湿透了,但我并没有觉得累,也没有觉得走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站在了草垛山山口的最高处。有一阵微风吹过来,浑身就像刚喝过一瓢凉凉的泉水那样清爽而惬意。我站在草垛山的山口,望着山下熟悉而又陌生的白草口村,望着村外似乎有人影晃动的泉水处和古老而又神秘的烽火台,心中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忽然,那个像闪电一样的名字和那张像山桃花一样娇艳而凄绝的脸庞闪过我的脑际,我觉得自己的心口似乎被一种很锐利的刀具捅了一下,又似乎被一块打碎了的玻璃很深刻而又很缓慢地划过。我索性把自行车扔到一边,抱着胸口缓缓地蹲了下来。

“那天她是怎么返回去的?那天以后的日子她又是怎样挨过的?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那些已经被淡忘了近一个月的事情,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而且似乎比当时更加真切和急迫。

“我该怎样面对她,我还有脸面再面对她吗?”就这样一直愁苦地坐在草垛山的山口上,默默地望着山下亲切而又陌生的白草口村,我细数着自己曾有过的那些卑鄙、胆怯而又自私的举动。我的心中与其说充满了悔恨和自责,倒不如说充满了羞愧和不安。

“自古说戏子无义,文人无行。难道这就是那个自幼出生在书香门第、熟读圣贤之书,自诩为纯洁、高尚、真诚的正人君子的所作所为吗?如果说一个流氓恶棍是凭借野蛮和无耻征服一个女人的肉体,那么我又是凭借什么呢?我和他们在本性上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我比他们更虚伪胆怯,他们比我更光明磊落罢了。”

“可是,我当时对她产生的爱是真实的呀!”

“那么,流氓恶棍对美丽的异性产生的那种原始的爱欲不也是真实的吗?”

“可是她当时是快乐的呀!”

“那么,当一个正常的肉体被另一个肉体进入时,哪怕她当时是被强暴的,或许她也会产生一丝快感呢!”

“难道我娶下她就是对她负责任吗?可是我并不是从灵魂到肉体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呀!而且,如果我不是一个大学生而只是白草口村一个放羊汉,并且还瘸着一条腿,那么,她也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

我就这样愁苦而又绝望地坐在草垛山的山口上,望着山下亲近而又遥远的白草口村,心中做着剧烈的斗争。直到太阳完全落山,整个世界已经笼罩在一种死一般沉寂的暮色之中的时候,我才心神不定地下了山。

季节已近初秋,而且山里的秋季似乎来得更急促一些。放暑假时,黄昏的街巷上还坐满了乘凉夜聊的人们,而且到处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和小狗小羊们欢快的叫声,可是仅仅过了四十多天,街巷已经变得冷冷清清。谁家的街门半开着,半院里透着温暖而又有些伤感的白炽灯光;谁家的母亲,正在热切地呼唤晚归的儿子的名字;而谁家的耕牛,正驮着早熟的庄稼,跟在主人身后悠悠地归来。

我推着自行车默默地走过那条似曾相识又似乎陌生的街巷,走过村中心亮着灯光的小卖部,走过墙壁上似乎还能模模糊糊看清“农业学大寨”几个字样的有些破落的村委会大院,最后来到了立着几根水泥墩作为大门的学校。学校的楼上除了住校的几位老师的宿舍窗户亮着灯,其余的窗户都黑黝黝的,与完全开学后灯火通明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轻轻地把自行车推进车棚锁好,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打开自己的宿舍门。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惟恐怕惊动任何人,也不想见任何人。轻轻关上房门,摸墙找见灯绳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覆满灰尘的办公桌、椅和窗台,而床上凌乱地扔着的毛巾被,似乎还保留着四十多天前放暑假时的样子。

“这就是我曾经抱着一丝希望呆了一年的地方么?这就是我一辈子将要呆下去的地方么?”我心烦意乱地问自己。忽然,我发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觉到,对这个地方这种生活自己似乎一天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没有收拾房间,几乎只下意识地关了灯,和衣躺在床上。我感觉从身体到心灵,自己似乎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迷迷糊糊已经睡着了,又仿佛一直都在清醒着。

大约天快亮时,我才真正地睡着。但不久,我就被校园内、楼梯间人欢马叫的喧闹和啪啪叭叭的脚步声吵醒——新的一个学期又来到了。我一直赖在床上没有穿衣服,直到刘老师他们几个边笑骂边踹门,我才很不情愿地穿上衣服起了床。就像上学时那样,放长假开学后大家免不了有一种新奇、兴奋而又陌生的感觉,但这一次,我却寡寡地没有任何情绪,只感觉到一种无边的虚无和空落。

上午学生们打扫了一遍教室和校园卫生,下午又开了半天全体教职工大会,各个班级的带课老师又进行了重新调整。我和几个老师又被委以重任,带新升上来的初三毕业班语文课兼班主任。几个老师嘴上嚷嚷嫌带毕业班又紧张又担责任,说是校领导见不得穷人过个年,但心里却又因为校领导的器重感到美滋滋的。而我却既没有表示拒绝,又没有表示接受,我觉得这事好像与我毫无关系一样。

