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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桃花河

泱泱黄水无绊无羁、不折不扣地闯出一条千年大沟——黄河故道,直注大海。

涛声如雷,残阳如血。

我又记起了故乡千折百回的桃花河,悠长的水面,忧郁的呜鸣。水面上浮着大哥和善的脸。二爷曾经扁着嘴说,单单的桃花河没有出路。大哥的魂,也随着桃花河汇入那黄河了么?

苍苍莽莽,苍莽中透着悲壮,野性的风肆无忌惮地掠过,几千年前的古黄河就曾在这里咆哮,后来,大约是觉得这里不再适宜它,便勇敢地走了。二爷说黄河是一个拉得开硬弓、射得下大雕的年轻猎人变的。

娘泣不成声地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爹跳起来破口大骂我是忘恩负义的驴杂碎;六婶子幸灾乐祸地撇着嘴说,与其念书,还不如放猪哩。只有二爷远远地用感情复杂的老眼望我。

走了,咬咬牙,天下无难事。从此后浮萍随活水,流云凭天风。

可是大哥竟然死在了桃花河里,可惜大哥没见过黄河。或者只要看一看黄河故道,大哥也绝不会死了。死,有时候显得多可笑啊,可我自己难道就没曾想过死吗?

沿着古老的黄河故道,寻觅一个博大的灵魂。万里长风迎面而来,拥我野草般的头发跳扭曲的舞。残阳沉甸甸的,显示着摇摇将坠时的悲壮和辉煌。血洗的西天,血洗的孤树枯草,血洗的黄河故道,昭示着生命力的博大、浑厚、苍凉。二爷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小时候的作文里有蓝蓝的天、明媚的阳光、暖洋洋的风和洒满阳光的大道,如今哪来这么多的忧郁?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责备我的无病呻吟,仔细想想,走出阴影,世上何处不是阳光满地?

村东的瞎绪文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一心想做和尚,曾经十三次徒步上五台山,都被赶回来,人们都说他神经不正常哩。可是,第十四次竟被收下了,他一口气背了五本《华兰经》。方丈大惊,破格收他当助理,村里人又说:老天不负有心人哩。村西倔二一巴掌拍在光头上,放大屁哩,好也是你们,赖也是你们。

怎么也忘不了小时候,一个人去姥姥家,母亲站在落日的山坡上望我。我背着母亲攒下的白面蒸的馍、母亲给姥姥做的小足鞋,背朝后边望母亲,边倒着走。走远了。只望见红红的太阳和母亲隐隐的身影,忽然觉得失了魂、落了魄一般。大哭着跑回,说什么也不肯一个人再走。

无论干多脏多累的活,大哥总喜欢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母亲总低低地说,男娃娃太好干净,怕人家笑话哩。第一次从大学穿牛仔裤回家,母亲大惊失色,天啦,快脱下来,人家要笑话哩。母亲一辈子最好说的话就是怕人家笑话哩。

爹说,念了几本臭书,就觉得这也不顺眼,那也不知足,好像满天下放不下一个你。教书咋哩,你爹戳了一辈牛屁眼,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你大哥不务正业,鬼迷了心窍!人家是一年四季,他是死球一记哩。

二爷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似乎充满期待的目光望我,这目光让我受不了,时时使我觉得胆战心惊,仿佛负了全人类的嘱托。

朱建华再也跳不过二米三十二,有人便写信给他,快死了吧,活着不觉丢人。朱建华知道这人曾经是他最狂热的崇拜者,也明白这话中曾包含过许多诚挚的希望。可是他还是悲愤地泪流满面。

二爷曾经说在北中国有一条叫黄河的大河,里面有门板大的鱼游来游去,见了黄河,人一辈子都不敢再想死。我远远地来了,虽然没看上黄河,但通过这浑荒的黄河故道,依然可以想象出黄河粗犷、倔强、浑大的气质和襟怀,为什么不让生命像黄河水一样一往无前地流淌?

我又记起了那个一辈子独身——只为了不受家庭束缚、秃顶高鼻子的哲学教授,用很重的鼻音声嘶力竭的演说:走出你们的法则,你们这些盲目的没有灵魂的神父哟!

我愉快地走上大路

我健康,我自由

整个世界展开在我面前

漫长的黄土道路可引我到

我想去的地方

真想褪下那身绳索,轻轻松松地活一下,可是……我恨自己骚动不安的无能,我恨父母无止无尽、无处不在的爱,我以为,这每一缕爱,都是缚我的一根大绳,为这爱,顾前顾后,许多事我想做却不能,许多事我不想做也不能。它使我时时觉得,我不是我自己的。没有这爱,我自由一人,奋然前行,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想辜负某人,对不起某人,令某人伤心。但我无法拒绝这爱,这爱注定要捆我一辈子,然后我再捆人。

爱是大绳,期待是大绳,得到的一切不想再失去的,都是大绳,一无所有才是痛快酣畅的人生,可我别无选择,我只有眼睁睁地看自己在别人的绳中老死。我的路,在这个世界有我以前早已注定,那条路满是寂寞,满是艰辛,满是痛苦和不甘心的挣扎,多想让自己的灵魂像小鸟般在明朗的天空乱飞……

真想死在万里无云的长天之下啊!一千次这样长叹,一千次都咬着牙活下来了。每一次眼前都闪现着父亲捶着大哥的棺木指天大骂的情景。

谁也不相信大哥会死,但大哥确实死了,躺在白花花的棺材里,脸雪白雪白地毫无痛苦。那时,我觉得很奇怪,大哥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活下去呢?

我又记起了毕业时的那些日子。系主任找我说,李书记的意思是年轻人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接着系主任又爱怜地抚着我的头,深情地说,孩子,日后的路还很长,一定要活出个样子,记住,这世界永远没有一条现成的路给我们,但无论怎样都要走下去。我明白了,我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我头也没回地走回教室。

李书记是卉卉的父亲,一个孤儿出身的市委书记,那次卉卉领我去家里,他像害怕我似的用躲闪的目光望我,但我知道他从骨子里憎恶我,憎恶我诱骗他的女儿。

那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干着世界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将刻骨铭心地记着初中时,那块掩映在树林中的黑板报上,用红色粉笔写着的“世界十大文豪”的名字。一节物理课上,年轻的物理老师把我整整给人家推了一礼拜车才挣钱买的《童年》撕成十条,我对着全班同学默默地泪流满面。整个中学,我总是那样躲避着同学们,我总是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我是全校唯一步行回家的学生,尽管家在离城几十里的小村子里。时常有男同学拿我开玩笑,没有一个女同学肯跟我说话,每到下课,我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仿佛那里天生就是属于我的。但我一点也不孤独,我总是想在很远的一个国家,曾经有一个叫高尔基的穷孩子,跟我一样时常受孩子们的欺侮。

又是退稿。整整二十万字的心血坐着冷冷的邮车去了又回来了,除了多了一张铅印的讣告般的退稿信,没有一点变化。老疑心这稿子编辑老爷从来就不曾过目。去时满满的一信封都是希望,回来隐隐约约却杂着失落。好在已经习惯了。最初的耻辱感早已烟消云散,某一天忽然收到几张录用通知单,竟会惊慌得手足无措。

整整五个月的时间,黑色的血从笔底流走,把头发流成雪白,把面庞流成蜡黄。长长的夜,一壶、一杯、一筒砖茶,拼命地喝水,于是耳边便响起桃花河潺潺的水响和大哥冗长的箫声。二十万个方块字也概括不完大哥短短的一生,《大哥的故事》没有人肯读。寒假带回家,一页一页把它烧在大哥的坟前。旷野风大,纸灰飞扬,漫天文字像整齐的雁阵随着大哥的灵魂飘向远方。