下午散会后时间还早,刘老师他们几个便建议大家每人出十元钱打“拼伙”。众人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喜欢张罗的李老师便立马行动向六七个年轻教师收钱,然后几个人兴高采烈去街上割猪肉,去小卖部买罐头买烟酒。大家一齐动手,七点多钟便整出一桌不算丰盛但很别致的酒席来。凉菜以几个水果罐头、带鱼罐头、鹌鹑蛋罐头和袋装五香花生仁为主,热菜则是炒土豆丝、炒豆腐加土豆炖猪肉炖粉条。为体现亲民政策,甚至连郭校长本人也从家里带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老汾酒来参加我们的“拼伙”。

或许是老秀才当年严苛的家教,我们家族几乎从来就没有人赌博、饮酒,所谓“多静坐以收心,寡酒色以清心,去嗜欲以静心”。“家无犯罪之男,族无再婚之女”。因此,在此之前,除了那次对花姐的单恋彻底失败后,独自在学校门口小饭店灌了两瓶啤酒之外,我几乎没有沾过一滴酒。但今天,我却成心想尝一尝酒的味道,甚至成心想大醉一回。第一杯酒完整地进入口腔后,我感觉似乎有无数支细针在扎我的口腔和舌头,又似乎酒精点燃后那种不大但很瓷实的淡蓝色火焰在口腔内幽幽地灼烧。闭上眼睛咬着牙咽下去,我感觉那无数的细针和炽灼的火焰也一起沿着食道进入胃内。接着咽下第二杯,依旧充满了痛楚的感觉,但似乎不像第一杯那样强烈。第三杯,第四杯,燃烧的似乎不只是口腔和胃部,仿佛整个身体、头颅和血液都在燃烧。而且灵魂似乎也脱离了沉闷的肉体,快乐地像蜜蜂一样在头顶上盘旋。

那一夜,我大约喝了有半斤白酒,而且有高粱白酒,有汾酒,可以说喝了半斤杂酒。几个老师甚至包括郭校长都又吐又喊叫,明显地喝高了,而第一次喝酒的我虽然觉得浑身轻飘飘并且头脑发胀,但既没有吐,也没有喊叫。这一次喝酒,让我体验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并且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那一夜,我依然没有脱衣服,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当我站在一个新班级的讲台上的时候,我没有晕眩但感觉头有些疼痛。第一次登讲台时的那种新奇和兴奋已经荡然无存,我再没有出类似《××班新来的班主任》一类作秀的作文题目,甚至也没有点一下名,就直接开始讲新学期新班级的第一堂语文课。课讲到一半,习惯性地抬起头望一下教室最后一排,似乎是在下意识地寻找那位清清秀秀、瘦瘦高高的名字叫春生的男生。但我惊讶地发现,坐在那个座位上的,却是另一位粗粗壮壮,甚至有着高高喉结淡淡胡须的男生。我恍然惊觉那个清清秀秀的男生已经毕业了,而且,他美丽而又哀怨的姐姐也已经近五十天没有消息了。

“她还好吗?如果她不顾一切地冲到学校来当面质问自己,该如何回答?”其实,从一进这个村庄,我就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在矛盾、痛苦而又紧张地思考着这个姑娘,挂念着这个姑娘,但我又竭力使自己躲开这件事,回避这件事。我既不敢直面自己,又不敢直面这个事实。

“如果她的父母亲戚也知道了这件事,大家一齐来学校对质这件事,甚至闹到校长那儿,闹到乡政府,这件事又该如何来收场?”我拿着课本呆立在讲台上心绪混乱地想。我感觉自己拿课本的手似乎有些簌簌发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努力用这些古训来安慰自己,鼓励自己,但我感觉这一节课说什么也讲不下去了。回过神来看一下讲台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学生们,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今天就讲到这里,剩下的时间大家复习一下。”然后,我故作镇定地走出教室,来到教学楼走廊上手扶栏杆漫无目的地向远方眺望。

我又望见了宁静高远而又忧伤寂寞的秋日的蓝天下,那蜿蜒苍凉的古长城的残垣和垛口。秋天更深了。村前村后的树木都褪尽了绿色的衣裳,几只麻雀不知所措地抖着羽毛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一阵风过,枯黄的树叶扑簌簌落下,像是中弹的小鸟。踩着沙沙的落叶来到村外,来到寂寞的泉水边,来到苜蓿和莜麦收割后荒凉的田野上,我想起半年前那些个桃红柳绿的春日时光,想起几个月前那些繁星满天、微风荡漾的美好夏夜,想起山那边灯火辉煌仙境一般的村戏。

一切才刚刚过去不久,但一切又似乎已经逝去了几生几世。更可悲的是,那个山桃花一样娇艳的姑娘也永远地离开了村庄。听说她远嫁给了包头那边一个铁矿上的采购科长,那人已经三十多岁了,刚死了妻子,他的老姨就在白草口村。听说那个山桃花一样的姑娘一听说别人给她提婚就答应了。听说那个采购科长五短身材,长相委琐,秃顶的圆脑袋就像一只猫头鹰一样,但他有钱,而且答应把她的弟弟也带去学开车。听说他们没有热热闹闹地办婚礼,甚至连亲戚邻居也没有请一顿饭,相亲后第三天,她就坐上他的小汽车走了。