那时候大哥说,你每写一行字,就想一想大哥正把一叠砖坯背进砖窑,你就不会感到累了。要让每一个字都像砖坯一样结实,因为它是要留给后人的。

大哥还说,一个人装一窑砖坯,光坐在那儿想,好像不可能,可你低了头一叠一叠往进背,总有一天窑会被装满的。你现在没有装满并不能说明你以后就装不满。

古代文学讲师曾经对着全班同学说,咱们有些同学异想天开,整天做着成名成家的黄粱美梦。人,为什么不活得现实一点呢?漫无边际的梦为什么不少做一点呢?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不注意听他照本宣读,因此他怀恨在心。可是,文学概论教授也有意无意地对我说,文学是一桩十分艰苦、沉重的工作,它不是一种时髦。甚至我一个最谈得来的文友也说,回头吧,古语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不知所措了。我从小梦着的那条路上忽然竖起数不清的感叹号。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沼泽地里跋涉了很远,背后路上人喊马叫很是拥挤,前面却寥寥地只有几个沉重的旅人。该回头么?

夜里梦见大哥面容肃穆、一丝不苟地竖着箫,从容不迫地走进桃花河去,二爷坐在河边抚掌大笑,袅袅的笑声久久回荡。再走,再走,再走……

真喜欢大哥啊!大哥长着长长的凤眼,一双纤长的手,一有空闲就舞弄着一管乌亮的洞箫,父亲常常瞪着眼骂他,大哥总是默默地走出去,坐在村外脉脉的桃花河边,就着河中通红的太阳,吹出凄婉的长音。全村只有年轻时跟着大戏班、走过南闯过北的二爷是大哥的知音。二爷常说大哥心气高,最不平凡哩,但舞不了镰、扶不了犁的二爷,在靠黄土吃饭的村里是最受小看的。

第一次放寒假回家,二爷问我,大学是不是全国考的?我说是的。二爷大惊道那该是进士。后来又问,听说你写了好几个文章登在书上了?我说只有几篇。二爷又惊道,那全中国都知道你?我连忙说没有的事。二爷狐疑地望着我走了。晚上,全村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全村人都聚在我家阴暗的屋子里道贺。母亲欢喜地直用衣襟擦泪。只有父亲圪蹴在窗台下一锅接一锅地抽烟。等人们走光了,父亲恨恨地说:球!

大哥是永远见不到这一天了。我每次回来都到大哥的坟上去,大哥的坟上奇怪地开着兰幽幽的小花,像大哥那双深沉忧郁的眼睛。父亲从来不去给大哥上坟,但每到大哥的忌日,父亲总是耕地耕到很晚才回家。一次我到地里去找,看到父亲在半残的月亮下,抱着头像狼一样低低地长嗥。回家后父亲一口气喝干半碗酒,瞪着红红的眼睛破口大骂:没球骨气的东西,咋就死了!母亲躲在设有大哥牌位的东房,嘤嘤地一直哭到半夜。那一晚我一直没有合眼,想着备受欺凌的父亲,投河死去的大哥,村里人的小看和同学们的白眼,很想像大哥一样一了百了地死去。但我听到了母亲的啜泣,为了母亲我也得活下去。

卉卉说世界上数我们村的桃花河美。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卉卉说什么也要跟我回去,我说她受不了,她说一定能。那时候她确实挺过来了,每天跟我下地劳动没有喊一声苦。初回家时,她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飘逸而纯情,隔壁的三奶奶硬说她是七仙女下凡。我们俩走在街上,总有人问她爸爸是不是在城里做着很大的官,我能够听得出她在回答时竭力压抑着的鄙视和厌恶。她一点也不庸俗。所有的人都讨好地对着我们笑,仿佛想要让我忘记先前的冷酷,但我分明感到了那一双双妩媚的眼中冷冷的嫉恨。

那些天母亲活得真开心啊,连从前跟母亲吵架、骂母亲永世断不了穷命的六婶子,也对母亲说起了先前的过错,母亲一概原谅。那些天六婶子天天来,天天帮母亲洗锅扫院,连自家的猪饿得拱倒了猪圈门也不管。但我不会忘记她先前对大哥的奚落和幸灾乐祸。大哥的死有她的责任。

每一个黄昏我都和卉卉来到桃花河边,把脚伸在悠悠的河水中,我给她讲我童年时怎样摸鱼,怎样爬在岸边静静地看河上的水鸟落下又起飞,我给她讲大哥的洞箫以及大哥第一次用销金熔铁形容这落日的河面时我的痴呆,讲大哥是怎样从这河里永远走去的。卉卉真爱笑啊,每一次莽撞的小虾稀里糊涂地碰在她脚上,她都要大笑着滚在我怀里,久久不肯起来,但听我诉说时,她却痴痴地望着水面,有时忽然问我,人真有活不下去的时候么?

是啊,人确实有活不下去的时候,但无论怎样总得活下。槐姐跟我们家斜对门,槐姐长着毛汪汪的大眼睛,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认定槐姐是天下最好看的闺女。槐姐不喜欢说话,见了人总是低下头,脸羞得红红的。有一次槐姐悄悄问我,二娃,你喜欢槐姐吗?我说,咋不喜欢,大哥也喜欢你哩。过了好半天,槐姐低低地问,你咋知道?我说,大哥睡着还叫你哩。槐姐涨红了脸,假装生气地说,二娃是灰娃娃,二娃哄人哩。我争辩说,谁哄你,那天我亲眼见的。槐姐捂着脸跑了,好多天槐姐不敢看我。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清楚,那时候我才十四岁。

娘说槐姐是个好闺女,二爷也说槐姐心眼好,长相又俊,十里八里没有赶得上的。每到这时大哥总是低着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好多次大哥和槐姐顶头碰上,不是槐姐躲开就是大哥装着没看见,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可人们都说大哥和槐姐不正常哩。

卉卉常说我的气质最像保尔,总是那么冷峻、沉默、要强、执著。这使我每每感到惭愧。我问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最喜欢哪一个片断?她说,小保尔一拳把欺侮他的坏孩子打进河里,冬妮娅为他喝彩;还有小保尔和小冬妮娅赛跑,坐在草地上聊天。接着,她又热烈地说,我们就是保尔和冬妮娅。我说,可是,保尔和冬妮娅终于变得很陌生了,因为他们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卉卉痴呆了半天,嗔怪地掩住我的口,你真坏,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怎么不会这样想呢?