好一块嫩肉叼到了狗嘴里!听说村里人们还为此长久地叹息了好几天,甚至有一个一直暗暗喜欢她的小伙子还喝了一瓶农药,幸亏抢救及时才没有送命。

第十四章

29.赫尔曼·黑塞

“她怎么可以不见我就走了呢,她怎么可以不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呢,女人真是狠心啊!”坐在衰草连天的古长城垛口,望着山下荒凉而空洞的村庄,我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此刻,我觉得自己可怜而又自私,怯懦而又残忍。

“可是她凭什么要见你,她凭什么要给你留一句话?”我苦笑着反问自己,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又可悲。

一行雁阵掠过头顶,响亮地鸣叫着向雁门关方向飞去。它们将义无反顾地越过雁门关口,越过越来越寒冷荒凉的黄土高原,飞向春天一般的南方。

“鸟类是多么勇敢,多么执著,又是多么自由自在啊!”我想,“大约我也该归去了。可是我该归向何方呢?我的明天到底在哪里?”

那一年的深秋,当萧萧的秋风自由自在地在蓝天下荡来荡去,慈祥而忧伤的太阳怜悯地凝视原野上行将就木的万物,一千只大雁同时向南方飞去的时候,我这名白草口乡中学光荣的青年教师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空虚、失意和绝望之中。面对那个山桃花一样娇艳的姑娘离去后留下的空洞而没有生气的村庄,面对千篇一律的课文和一张张陌生的学生的面孔,面对越来越平庸、无聊的生活和茫茫未知的明天,我恐惧、愤怒、烦恼而又不知所措。有时,我整日把自己关在宿舍内抽烟甚至酗酒,有时又整日在深秋的田野、山梁上游荡。我甚至还特意找到那个为山桃花一样的姑娘殉情的痴迷的小伙子,听他语无伦次地诉说他对她的思念、迷恋和痴爱。有时,我也陪着他流泪、叹息,但我知道,我和他的泪水虽然在为同一个人流淌,但我和他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

那场连续下了几天的秋雨带走了夏天残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片树叶和最后一丝温暖,也使这个村庄以外的旷野变得更加荒凉肃杀,空无一人。那些天,我已经不到村外去游荡了。甚至,也不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了。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而是因为我找到了另外一个可以躲起来的地方——学校里尘封多年的小阅览室。就像八年前高二时那样,也像六年前大一时那样,只有在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浩瀚的书海中,我才能找回自己流失的梦想和理想,我的狂躁不安的灵魂才能得到停顿和安息,我也才能重新觉得自己变得强大、自信,充满了神圣、崇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那是一个阴郁、潮冷的深秋的下午。上完下午第一节语文课,我照例来到位于学校教学楼三楼最西边的那间小阅览室,胡乱地翻动着书架上布满灰尘的书籍,《三国演义》《西游记》《毛泽东选集》《列宁选集》《赤脚医生手册》《欧阳海之歌》《傲慢与偏见》《解放军文艺》……这些大大小小、新新旧旧、五花八门的书籍,仿佛一个个久违了的老朋友,既透着一丝淡淡的陌生,又隐藏着无法掩饰的亲切。我站在那里并不很认真地阅读它们,我只是很随意地用目光扫过它们,偶尔抽出一本,无意识地翻一翻,但我依然感到温暖而踏实,就像此刻自己正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一样。

上课铃响起,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透过阅览室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我看见我所代班级的学生正在懒懒散散地聚拢在一起排队,而教体育课的孙老师也夹一颗篮球显得少精没神。我想起自己当学生时遇到上体育课时那种兴高采烈的心情和劲头,想起一年前刚分配到这里时同孙老师他们打篮球、踢足球,同女教师们打羽毛球时热火朝天的场面,仿佛恍如隔世。我就这样随意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若有所失地望着窗外。学生们的队伍已经整好了,孙老师让体育委员喊着口令带着队伍七零八落地跑步,而自己则干脆懒洋洋地把篮球坐在屁股下抽烟。我抬起目光望一望远处冷冷清清的校门口,铁锈斑驳的大铁门半开着,偶尔走过一只不知谁家的狗,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显得了无生机。我轻轻叹一口气,收回目光。我看见此刻自己手里正拿着一本1982年第六期的《外国文艺》。书的封面黑色和玫瑰红色相间,黑反白的“外国文艺”几个字显得十分抢眼。而在靠近书脊的地方,有两个窟窿眼,说明着这期杂志曾经和另外几本杂志一起被装订过。

我随意地翻开这本书的封面,看到封面上是苏延的油画《雕塑家米埃斯特尚尼诺夫像》和《玛丽雅·拉尼像》,有些抽象,也有些夸张。看看目录,头条是日本作家深泽七郎的《陆奥偶人》。我找到对应的正文翻一翻,似乎是写某个地区一种溺婴的陋习。我不喜欢日本文学的阴柔和琐碎,泛泛地看了几页,又退回到目录。