卉卉终于想要回家了,想要回那有川流不息的汽车、闪烁的霓虹灯、豪华的冷饮店和昼夜不息的舞会的大都市了。那些天她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发呆,我问她想家了吗?她摇摇头说一点也不。但我明白这里永远留不住她,那悠悠桃花河每天流走的都是新鲜和浪漫。连村里的姑娘都想往外走啊!我用借来的自行车驮她去几十里外的县城车站,一路上她把脸紧紧贴在我背上,什么也不说,等我回家,才发现背上洇湿了很大一片。那一个黄昏,我一个人坐在河边,把脚伸到水中,一直到天很黑。我又想到了一个生命的渺小和无奈,想到了大哥随水鸟翻飞的亡灵。

那天晚上梦见我的一颗牙无缘无故就掉了下来,又梦见我穿着一件火红的大褂。一整天心都惚惚不宁。傍晚村里的二牛忽然来了,他说我娘病了想让我回去。匆匆地赶回去,满街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望我。一望见自家的土门,心就产生了异样的不祥,推门进去,二爷正圪蹴在当院的小枣树下发呆,泪和鼻涕流了一脸,七高八低的土墙上到处是孩子们好奇的脸。大哥死了,白花花的棺材放在东房的炕上,大哥每天盖的小红花被子挂在房上。父亲刚从正房出来,眼血红血红的,像头疯了的野牛,他一言不发只冲着我阴森森地笑。我从玻璃上望见娘静静地躲在炕上。我走进东房,打开棺材盖子,看到大哥穿着过年的新衣,脸雪白雪白的,那双细长的凤眼,微微地闭着,略张着的嘴露出谦和的笑意,仿佛是在诉说他的洞箫、他的从未对人说起的梦想。

天完全暗下来了,摇曳的油灯从柜上射出昏黄的光。母亲蜷曲在炕角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父亲蹲在锅台下做饭,灶火里一跳一跳的火苗仿佛荒原上的一团孤火,那么遥远,那么遥远。按照习俗,傍晚总得有人守灵,二爷不声不响地来了。我和二爷坐在棺材前的一个小凳上,一点一点地往小盆里烧纸。我极认真极认真地烧着,就像小时候大哥给我做风筝一般。我知道这是在给大哥烧纸,烧暖和的棉衣和厚厚的被子。好久了,二爷说,人活得没下场哩。

那个夜晚,整整一夜我都听到大哥的洞箫长长萦绕在小村上空,远远的桃花河时时传来呜咽的声音。大哥就这样寂寂地上路了。

当我带着苦涩的心,疲惫地回到故乡时,父亲在冷清的小站等我。我的行李很简单,除了多了一口袋书以外。几乎跟四年前一样,依然是那条长长的扁担。四年前,父亲就是用它把我担出故乡,担出那条悠长的桃花河的,今天父亲仍用它来担我。所不同的是父亲老了,我也老了。天冷飕飕的,枯败的草上有白白的霜,正是秋天的早晨,寂寂的小路上绝没有人。父亲沉重地走在前面,像一座孤立的山,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心破碎得像一个摔烂的瓶子。

我不知道大哥那时是怎样赶回来的。大哥一定是从这里一直走向桃花河的,然后坐在桃花河边吹了一整夜箫,吹了一整夜的生与死、希望与绝望,吹了二十二年的辛酸和悲伤,然后,天快亮的时候,竖着箫一直走进桃花河去。二爷说那夜,他在村外的奶奶庙里一整夜都听到了箫声,就像一个人在恓惶地哭诉,那天他以为自己老了,耳朵出了毛病。

现在想来,大哥是不该去北京,不该登那个充满诱惑的殿堂的。爹常骂那管箫是鬼骨头变的,会搅得一家人不安宁。一点也不假。大哥从电视里看到一个招生启事,就偷了爹攒了三年想买牛的钱上北京了。大哥曾经咬着牙对我说,一定要活出个样子给槐姐看,给爹看,给全村人看。大哥还说北京一定很大,有敞亮的大厅、黑压压的观众和能听懂他箫的老音乐家,大哥说时眼里闪着明亮的光。大哥毕竟去了又回来了,满天下只有故乡的桃花河肯容纳他。

我始终认为大哥是天下吹箫吹得最好的人,二爷也说他走南闯北半辈子没遇过比大哥更有前途的年轻人。二爷住在村外的奶奶庙里,孤独一人。二爷年轻时是很洋气的。听说他所在的戏班叫“满天红”,二爷七岁就登台唱戏,人称“七岁红”,在三十年代,二爷的戏班走遍大河上下,红遍晋、察、冀,二爷在省府还有住房,许多阔太太都是他的相好的,他跟省府的警备司令还是八拜金兰呢。爹有时候兴致来了跟我们提起,他小时候跟大人们去省府,守城门的不让进,大人们说是从崞县来的,“七岁红”的本家兄弟,于是守门的便点头哈腰地让进去了。我们又问爹,二爷后来怎么这样落拓?爹便摇摇头怎么也不肯说了。爹只是说二爷年轻时脾气很爆,有一次回来跟他爹吵架,他爹拿扁担追他,他在前面跑,后来看见街上有很多人,索性不跑了。看着他爹追上来,索性夺了扁担,恨恨地说,干脆你用石头砸死算了,说着就趴下把头枕在一个街门的台阶上。他爹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大哭,骂他日后会遭老天报应。

二爷一个人住在旧庙里,很少回村,除非去村里的供销社买盐、打油。二爷见了村里人决不打招呼,仿佛是外村来的陌生人一般,有时本家族办红白事宴,全村张姓的都去,只是二爷不肯,谁也请不动。可是六爷发丧时,没有人去请,二爷竟自己去了哭奠了一番,还自己掏钱请了一班鼓手。二爷在村里跟外姓人一样受冷待,但家家都把能请出二爷上事宴当作一桩荣耀的事。

那天全村人都知道我回来了,一大早六婶子便来打探消息,母亲慌乱地不知该怎样应付。六婶子干笑了几声,小心翼翼地问,咋没领媳妇回来?母亲没说话。六婶子又说,六婶子还留着几根黄瓜没舍得吃,六婶子掐着你们就这几天回来。我只管低着头吃饭,懒得跟她说话。母亲心虚地应道,人家城里人,怕是不习惯咱这里呢。六婶子又问,咱二娃留在城里了?有那样个好丈人,怕还当不了官?到时候六婶去找,可不敢认不得哩!母亲讪讪地说,哪里会呢,咱二娃的人性他六婶子还不知道?六婶子笑了,很做作很媚态地。我冷冷地说,六婶子,咱那穷命哪能留在城里,这不回来不走了?六婶子尴尬地笑笑,哪里会呢?二娃真会说笑话。爹放下碗,粗着气说,咋不会?咱穷人哪有球那好事!六婶子终于站起来,很难看地笑着走了。

母亲是决不肯再出门了,尽管外面不时传来收破烂、收鸡蛋、卖丝绒之类极富诱惑的喊声。母亲只是心不在焉地扫着院,喃喃地说,咋会呢?咋会呢?

咋不会呢?

我又想起了爹的脾气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狗日的读了几本破书,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重哩,那做大官的闺女咱能攀起?那晚从桃花河边回去,父亲跳起瞪着眼骂我。我不说话,只是想卉卉的痴心和卉卉的眼泪。你,你不要鬼迷了心窍,人家日哄你哩,就你爹这球势,拿甚配人家哩,你不要等得人家踢塌了你,又要寻死又要觅活。爹喘着气说,成天家念球甚书,念成书呆子了。我不说话,我一点也不恨爹,我知道爹没钱没势,在外面受够了气,只有回家才可以发泄一下。大哥常对我说,爹从小没人亲,又生得倔,一辈子没少吃苦,其实爹最可怜哩。娘也说,你爹从来不说一句软话,从来不在人前头显弱,掏公心说,你爹最不好活哩。爹不好活是因为爹没有好爹,俺不好活是因为俺也没有好爹。记得那时候我这样对娘说,娘大哭着死命打我。娘那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人还有活不下的时候?我又记起了卉卉天真的声音。卉卉轻而易举地留在那个城市里一幢最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了,几年后当科长,然后当处长……

可是我……那个城市,我曾经那么爱她,还有那所高等学府,那个绿草如茵的大操场,那个灯光辉煌的阅览室。

槐姐到底还是嫁给别人了。大哥砖窑上挣的卖命钱,爹卖牛的钱,都供我念书了,爹没钱给大哥娶亲。大哥咬着牙对我说,二娃,不要怕,只要你能好好念书,别怕出洋留学,大哥背一辈子砖供你。黑犊是爹一辈子唯一的嗜好和骄傲,爹翻来折去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把黑犊卖了。爹说,二娃,不要忘你大哥。爹眼眶发青,爹一夜间老了三十岁。娘的小脚拧来拧去,娘卖了十斤鸡蛋,给我买回一块崭新的床单,娘说,她最不好吃鸡蛋哩。

槐姐嫁给了邻村那个开砖窑的万元户了。迎亲那天,婆家雇了三辆汽车来,槐姐哭着上了车,一阵灰尘就不见了,热闹的唢呐声吹得半街人眼圈发红。那新郎五短三粗,满脸红艳艳的疙瘩。可六婶子说,男人还说个丑不丑?只要有钱就能跟上好活。六婶子为了一拖拉机砖,把大哥和槐姐拆散了。那砖是大哥没明没夜做的,砖的主人是槐姐的新郎,砖的目的地是六婶子后园那棵臭椿树下,六婶子明年想盖新房。

娘住亲戚躲走了,娘不想见这一天。大哥天没亮就下地了,大哥不想再在砖窑上干活。傍晚,大哥从地里回来,一头扎进他的东房,后来又出门去了。天很黑了,循着箫声我找到桃花河边,大哥孤孤地一个人坐在河边,一支洞箫哭诉得撕心裂肺。我默默地挨大哥坐下,用我的体温温暖大哥。我回头望灯光零星的村庄,它正像坟场一样凄冷。

好久了,大哥突然热烈地对我说,二娃,人一辈子哪能不吃苦哩,老人们常说贵人多磨难哩。我默默无语,我迷惑地望着大哥很少见的明亮的眸子。大哥又说,她说她等着我,不管我哪一天吹箫吹成了,她就和那人离婚嫁我,这说不定是好事哩,人想干成事哪能没有压力?我说,大哥,夜冷了,回家吧。大哥说,再陪大哥坐一会儿,大哥回去睡不着。大哥又竖起箫,很低切的调子,我知道又是《哭诉韶华》。

你那牛,叫球甚牛哩!爹最得意的一句话终于不再说了。因为不再供我念书,爹被二爷指着鼻子骂得头晕眼花。爹一夜守着黑犊发呆,第二天一早,爹给黑犊换上轻易不肯用的新缰绳,爹把黑犊卖了,卖来的钱供我念完高中。剩下那牛车还在,爹梗着脖子拉着它收割庄稼。有人指着拉车的爹说,看那牛,叫球甚牛。爹一言不发,爹比黑犊更倔强。娘说,爹七岁就给人家放牛,土改时分到两头牛,爹高兴地连忙给工作组磕头,逗得人们哈哈大笑。爹属牛,爹一辈子最爱牛。二爷说,十里八里最数爹会喂牛,会识牛,会用牛。

可是爹再没有牛了。

路过爱人的所在,却只能咬着牙默默地走过,这算是怎样的惩罚。两年前的信拿出来依然泪迹斑斑,眼前仿佛又现出卉卉年轻凄苦的面庞。卉卉说,这世界虽有好多人,纯纯粹粹的你却只有一个。假如有一天我不再爱你,那说明我已经死了。

海誓山盟终于成了一纸空文,眼前放着卉卉血红的请柬,卉卉说,来吧,我求你。

该去么?

那夜的月光依然装在心里,远处一把古老的吉他在隐约的树林中诉说千年不变的忧伤。草坪湿湿的,心凉凉的。你,卉卉,紧紧靠着我,明天就要分手了,今晚,你对我说些什么呢?身后是你长夜不灭的窗口,许多次写稿倦了,我就站在这草坪上远望映在窗帘上的你修长的身影,这些你不知道。你不喜欢早睡,你每晚总要从二层床上下来好多次,喝水,照镜子,因此你上早操总是迟到,这些我都知道。远处那棵老柳树,是我们经常约会的地方,那个雪夜我抱着你绕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踏出一条我们自己踩出来的路。你说,真希望一辈子都这样,哪怕只有这一小圈路供我们走,还记着么?那颗冬夜里最亮的星星,你指给我看,说,那是我们的生命之星,当有一天她陨落了,我们也就死了。那星星还在么?阅览室的灯仍亮着,多少个夜晚我们就坐在那灯下,共同读一首诗,或者欣赏一幅油画。那么多人悄悄指点我们——市委书记的女儿和赶车汉的儿子。你骄傲地扬起头,似乎很随便地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时我们是一面旗帜,可现在,那旗帜降下来了么?

四年如梦,明天就要永远告别母校了,毕业典礼的歌声还响在耳畔,可我们不肯接受这事实,不肯承认这事实,总以为明晚还会在这草坪上数星星,听树丛中传来的忧伤的吉他声,残酷吗?是该说些什么了。真的,卉卉,这样的夜不会再有了。那时一个人这样想却没有敢对你说,只是反复叫,卉卉,卉卉。那么多感受,说出来却只是卉卉,能说些什么呢?我能说跟你爸爸决裂吧,我能说跟我走吧,到深深的山中,过艰难困苦的生活,我能说永远等着我吗?我能承担起你的幸福么?你说,我等你,一辈子都等,直到有一天你抱着厚厚的作品,远远地从山里回来。可是假如回不来呢?我忍心这样问你么?你又说,我是你的,一辈子都是,谁也别想割断我们。你说得泪流满面,你生来最怕听到关于女人是男人的附属之类的话,可到头来你毕竟说了。别害怕,卉卉,我难道不也是你的么?

地球,有了它就够了

我不要求星星们更和我接近

我知道它们所在的地位

很适宜

我知道他们能够满足

属于他们的一切。

槐姐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人们都说槐姐的孩子像大哥,可我知道这纯属谣言。大哥和槐姐甚至连手也不曾拉过。他们之间,那是一种纯粹的灵魂之恋。很多次,我看到大哥望着槐姐的孩子发呆,心中涌起了一种深沉的悲哀,那时我不明白,槐姐既然和大哥好,为什么不嫁给大哥,不做我的嫂子?

二爷叹息着说,槐妹子这闺女这辈子算是放不下你大哥了,可惜他们豁不出去。怕甚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哩。

那头老母牛死的时候,眼里汪汪地蓄满了泪,低沉的哞声叫得人心颤。爹常说牛最通人性哩,娘也说牛是爹的天,牛是爹的地,牛是爹的亲娘老子哩。如今,那老母牛的儿子也卖了,爹发疯地做着牛的梦。

每晚那头小牛都要去村东那个荒芜的园子里,凄切地叫唤,纯真的眼里满淌着泪。爹说那小牛并没看见老母牛是在那里杀的。爹又说,那头老母牛给村里干了三十几年活,差不多耕过村里每一块地,现今老了,不能干活了,人们就把它杀了。剥它的皮,吃它的肉,人最没良心哩。爹说着垂下头,紧吸几口烟,又说,那母牛不想死哩,两个后生用大锤砸它的头,它每次跌倒了,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到后来站不起来了,就低低地哞着,眼里哗啦哗啦地流着泪,直到血从鼻子和耳朵里涌出来,它还是低低地哭着,它是在叫唤小牛哩。