《富恩特斯作品小辑》《七里靴》《罗思短篇小说两篇》……我的目光机械地滑过这些陌生的题目。但是,当读到《流浪》、《散文和诗》(瑞典)赫·黑塞作时,我的心却异样地跳动了一下。这是两年前上大三放寒假时,大哥和我兴致勃勃地谈论过的老黑塞啊,这是像诗歌烈士海子一样,让我们兄弟俩敬仰和心仪的父兄啊!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是二十世纪上半叶著名德语作家和诗人,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因其作品大都通过个人的心灵变化来表达作者对自然、对生活、对祖国的热爱,具有他那种灵感式精神气氛而被一些西方评论家称作“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诺贝尔文学奖。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充当过钳工学徒和书店伙计。到1973年,他的作品已售出八百万册。

抑制住内心久违了的激动的潮水,一口气读完作者简介,然后换一口气,再读一遍。再换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读第三遍。那个下午,光这篇不足九百字的作者简介,我就读了三遍,而且整整花费了一节课将近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平均在每个字上都停留过三秒钟。当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我刚刚读完第三遍。我舍不得一口气再读下面题目为《农舍》的散文,心情复杂地合上书,梦游般地带着它离开了阅览室。

我决定把这本书悄悄藏起来,据为己有。

第三节课是自习课,按课程表排应该由物理老师辅导。可是,上课五分钟了,教物理的李老师还没有到教室,教室里嗡嗡地半天安静不下来。我神思飘忽地从阅览室下来,走到位于二楼楼梯左侧的我的班级的教室门口,平静而又有些忽忽若失地望着我所教的第二茬学生。我觉得我的心似乎正越过这些好像还有些生疏的面孔,越过教室后窗外隐约的群山,飞到了山那边很远很远的世界。学生们大约猛然间看到他们的班主任神情怪异地站在教室外注视他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也就在这时,带物理课的李老师急匆匆地赶来了。

李老师是比我早毕业两年的一个师范生,三个月前刚刚生了小孩,因此每天一到课间时间,便急匆匆地跑回去给小孩喂奶。我记得自己曾经对她有过一段时间好感,刚分配来那阵子,曾经有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隔着衣服摸过她的乳房,而她既没有翻脸也没有反抗。还有一次,她似乎还暗示过我可以对她有更进一步的表示。但我适可而止了。那时,她才刚结婚不到半年,不过,她的肚子里应该已经有一个小生命开始孕育了。那时,我在潜意识里还觉得婚姻神圣不可侵犯,我为自己不道德的举动自责过好几天。

李老师感激地朝我点一点头,走进教室。我望着她略有些变形的背影,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另外一个女孩子。

告别了李老师从教室走下来,走到一楼的语文教研组,有一个老师正在有一页没一页地判作业本,而另一个老师则正在看不知是金庸还是梁羽生的武打小说。我魂不守舍地在地下呆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又走出来。推开教学楼的楼门,一股潮冷而阴郁的空气迎面扑来,间或几片枯黄的树叶像老鼠一样被风吹着从墙角掠过。宽阔的操场上此刻也没有了一个人,只有孤零零的两个篮球架立在中央,光秃秃的几排白杨树站在操场边的围墙下。天空似乎也由初秋的蔚蓝高远变得铅灰而低沉。

我静静地在楼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下决心似的返回去走进宿舍,把门反锁上。我要聚精会神、全心全意地读那个三十年前就死去了的异国文人的流浪散文。我也要读他充满自然芳香、充满沉思而又充满浪漫的心声和向往。

30.农舍·山口

……我在这幢房屋边上告别。我将很久看不到这样的房屋了。我走近阿尔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

跨越这样的边界,有多美好啊!从好多方面来看,流浪者是一个原始的人,一如游牧民较之农民更为原始。尽管如此,克服定居的习性,鄙视边界,会使像我这种类型的人成为指向未来的路标……我把这幢房屋画在笔记本上,目光跟德国的屋顶、德国的木骨架和山墙,跟某些亲切的、家乡的景物一一告别。我怀着格外强烈的情意再一次热爱家乡的一切,因为这是在告别。明天我将去爱另一种屋顶,另一种农舍。我不会像情书中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心留在这里。啊,不,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每时每刻需要它。因为我是一个游牧民,不是农民。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敬者。我不屑于把我的爱钉在地球的某一点上。我始终只把我们所爱的事物视作一个譬喻。如果我们的爱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变成了忠诚和德行,我就觉得这样的爱是可怀疑的。

风在勇敢的小道上吹拂。树和灌木留在下面,这里只生长石头和苔藓。没人到这里来寻觅什么东西,没人在这里有产业,农民在这上面也没有干草和木材。但是,远方在召唤,眷念在燃烧,眷念在岩石、泥沼和积雪之上筑成这条宜人的小道,通往另一些山谷,另一些房屋,另一些语言和人群。