那些天,小牛快要死了,好些日子不吃不喝,只是低切地叫唤着,眼睛痴呆呆的。没有人肯要它,爹把它牵回去,偷上娘的鸡蛋拌在草料里,一点一点地喂它,整夜整夜地守着它。后来它好了,欢蹦乱跳地,常常用头亲昵地蹭爹。爹常说,人们眼瞎哩,这么壮的牛犊,长大一定是一条头等好牛哩。

它的名字叫黑犊,爹给起的,长到三岁时果然出落成了一头远近出名的犍牛,可惜我不能天天给它割草了,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县城念中学。

因为我要念中学,大哥便必须去邻村的砖窑上背砖,听说那是可以挣大钱的。

那晚大哥对我说,好好念书,给爹争气。天亮的时候,大哥便不在了。娘煮了五个鸡蛋,放在我的口袋里,娘一路抹着泪把我送出村口,娘说,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礼拜六回来,让你大哥半路接你。爹默默地赶着牛车。我走了,第一次离开这与生俱来的一切。

你,卉卉,还记得那次我去你们家么?你常说起你的小屋,那天蓝色的床罩上如何绣着戏水的天鹅,那白纱的窗帘,那金边框里装着的圣母玛丽亚的油画,以及那压在玻璃板下的火红的枫叶标本、田间的三叶草;你说那小屋是你的独立王国,关上门就是你的外衣,你可以拿出你潮湿的灵魂晾一晾,你说随时都欢迎我光临。那次我去了,用父亲卖牛的钱买了那些罐头、点心,还带着母亲极精心地一粒一粒地挑出的饱实的黄豆、绿豆。你家那黑漆漆的大铁门,装着电铃,我按响了,一会儿,出来一个老妇人狐疑地望我,你尖叫着,飞跑出来迎我。我走进了那铺着猩红地毯的客厅,不知所措地坐在大沙发上,我觉得屋里很冷。你坐在沙发背上大叫,爸,来客人了。你是这里的主人,你爸从楼上下来,瘦瘦高高的身材,一点也不富态,但那双眼睛却严厉得怕人。除了那双眼睛,我不能把他跟那个管辖着三十万人口的人物联系起来。一会儿,你妈也从楼上下来了,富态的保养得极好的脸上很有风度地配着一副眼镜,目光躲闪地望着我,很努力地笑着说,来了。我站起来,很礼貌地点点头,许久再没有人说话,空气似乎凝固了。你说,妈,今天我陪你下厨房。你妈说,好。回头又对我说,你们坐着谈。你走了,朝我扮个鬼脸,我觉得客厅里很冷很寥寂,我不想让你走。你爸说,抽烟。我接过一支,上面有很长的外文。你爸自顾点燃,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很认真地抽着。我把烟放下,我说,伯父,我想跟您谈一谈。你爸说,谈什么。我说,关于我和卉卉。你爸说,不要谈了。我沉默。你爸很用力地吸烟。过了很久,我又说,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你爸把手一挥,不要讲了。我分明看到他的手在颤抖。我说,那我走了。你爸站起来说,把那些东西带上。我说,留下吧。你爸说,带上。我出来了,好像被人推出来一般。

天很蓝,几朵悠闲的白云掠过城市的高楼,街上是忙忙碌碌的人流,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切与我无关。我把那些罐头掏出来,狠命地砸在马路上,摔成很好看的梅花形状、百合花形状。我又把那黄豆、绿豆,撒在街心花池里,我想明年春天,一定会生出无数的黄豆苗、绿豆苗,然后又结出更多的黄豆、绿豆,圆圆的、饱实的颗粒。一个乞丐朝我走来,伸出肮脏的手向我乞讨。我把所有的点心都掏出来,我说,给你,都给你。他不相信地望我,怕我是在戏弄他。我再一次说,给你,真的给你。他飞快地接过来,趴在地上,给我磕着很响的头,一个劲地说,好人哪,你万事如意,长命百岁……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我很想无所顾忌地大喊大叫一场。

我知道那座大山,我们是越不过的。

大哥偷偷去北京,应该是和二爷商量过的,因为大哥走后的第二天,娘急得到处寻找,二爷说,那么大的娃娃还能丢掉?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可是六婶子鼓着脖腮说,槐妹子的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家大娃还不死心。他一定是觉得没想妄了,不是寻了死,就是跑走不回来了。接着,她又朝她外孙的屁股打了一把说,长大了不管戳驴屁眼还是放猪,千万不要当败家子哟。

大哥揣着他那管乌亮的洞箫,在京城车站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靠步行走到那个方正音乐厅。那里聚积着京城所有的音乐界名流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大哥一点也不出众,绝没有一个人肯注意他。这些都是我从一个在大学艺术系读书的同学那儿打听来的。

该大哥上场了,大哥迈着标准的乡下人步伐,穿着土里土气的衣衫,刺眼的灯光几乎使他撞倒台上的麦克风,台下口哨声、嘲笑声四起,台上的教授们不由自主地交换一下绝望的眼光。大哥不安地望着台下,等喧闹声小了,犹豫地竖起那管乌亮的洞箫,断断续续的调子,又是那曲《哭诉韶华》。

那同学说,渐渐地,场上安静下来,到中间,场上静得几乎可以听到每个人低低的呼吸和叹息。大哥似乎不是在用嘴吹,而是用整个生命在诉说,诉说一个无望的殉道者的躁动和挣扎,深沉的悲愤和凄厉的长号,以及人类在时光面前隐约的无可奈何。他说,到最后大哥吹得泪流满面。大哥吹完了,足有五分钟,全场静得像雪夜的陵园。主考教授激动地宣称,那感情的把握,手法的娴熟老练,在全国都是第一流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一位来自乡下,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考生。

然而,大哥最终没有被录取,正当理由是,年龄较大,学历偏低,乐理基础偏低。经过主考教授四处奔走和呼吁,反对派让了步:不占名额,自费旁听。可我听人说那名额其实早已许给了某副部长的外甥和某赞助公司老总的侄女。大哥在京城整整徘徊了一天,然后挥泪而别,远远地走进了生他养他的桃花河。

那个神圣的殿堂犹犹豫豫地为大哥打开了大门,大哥却买不起对于许多人来说似乎微不足道的门票。爹哪来的三千元钱为大哥交学费呢?

在某大型刊物编辑室里,听我的文稿被一页页地翻过。我年轻的孩子,我为你们痛心!那位白发苍苍的编辑老妈妈,认真地望着我说,也许我老了,可我无法理解你们,你们的苦闷、彷徨和彻骨的忧郁,我实在想不通,真的,你们活得一点也不难,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望着她饱经风霜的脸,我默然无语。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最苦的人,就是那些不知道想要什么却拼命追求的人。她继续说,耐心地,真诚地。我想走出父辈的模式,我想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却到处碰壁。我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我痛苦,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理解这痛苦,这世界不是我们的。我悲愤地大喊,空阔的编辑室长久地回荡我孤独的声音。老人的脸忽然庄重起来,久久地盯着我,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你的痛苦是注定了的,并且注定了的,只有你一个读者。她的声音苍老而凝重。你想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可是你曾怎样地走过,你走出过自卑吗?你走出过忧郁吗?你走出过虚荣吗?你走出过自欺欺人吗?你走出过别人给你画的任意一个圈子吗?你走出过你自己吗?没有!你只是坐在那儿等待梦寐以求的奇迹,那奇迹不会来,于是,注定了的你要痛苦,你以为你的痛苦就是全世界的痛苦。可是,你不知道,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的痛苦才是全世界的痛苦,你怎能不迷惑,怎能呢?老人结束了长长的谈话,满脸含着期待望我。我走了,夹起那一叠我曾自以为足以惊世骇俗的文稿。我不虚此行。临出门,老人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说,走出你自己,不然死路一条!

大哥被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紧捏着那管洞箫,口袋里湿淋淋地有一本《童年》,我知道那是给我买的。还有给娘买得深褐色头巾和给爹买的关于养牛的书。许多人都哭了,娘当场背过了气,爹却暴跳如雷,他把那管乌亮的洞箫扯出,摔在石头上拼命地砸,悲凉的嚎叫直达天庭:砸烂你这鬼迷心窍的东西,这鬼骨头,害得我家破人亡噢!那箫曾经是二爷的命根子。

那奶奶庙据说是宋代修的,曾经香火很旺,民国二十五年,有人烧纸摆供,不小心给烧着了。二爷说,那火好惊心动魄啊,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烧光了放在庙里的十辆扇车和二十三口棺材,独独大松树下的三间小屋完好无损。那大松树,十余丈高,树形成天马腾空的样子,二十里处就可望得见。二爷说,那是秦公子扶苏的坐骑变得。只是庙里的捞儿池子还在,半夜里常有人来捞儿。娘常说二爷就是从那个捞儿池里捞的。

童年时是跟着大哥穿过那片海洋般动荡的芦苇,偷偷来到这里的。爹不让来,二爷是十村八寨都闻名的败家子,爹怕我们学坏。但大哥还是天天偷着去,好几次被爹骂得狗血淋头,直至不给吃饭。终于有一天大哥坚决地对娘说,俺要学吹箫。娘大惊失色,败家子哟,咱穷人家学那干甚,吃不得喝不得,跟着你那死二爷要坏子弟哟。那一夜,爹狠命地打大哥,大哥一声不吭。半夜里,大哥一个人蜷缩在东房里,爹哽咽着说,娃,咱不学那,不是爹狠心,咱穷人家靠甚养活哩。大哥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沉沉地低着头,没命地干活。

黄昏,故乡有血染的阳婆,晃悠悠地落进静悄悄的桃花河,河水脉脉地流着长长的红光,河面上有乱飞的水鸟凄凄地叫着,远处村庄笼着袅袅的炊烟。二爷坐在芦苇尽头高高的山坡上,竖着那管乌亮的箫,微合着眼。于是,周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奇妙的声音凄婉地诉说着,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切,一会儿清越,一会儿苍老。大哥痴痴地望着二爷脸上潸潸流下的泪水,我依着大哥,静静地想河下面的仙女和天那边的人家。我始终怀疑我心中一直响着的那个长音,是从二爷那里开始的。

二爷说他吹的那个曲子叫《哭诉韶华》。

走呀,带着力量、自由

大地、暴风雨

健康、勇敢、快乐、自尊、好奇

走呀,从一切法规中走出来

从你们的法规中,

啊,你们这些盲目的

和没有灵魂的神父哟!

初回家的那些天,我打发自己躺进书里,寻找瓦蓝的天空,洒满阳光的大道和老是被人家讥笑的钉鞋匠安徒生的故事。或者,翻一翻先前发表的狗屁小说,但总是被父亲沉重的叹息和母亲絮絮叨叨的诉说拉出来。

你甚时候能给娘争一口气,让娘像个人一样地活两天。母亲痴痴地说。我懒得答话。人家明明家盖小洋楼了,咱们甚时候能把这几间烂房重翻一翻。母亲照旧低低切切地说。娘,你看你又来了。我不耐烦地打断。母亲呆了,半晌,可怜巴巴地望我,嘴一扁一扁,娘没说处,娘跟谁说哩。母亲的眼一下子红了,张了几下口终于不再说话,只管呆呆地出神。娘!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忽然觉得有千万条鞭在抽我的五脏。

天瓦蓝瓦蓝的,高远得没有深浅,几丝细细的淡淡的丝云扯在远处山顶上,桃花河默然无语。很远处荒地上隐约传来冗长的歌声:

秋风凉哟秋风凉哟

想亲娘哟想亲娘哟

满世界来满世界来

谁比娘哟谁比娘哟

……

娘!我低低地叫一声,忽然泪流满面。娘跟谁说哩。我想着母亲惨痛的神情,再也抑制不住满腹伤心。娘,别人懒得搭理你,你儿也懒得搭理你,别人让你受气,你儿也让你受气,你要儿做甚哩。我泣不成声,仿佛眼前站着娘单薄的身影。

桃花河无语只是东流,桃花河不管人世多少沧桑。

可是桃花河曾经流走了大哥的生命。大哥每天坐在桃花河边吹箫,吹完了望着河水出神。大哥吹的曲子叫做《哭诉韶华》,二爷自己编的。二爷常说大哥天资聪颖,能成大气候哩。二爷还说他过去有个会吹箫的朋友,听说现在在北京城里成大气候了。二爷说那人年轻时吹得远不如大哥好,可吹了一辈子到底吹成了,老天爷最怕有心人哩。大哥有一次很认真地对我说,世上还有成不了的事?就怕没有铁了心的人。可是爹指着鼻子骂大哥,你狗日的鬼迷心窍了,要是人们都吹那哭丧棒,都饿球死了。那是有钱人子弟耍的,你穷人不务正业,靠球甚吃饭!六婶子也说,娃娃,不是六婶嘴多,咱土老百姓能学成个那?六婶子还想当太后娘娘哩,可咱命不强,不是那料。大哥说,六婶子你不说我也知道哩。六婶子冷笑着说,娃娃,你不听老人的话,手背朝了下,你是没穷够哩。大哥那天吃了半碗饭,很晚了才从地里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个匆匆赶路的旅人,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哪里。其实,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我们的终点。人生就是这样偶然,这样必然。

自从母亲把我们带到这个世上,我们便开始了自己的旅程,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也没有谁能代替我们。每个人到了自己该停留的地方总不甘心停下,其实再往前走我们仍然将一无所获。

时间是永恒流动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个人的历史在时间的长河里永远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在时间面前永远是无可奈何的。对于你来说时间已经该终结了,但是,对于他来说时间也许刚刚开始。仔细想想,人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的……许多现代人勇敢地在自己选定的时间里结束了自己的人生旅程。

千百年来,人们习惯于责怪轻生者的懦弱。可仔细想想,我们有什么理由责怪他们呢?人到这个世界上究竟干什么来了,是享受来了还是忍耐来了?这是一个争论不休的古老的哲学问题。有一个正统的回答是:人生就是忍耐。那么忍受究竟为了什么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世界上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再值得苦苦留恋,我为什么还要走下去?浩浩宇宙,来去自由。我们为什么要强迫别人的选择同自己一致呢?