回忆像远方山谷里的钟声从青春岁月里向我传来……

我心中已不再是春天。而是夏天。

……我独自一人,并且不因为孤单而苦恼。我别无其他愿望。我准备让太阳把我煮熟。我渴望成熟。我准备去死,准备再生。

世界已变得更加美丽。

31.长城

那些天,每当没课的时候,我就呆呆地扶着我们学校教学楼的栏杆,迎着塞外凛冽的北风,久久地凝视那条蜿蜒起伏、残缺不全的古长城。有时候,我会呆呆地看上一两个钟头。后来有一天,我的心里忽然再次涌上了无边的悲哀,我想自己或许这一辈子真的就这么完了,自己真的再没有前途了,只能日复一日地望着眼前这条横亘了几千年的土墙,教这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样没完没了的山里娃,来打发余生了。

可是,就在那一刻,老黑塞热情的呼唤——“再见,定居和有产业的人们!再见,忠诚和有德行的人们!我可以爱你们,我可以尊敬你们,但为了模仿你们的德行,我已经花费了大半辈子光阴……”,忽然再一次不绝如缕地回响在我的耳边,使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几年前走投无路的大哥出走时的心境。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就像一个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下迷路的旅人,忽然从乌云的缝隙中发现了北斗星一样,我的情绪再次变得亢奋起来。

跟我走吧,黎明/所有的你都是同一个你/我难以分辨/谁是你,谁是真正的你/谁又再一次是你/绝望的只是你/永不离开的你/不在天地间消失/所有的你都默默包扎着死去的你/年老丑陋的女王,这黑夜内部无穷无尽的母亲女王/我早就说过,断头流血的是太阳/所有的你都默默流向同一个方向/断头台是山脉全部的地方/跟我走吧,抛掷头颅,洒尽热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来临……

那真是一段骚动慌乱的日子啊,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在忙着寻找一夜暴富的机会,而从各种报刊和小道消息里,一个又一个地传来某个著名作家下海或英年早逝,某个著名诗人出走或自杀的消息。然而,那些日子,我却一个人躲在世外桃源般的深山里,反复地吟诵着老黑塞的流浪散文和海子的流浪诗歌,像几百年前那个悲壮而又滑稽的堂吉诃德那样,挑战着自己心中虚无的风车。那些天,仿佛一个持续发着高烧的病人,又像是一个走火入魔的邪教徒,我夜夜失眠,神志错乱却又眼睛明亮,精神亢奋。其间,我甚至还请了几次假,去县城里看了看我的那几个刚刚结婚、因为生计疲于奔命、心灰意冷的文友,他们的现状反而更激发了我的雄心。失望地告别了他们,我独自去县城的新华书店,在那个落满灰尘的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套曾经让我无数次心动的《鲁迅全集》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散文选》,毫不犹豫地花光了所有的钱,买了下来。每日里,除了上语文课时必须去一下教室,我几乎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坐在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些仿佛比《圣经》更神圣的书籍。

有些时候,我的一些想法甚至会把我自己都吓一大跳。

又是一个失眠的长夜。早晨刚刚迷糊过去,忽然被外面一阵惊喜的尖叫声吵醒。我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严脑袋,但这嬉闹声似乎更加响亮。无奈地爬出来,把窗帘掀开一角向外一望,啊,原来外面正下着大雪,教学楼下的花坛边和远处的操场上,到处追逐着打雪仗的学生们。

我趴在窗户上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外面,然后又躺回床上,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那些崇高而又神圣的念头,那些激动人心的语句,那篇这些天来一直构思着的宣言,仿佛窗外飞扬的雪片一样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地向我袭来,令我战栗不已。我干脆爬起来,穿好衣服,然后走到宿舍外的栏杆边,伸出双手接了一些雪花,把它们缓缓地擦在脸上,就像爱美的姑娘们往脸上搽雪花膏一样。待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我迈着凝重的步伐返回宿舍,坐在书桌前,摊开印有“白草口乡中学校稿纸”字纸的纸张,一笔一画地写下那个当时觉得神圣而又悲壮的标题《“告慰文学英灵 呼唤文学巨人 寻证民族良知”只身走中国活动宣言》。

……这是一个世纪的黄昏,另一个世纪的曙色正在它的背后无声地孕育。站在两个世纪的交界处,我们必将看到一个横空出世的巨人,披着满身霞光向我们走来,这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崭新而强大的灵魂。为他的到来,我们应该献给我们呐喊和欢呼。

是的,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从“硕鼠硕鼠”到“路漫漫其修远兮”;从“归去来兮”到“轻舟已过万重山”、“安得广厦千万间”;从“大江东去”到“但悲不见九州同”、“人比黄花瘦”;从“碧云天,黄叶地”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人世经历了多少沧桑,时光的巨掌把往昔的繁华一挥而尽。然而,一些悠长的梦想和声音却越过亘亘时空不绝如缕地向我们传递过来,让我们透过这些古老的方块字,体验到一个民族曾有过的喜悦和痛苦,挣扎和反抗,赞美和呐喊,对社会、对自然、对人生。

这就是文学。这就是令我们骄傲和困惑的中国文学史。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史像我们这样庞大、系统、古老而又连续。