人类终有一天要走向自己的灭亡……

刚刚分配回县里,我梦想着留在县广播站,我听说那里正缺少一名编辑。许多同学都说那里非我莫属,我自己也那么认为,我甚至为我只是一名县广播站的编辑而感到抑郁。然而,派遣证下来了,我被分到全县最偏远的山村,那里没有人肯去。胖胖的教育局长拍着我的肩说,小伙子,好好干,最艰苦的地方往往最需要人才。我认真地望了他一会,说,广播站不要人么?他很吃惊地望我,仿佛没有听清似的。好半天,他才淡淡地说,小伙子,现实点,不要光讲求个人享受……我站起来,很用力地说,好,我去。推开沉重的弹簧门,站在台阶上,望繁华的街道,忽然又想起了常说的那句话,把黄袍披在我身上,我也能做了皇帝。可是,我到底能做了皇帝么?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

夜深了,蒙着头睡在炕角,听爹和娘低低的诉说,不甚清楚,但分明是在说我的事情。娘说,你就去一下,老人们说人滚人滚动天地哩。爹粗粗的叹息像山一样沉重。爹爬起来,点着烟锅,一红一灭的火蛋在深深的夜里幽幽地闪光。后半夜的月亮默默地从窗棂探进头来,怜悯地望我,望冷清清的土炕。因这怜悯我起了愤怒,我使劲地翻身。爹很响地磕掉烟锅,开始拼命地咳嗽。娘怕把我惊醒,低低地说,你不能声音小一点。爹压抑着,长长地喘着粗气。娘又说,听说小于在县里头当官了,你去找一找,说不来顶事。爹过了半天说,顶甚事!娘低低诉说,我跟你一辈子没本事,要甚没甚,还不求人,你看人家……爹长久地不说话,火柴一亮,又是一锅烟。小于,那个胳膊略带些残,清瘦和善的年轻人在我脑海里还是留有印象的。那时他是我们村的下乡干部,天天早早就来到地里点名、讲话,然后很吃力地拿一张锹挖土。爹常说,那是个实在后生哩。他也常夸爹,那老汉不愧是贫下中农,风格高,觉悟也高。为这话,爹和队里那头老花牛合拉一张犁耕了三亩地。爹低着头,弓着古铜色的脊背,把粗粗的麻绳深深地嵌进肉里,一滴滴汗水掉在干硬的坡地上,摔成规则的八瓣。爹一声不响,爹旁边是老花牛,背后是千年古犁,周围是屏着气的人们。那情景像炮烙一样烙在我心里,永世难忘。

天还没有大亮,我就被风箱有节奏的响声惊醒,把头伸出被窝,看到娘正坐在地下烧火。红红的火光映在娘饱经忧患的脸上,娘低低哼着哭诉般的调子,爹坐在炕头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烟。我闭上眼,再一次睡去。第二次醒来,天已大亮了,娘正把又白又大的馍馍一个又一个地放进背篓里,然后盖上白白的毛巾。爹穿着半新的黑夹袄、不常穿的新布鞋,一副出门的打扮。娘说,早点回来。爹不说话,无声地背起背篓。爹走了,娘也跟了去开门。我躺在被窝里,我不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一个下午娘都心神不宁,娘一个人到村口望了好几回。傍晚,爹回来了,满脸倦色,依然是白毛巾盖着的满满的背篓。娘劈头就问,昨个样?爹不回答。娘又问,到底咋个样?爹瞪起眼,甚咋个样?人家小于当大官了,找的人门槛外也站不下,好烟好酒满满一桌,咱那东西算球甚!你没说咱二娃的事?娘急急地问。说个甚?人家说不来早记不得咱了,咱求人家个甚?爹赌气似的说。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屋里像坟园一样寂静。

那馍馍,白白的,大大的,我们一家人整整吃了三天,吃得娘眼圈发黑。

大哥发丧那天,下着大雨,六爷好不容易出去找了八个抬棺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拼着命要去撞大哥的棺材。父亲什么也不说,任凭哗哗的雨水顺着他乱蓬蓬的胡茬流下。一声沉闷的炮响,人们叮叮当当地封大哥的棺材,母亲背过了气去,好半天又哭出声来。大哥走了,他的棺材用大绳捆着抬出了自家小院,引魂幡放在棺材顶上没人扛。没有人给大哥披麻戴孝,因为大哥没有后代。雨点死命地砸在大哥棺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刷在大哥棺材上的红颜色一点一点淌下,像血一般殷红。父亲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背影很苍老,母亲被人搀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每个街门口都站着人,默默地望我们凄惨的队伍在泥泞中通过。快出村口,前面抬棺材的人忽然跌了一跤,把大哥摔在地上,二爷扑在棺材上仰天大恸,娃娃,你不想走哩,你丢不下咱们村哩。棺木抬起来又要走了,母亲被人拉着不让再送,一会儿又背过了气。走远了,我回过头,透过雨帘,看到母亲坐在村口的泥泞里,拍地大哭,凄厉的哭声一直从远方传来:我的儿呀,你好狠心哪,你一拍屁股走了,撂下我和你爹咋活呀,啊呀呀……我的儿呀,我说给你成个家呀,我说你回来给你吃上一顿好的呀,啊呀呀呀……

大哥走的那个雨天,远远隐约有凄婉的箫声飘来,透过层层雨雾,和着桃花河响亮的水声。

从这时候起我使自己自由

而不受限制

从容地怀着不可

抗拒的意志从束缚我的

桎梏下解放我自己。

真想回家啊,回去躺在暖暖的炕上,听着风箱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注视灶火映着的娘红红的慈祥的脸,或者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爹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温柔地仔细地调弄他的牛。还有那悠长的桃花河,河面上辉煌的落日,以及大哥那长满兰幽幽的小草的坟包。然而,然而自己一事无成,贫困潦倒,何以躲避二爷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娘那张凄怆的脸和六婶子幸灾乐祸的问候?

二爷常说,人落魄的时候最好流落他乡,还乡须衣锦,衣锦方可还乡。二爷还乡是六爷领的,二爷还乡的时候,只带回一件破烂的大褂。

二爷说,钱是个坏东西,够花就行,钱多了坏人。二爷那时候有许多钱,于是便学会了抽大烟,后来钱没了,便卖掉了所有的戏装行头,所有能卖的也都卖完了,只好到朋友家随手拿一些东西卖,朋友们因此跟他绝交了。二爷跟乞丐们住在破庙里,二爷一有了钱,不吃不穿,光抽大烟。

六爷说,他去大同府做买卖,听人们说当年的“七岁红”流落成了乞丐,六爷在城里找了三天三夜,才在六牌楼下找到,二爷满脸污垢,烂衣破裳地躺在土堆上,正跟乞丐们一起肚皮朝天晒阳婆。六爷去招呼,二爷掉头就跑,六爷好容易赶上,拉着给二爷换了一身衣裳,又到饭铺饱饱吃了一顿。只过了一天,二爷便把衣裳卖了抽了大烟。六爷说二爷烟瘾来了满口流口水,好像要死去一般。六爷又在六牌楼下找到二爷,两个耳光,好半天二爷吐出一颗断牙。六爷把饭铺安顿给伙计,亲自送二爷回家,一路上二爷烟瘾一来,六爷就是两个耳光。二爷一声不吭,二爷是好骨头。二爷曾经是大同府的丐帮头子,把大同府的所有乞丐都折服得向他进贡。

二爷回到家乡再没有一个人朝理他,都像躲鬼一样躲他。二爷到祖坟上大哭了一场,后来就一个人住到奶奶庙里那三间破房里去了。烟瘾来了,二爷拼命地往嘴里塞尿泥。只半年,二爷便戒了大烟。二爷变得孤僻了,二爷一年间苍老了许多。可二爷曾经是我们村人们最喜欢炫耀的人物,二爷曾经风流的有十三个阔太太做他的相好的。