当我们沉湎于往日的辉煌中的时候,我们却明显地落后了。当歌德、雨果、雪莱、托尔斯泰、泰戈尔站在养育了他们的土地上,用自己民族的语言,代表自己的人民向全人类展示自己民族的文化时,我们在干什么,我们给世界文学史贡献了什么,我们给中国的大众又贡献了什么。有人说,一个民族的语言,要靠一些伟大的作品来规范和拓展,产生不了伟大作品的语言,永远是弱小和没有生命力的语言。难道我们使用了几千年的方块文字,真的萎缩和失去活力了吗?我不知道每一个有文化的中国人,翻开厚厚的诺贝尔文学获奖作品集时有什么感想,我的心却是一次比一次强烈地充满了悲哀和羞愧。从1901年开始授奖到今天,长长的获奖名单上法国人出现了十二次,美国和英国人出现了八次,德国出现了7次,诞生过塞万提斯的西班牙出现过五次,曾经和我们一样拥有人类最古老文明史的印度、埃及、希腊等国家都拥有过诺贝尔文学奖,和我们一衣带水、以我们的文化为宗的日本有过,我们同处亚洲的年轻的国家以色列也有过,还有同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前苏联、波兰、捷克,他们都有。伟大的前苏联文学,从1933年开始,诞生了5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和诗人,这还不包括1902年不公正地落选的伟大的老托尔斯泰。虽然,1938年一部美国人赛珍珠写的描写中国农民的长篇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我不知道这算是给我们的惊喜还是讽刺。当然,诺贝尔文学奖不是衡量一个民族文学的唯一的标准,但这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史和占世界人口近四分之一的东方大国的文学,近一个世纪来,不曾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行列。

当然,这要除过伟大的、空前的鲁迅。鲁迅,是真正的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知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痛苦,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是二十世纪中国的良心、喉舌、风骨和骄傲,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几千年来凝聚而成的不朽的灵魂。他的伟大,首先在于他健全的人格和热爱民族的心,再就是他的不屈的奋斗精神,正如他所说的“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随着时间的推移,鲁迅的伟大、深刻、远见将越来越显示出来。

伟大的鲁迅先生不死!

然而,中国像鲁迅这样的巨人迄今再没有出现,这自然是不能苛求的。然而,中国像鲁迅这样做人的知识分子却越来越少。

还是让我们再回到文学。一个时期小说创作成就的大小,是衡量这个时期文学创作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志。让我们静下心来仔细地回顾一下中国当代文学史:从柳青的《铜墙铁壁》《创业史》到赵树理的《三里湾》,到浩然的《金光大道》,一直到今天有限的几部长篇小说,我们走过了一条多么曲折而艰辛的道路。我们永远不能否认作家们付出的良知、真情、汗水和心血,但是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我们未曾创作过伟大的作品,甚至连很优秀的也没有。当然,我们也曾有过八十年代初朦胧诗的活跃和一批优秀中、短篇小说的出现,但他们却没能一直延活下来,像一个营养充足的婴儿那样。现在的中短篇小说,像军阀混战一样各据一方,诗歌像没了脑袋的苍蝇到处乱撞,现今的文人们是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实用主义了,文学成了歌功颂德的鼓手和发财的工具。我不知道别国处在经济浪潮中的艺术家们是否也这样功利。

人首先要生存,然后才能发展,这是真理。但我不知道中国那些自视甚高的大作家、大诗人们是否都在饿着肚子创作,我也不知道鲁迅先生当年写《狂人日记》时是否就拥有一幢小洋楼和一部小车。我也不知道帕斯捷尔纳克当年怎样在艰难中创作《日瓦戈医生》,我只知道现在中国有许多文人叫喊贫困的无法生活。创作是一项伟大的工作,诗人、作家是人类中最优秀的成员之一,他需要拥有超出一般人的思想、知识、强大的人格和坚韧的毅力。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优秀的作品没有出现多少,诗人和作家却比小商贩还要多,我终于明白什么叫鱼龙混杂了。我始终认为,真的作家应该是一个永远怀揣着一颗高贵、浪漫的心,永远不羞于承认自己是一介书生——一介热爱世界、热爱人类、热爱生活、忧国忧民的书生。

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它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生活画面,检阅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品格和良知,考验了文学的队伍,使那些并不是真正热爱文学,而是想以文学为手段达到某些世俗的目的的伪作家、伪诗人们望风而逃。将来的社会必将是一个商业气息越来越浓的社会,将来的文人队伍必将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坚定。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进的灯光,这是鲁迅的方向,也是中国文学的方向。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产生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民众,就没有天才”。“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如果我们注定做不了天才,那就让我们做这泥土吧,天才固然可敬,而那些为了培养天才的幼苗,默默地做泥土的人,和对这样的泥土肃然起敬的人们,才是将来中国的真正的脊梁。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看见物质的闪光。让我们一面做泥土或做敬重泥土的人,一面抬头仰望东方,期待一个伟大的巨人,从另一个世纪的曙光中披满霞光向我们缓缓走来。

最后,让我们以沉重的心情再次悼念莫应丰、周克芹、路遥、邹志安等英年早逝的作家们和诗歌烈士海子!

……

第十五章

32.把学校捅了个大窟窿

太阳出来了,很红很圆很温暖的大太阳映照着广袤无边的宁静的雪原,映照着蜿蜒起伏的古长城莹晶的轮廓,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壮美和瑰丽。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教学楼半敞的过道的扶栏前,凝视着亮红的大太阳放射着金色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融落到雪山的后面,雪山的顶上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那时候,我的感情纯净、崇高、深沉而又有些忧伤,我觉得自己心底仿佛有一条宽广的河流正在悠悠地流淌,河面上也撒满了夕阳金色的余晖,我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感动。

那个冬天的雪真多啊,第一场雪刚刚融化不久,第二场又接着下了起来。第二场雪不大,但雪粒特别碎,特别硬,像盐粒一样;风也特别硬,特别锋利,像刀子一样。那场雪仅仅下了有半寸多厚,但融化它却用掉了近两个星期。当入冬后的第三场雪纷纷扬扬的时候,那一个学期也该结束了。那一段时间,表面上,我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该上课时上课,该同大家胡说八道、调侃嬉闹时也调侃嬉闹,有一次趁星期天补课只有我和物理李老师在时,我甚至又轻轻抱了抱她,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背。她平静地靠在我肩头一小会儿,既没有热切地回应,也没有淡漠地拒绝。嗅着她身上温馨的婴儿所特有的气味和淡淡的乳香味,我想,一个哺乳期的母亲,或许她的所有情感世界里只有她的孩子吧!一个爱着的母亲,是多么宁静、多么包容、多么博大而又多么优雅啊!

那一刻,我甚至忍不住想把自己偷藏在心底的巨大的秘密和计划全部告诉她。那一刻,我充满了倾诉的欲望,但终于忍住了。

终于挨到期终考试结束准备放假了。

那一个学期,我们白草口乡中学全校各个年级考试成绩都不错,郭校长心情也很好,破例给大家每人多发了二百元奖金,全校教职工会上的总结讲话也讲得情绪激昂、激动人心,会上他甚至还不点名地表扬了我。他说:“我们学校有一些年轻教师很上进,在教学之余还坚持学习,不断提高自身的素质,大家要向他学习。”郭校长讲到这里时并没有刻意看我,但几个年轻教师却不约而同地向我扮鬼脸。我努力保持平静地对大家笑一笑,心里默默地想,这一次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同他们一齐开会了,再见了,亲爱的同事们!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学校和这些同事们竟然保持着那么温暖而又深切的感情。

散会后,当郭校长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好心情走回校长室时,我心情复杂地跟了进去。就像一年前接到那篇《桃河漂红》的采用通知单时那样,这次我仍然很尊敬地叫了一声“郭校长”,然后端端正正地站到他的办公桌前。郭校长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好心情中解脱出来,他略有些惊讶但依然笑眯眯地望着我。我毕恭毕敬地双手把我很久前就写好的“辞职报告”和那篇《宣言》递到郭校长手里。郭校长狐疑地望着我,下意识地接过来,飞快地过了一眼,郭校长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然后,郭校长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郭校长匆匆地看了一遍,然后在办公椅上坐下来,无言地给我递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一时整个校长室里静极了,我似乎能听到手中的烟灰掉下去时像窗外的雪花落地时那种扑簌簌的声音。

“这可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情,儿戏不得,你认真想好了?”郭校长终于看完了,他抬头定定地望着我,语气沉痛地问。

我的心里似乎不经意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迎上了郭校长的目光,默默地点一点头。两人又续了一支烟,无言地抽着,室内又陷入了骇人的寂静,好在中途有几个教师进来请示工作,缓和了一下气氛。

“年轻人有远大的理想很好,但也不能脱离现实,一个农村娃十年寒窗考一个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如果你出去走了一圈什么成果也没有,以后你怎么办?你还是要慎重考虑考虑啊。”又过了一会儿,郭校长似乎镇静了下来,诚恳地对我说。

“我已经想了很久,想好了,要想成大事,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啊。”我久藏在心中的那个宏伟而崇高的计划第一次受到了现实而又理智的声音的质疑,我有些动摇,也有些语塞,但还是坚定地说。郭校长望着我因激动而变得有些涨红的脸,没有再说什么,但猛吸了几口烟似乎在下决心。

“好吧,我也不说服你了,要不这样,你重写一份申请,我给你去县教育局争取一下,你最好办成留职停薪,这样你一旦有个闪失再回来,损失也不是很大。”郭校长说。

“本来,我还准备培养你当教导处副主任呢。”郭校长说完,叹了口气,又略有些惋惜地说。

“谢谢你,郭校长,真的,谢谢你。”我充满感激之情地对郭校长说。郭校长很气派地摆一摆手,郭校长的脸上再一次现出了那种很宽厚又很深沉的笑容。

“你把学校给捅了个大窟窿啊!”我转身往出走的时候,听见郭校长又补充了一句话。

33.告别

我把自己所有的行李都收拾了一下,像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东郭先生和狼》里的东郭先生那样,我把那些书籍和衣服、被褥都装进一个编织袋里扛到楼下面,然后又返回自己生活了一年半多的宿舍检查一遍。

我看到宿舍里除了一张裸露着草垫的床和摆着一瓶红墨水、一瓶蓝墨水的办公桌外,几乎空无一物了。准备锁门的时候,再一次心情复杂地审视了一遍全屋,无意中看到靠床头的墙上贴着的那幅小油画:广袤的戈壁上,一行孤独的驼队,头驼背上的大旗迎风飞扬,下面一行小字——有你同行,才使我执著地追求那一片神奇的绿洲。

那是我的前女友文竹毕业时送我的。一齐送我的,还有那盘收有“山里的花儿开,远远的你回来”的歌曲的磁带。

默默地锁上宿舍的门,转过身来,站在宿舍前半敞的扶栏前,我再一次望一望残雪覆盖下寂静的操场、寂静的雪原和雪原上寂静的古长城的垛口,在心里默默地向它们一一道别。然后,走下楼,我把宿舍的钥匙交给了看门房的王大爷。

“王大爷,我走了,你把钥匙保管好,开了学交给郭校长。”我说。

“王大爷,你要保重身体,少抽些烟,要不你的支气管炎更重了。”我又说。王大爷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接过钥匙。

“路上的雪还没有全化了,骑车走得慢一些,下坡时最好推着走,千万不敢捏闸,一捏闸就摔倒了。”王大爷对我说。

“外面冷得很,把棉军大衣的扣子全扣紧了,过了年早点来,钥匙我给你挂在墙上这颗钉子上,你放心,丢不了的,我活六十多岁了还没丢过钥匙呢。”王大爷又说。

我在王大爷剧烈的咳嗽和絮絮叨叨的叮嘱中走出学校门房,推起自行车迈上了返乡的旅途。

临近腊月了,尽管山路上还有不少雪,但赶着马车或者骑着自行车去附近镇上赶置年货的人还真不少,尤其是那些穿着大红大绿羽绒衣戴着口罩的山里姑娘们,她们三三两两相跟着,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山路上,给寂静的雪原增添了不少生气。或许,一年前春桃就曾走在她们中间啊!望着她们生机勃勃的背影,我悠悠地想。

越过庙岭梁山,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了。我站在庙岭梁山路的半坡上,擦一擦额头的汗,把大衣全解开,然后骑上自行车放开车闸往下冲。风凉飕飕地从耳旁急速地掠过,被风鼓胀的大衣仿佛一只绿色大鸟的翅膀上下翻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大鹏一日顺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我豪迈地想着这些雄奇的诗句,心境同眼前的原野一样壮美而开阔。

回到家里,父亲正在院子里扫院,看见我,父亲拄着扫帚停下来,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满头银白的头发和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冬日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温暖而又亲切。父亲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朗地笑过了,这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惬意和满足啊!我心里有些潮潮地想。听见院里的声音,正在新屋里做饭的母亲和妹妹也迎出来了。随着她们一齐迎出来的,除了母亲亲昵的呼唤,妹妹银铃般的笑声,还有从她们身后新屋的门洞里升腾的雾蒙蒙的热气。

“被褥不是夏天拆洗过吗,怎么又累兮兮地带回来了?”父亲和弟弟一齐解我自行车上带回的东西,母亲看到那一卷被褥,有些纳闷地问。

“学校假期里没有人看门,害怕放在那里丢了呢。”我想了想撒谎说。母亲想想说的也有理,就没有再接下去问。

“山里的胡麻油比咱村老李家的好,又纯味又香,炸油糕、拌凉菜都是好东西哩。”母亲接过我递过去的一塑料桶胡麻油,母亲欢喜地说。

“山药粉面压得粉条又筋又白,不像红薯粉面压得又黑又脆,山里真是个养人的地方哩。”母亲又接过我递过去的半袋山药粉面,欢喜地说。把自行车上东西卸完,妹妹拿出笤帚帮着扫了扫身上和裤脚上的尘土,一家人就像迎接留洋归来的大少爷一样,簇拥着把我迎进家里。

母亲蒸得高粱面鱼儿,父亲炸得脂油饼,还有大烩菜、豆芽拌粉条。这是一顿丰盛而又可口的午餐,这也是一次幸福而又快乐的聚会,这样的幸福和快乐朴素、踏实而又真实,让人看得见,摸得着,把握得住!

腊月二十六是一个冬日里难得见的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大早,我们一家就起了床,吃了早饭,准备去崞镇再补办一些没有买全的年货。

一共骑了四辆自行车。父亲带着母亲,我带着外甥女,妹夫带着妹妹,弟弟自己骑车。那年代在村里,像母亲这样年纪的妇女,大部分都会骑自行车,但母亲因为胆子小,一直没有学会,因此,多少年来,每次去崞镇或者出个远门去参加亲戚家的红、白事宴,母亲都由父亲带着。而且,她只敢坐父亲的自行车,她说父亲的自行车慢、稳、不晕人。

那一年,我们一家七口人四辆自行车,就这样浩浩荡荡、耀武扬威走过我们苏乡村碎石铺砌的街巷,走上通往崞镇的官道。这是一个由世界上最亲近的血缘和亲情组成的快乐的车队,这也是一个由世界上最美好的憧憬和最朴素的愿望组成的幸福的车队。

许多年后,当那个曾经温馨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当那些曾经的屈辱和梦想仿佛在一夜间灰飞烟灭、随风飘逝之后,回首那年腊月那个鲜活生动的家庭红红火火地走过去的情景,我们苏乡村依然有许多老人不胜感慨、不胜嘘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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