想金盼银,到头来没人给你上坟,人活得没下场哩。二爷常常闭着眼睛对我们说,仿佛一个很超脱的哲人。

二爷,为啥省剧团请你去唱戏,你不去呢?我常常受人们怂恿去问二爷。没意思哩,人老了还图个甚,财钱名利甚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又带不到阴曹去。可你去省城了村里人就不敢小看你了,我说。小看算甚?自己不小看自己就行了,娃娃小哩,不知道,这世上甚也是假的。二爷很淡漠地笑一笑,照旧用手里的麦秸编着草帽。可是二爷,你咋叫咱村的“灰碳锤”大爷哩,人们说你年轻时打的十村八寨的灰皮都叫你爷爷,我又问。叫大爷算甚,你看我这满嘴牙没有一颗了,可舌头还是原来的样子,牙还不比舌头硬?人哪有不老的时候,年轻时争强好胜,没意思哩。二爷漫不经心地笑一笑,头也不抬地忙手里的活。

张家二爷不正常哩,村里人们都说。

二爷每天早早就扛一把扫帚,把我们村外面的学校打扫得干干净净。二爷还常给我们村最穷的娃娃买铅笔、本本。二爷还花钱买了好几棵小松树种到我们老张家的祖坟上。二爷没事了常坐在他爹娘的坟头上出神。自从大哥死了,二爷就学会了抽很呛人的旱烟,喝很苦的老白干。二爷有一次对我说,你大哥不该死哩。可大哥竟心甘情愿地死了。

该怎样理解这个世界呢?一别两年,卉卉你说这世界还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充满诗情画意么?每一次见面,我们都感到彼此在变。你沉默了,你现实了,你不再唱出纯洁、健康、嘹亮的笑声,你仿佛背负着全世界的重压。每一次见面,我们都相对无语,长久地对坐着。你说,喝水。我木然地拿起杯,很浓的甜味直搅肺腑。我放下杯,拼命地抽烟。你说,很能抽么?我点点头,你很难过地抚我蓬乱的头发、杂草般的胡子。不能理一下么?你轻轻地问我。我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我顺手把你揽在怀里,你突然搂着我脖子,使劲咬我。有人敲门,你理一理头发,打开门。很潇洒的一群男女,笔挺的西服,鲜艳的裙衫,众人一齐望我,虽然并无恶意。卉卉,去参加佳佳举办的沙龙去么?有人问。不去了,你说,你们去吧。能介绍一下那位男士么?你的一个女伴调皮地问我。我,我的一位老同学。你的脸微微发红,喃喃地说。他们嘻嘻哈哈地走了。

你关上门,重新挨我坐下。我忽然觉得我们好陌生,好像彼此不认识一般。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我终于站起来,咬咬牙说,我该走了。你像梦醒一般死死拉着我,再呆一天不行么?你用哀怨的目光望我,我的心颤栗了,但终于还是说,不了。我的自尊承受不了那份耻辱,这里不属于我。你把我送到车站,一直送到车上,然后站在站台上,默默地望我。车启动了,你向我挥一挥手,突然捂着脸背过身去,我可以想象得出泪水怎样顺着你的手缓缓地流下。我的心受了很大震动,我知道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带来的,如果没有我,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我又回到了深深的山中,这里没有西装,没有沙龙,有的只是连秃鹰也飞不过的大山和粗犷的山歌。五十多个从八岁到十八岁,大小不一的孩子是我的学生。一间靠山的小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领地。朝东的墙上贴着你送我的那张油画:广袤的戈壁上,一队孤独的骆驼,头驼背上的大旗迎风飞扬。那行小字,常常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熠熠发光:有你同行,才使我执着地追求那一片神奇的绿洲。

那一片神奇的绿洲在何方呢?

可那山,那溶在山里的字,我能忘记么?年年山里山丹丹都要开,你从来不曾来。那个三十多岁的牧羊人甩着鞭子依旧唱着好多年前的歌“……若要盼得哎,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岭上开遍哟,映山红……”人们说,许多年前跟他相好的知青女娃回城后再没音信了,于是他便疯了。人们都逗他,耍笑他,他也躲避着人们,可有一次,他悄悄问我,教书先生,你说咱这山里到北京有多远?我能嘲笑他么?我说,很远,也很近。他满意地笑笑,还是读书人哩!那个秋天,顺着他指的小路,我爬上了群山之巅。他说,站在那上面,能望见远远的外面。

远远的外面有什么呢?外面好么?外面不好么?

周围的山上都是白桦,亭亭如仙、洁白如雪的枝干,金黄的树叶,一片灿烂。天湛蓝高远得仿佛少妇忧郁的眼睛,偶尔一朵白色的流云,大鸟般急速地掠过,山梁上移动着飞快的影子。我一个人痴痴地坐在最高峰的一块巨石上,望山那边缥缈的云烟,隐隐约约的小路仿佛直上青空。闪闪发亮的是河流,树木围绕的是村庄,火柴盒大小的白点是高楼,甲虫般蠕动的是火车。人类在自然面前,就这般渺小么?忙忙碌碌,拥拥挤挤,人类究竟在忙些什么呢?那云烟之中的是故乡,小小的没有一片桦树叶大,细若钢丝的是桃花河,那么大的大哥就被她吞噬了么?坐在桃花河边,一朵浪花就是整个世界,一片手掌大的黄土地,祖祖辈辈走了几百年也走不出去,一辈又一辈的人苦苦厮守着几间茅草房度日。在外千样好,不如穷呆家。爹常常深有感触地说。

那次在桃花河边遇到二爷,他仿佛是一个孤独的哲人,低着头默默地在河边踱步,过了好久,突然对我说,你大哥不死又能怎样?像你爹那样活他不甘心,箫吹得再好又没有人赏识,他怎么能不死?死了就解脱了,死了就甚也好了。你二爷活了这么大想咋哩?你还小,要么就豁出去,你想咋做就咋做,要不就甚也不要想望。又想要好,又怕这怕那,这辈你不苦才怪,你二爷就受了这个害。还是那句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躺在衰草中,看一根细长的茎上撑着一朵黄的花,在秋天的山风里勇敢地摇曳,忽然受了感动,高高立起,迎风扬起满头乱发,让千年愁绪随风飘荡。

虽是秋天,山的阴面却有厚厚的雪,雪外是火焰般燃烧的红叶,我为这雪的纯洁和红叶的鲜艳而震动,把头颅、四肢平铺在雪地上,在雪上留下我懦弱的形象。然后,我爬在雪地上,用干枯的桦树枝一笔一画地写了无数生和死,那份虔诚,那份悲壮,青山可证!苍天可证!

雪,以比火焰更温暖的寒冷净化了我的心灵,使我想到生的艰辛和痛苦以及死的轻松和无尽的空虚。我找一面平滑的山坡,抱着头让自己用力滚下,然后仰面平躺在秋日的衰草上,感觉世界车轮般在眼前旋转,让一颗饱经炼狱的心东闯西撞,再不把世俗的纷扰当作一回事情。

可是,我曾经想去找大哥,我曾经很坚决地走到桃花河边。

桃花河水脉脉地流着,仿佛一盘缓缓转动的录音带,留下我童年的希望和少年的落寞,留下大哥用整个生命吹奏过的《哭诉韶华》以及二爷坎坷不平的一生遭遇。如今,我就要溶到这河里去了,我要去寻找大哥,寻找那年自杀了的男知青林,寻找永恒的安谧和宁静,这多好啊,以后我的心灵再不用负载这个沉重的世界,不必担心六婶子的冷嘲热讽,二爷沉甸甸的期望和娘忧郁的眼睛,我还将拥有一穴只属于我自己的小屋,在那里,嗅着泥土芬芳的气味,我可以坦坦荡荡地做我的人。

大哥真聪明,大哥找到了一条最适宜我们这类人走的路。怪不得哲学教授常用神秘的口气说:万物源于水,仍要归于水。

可我还想看那火焰般燃烧的漫天彩霞和喷薄而起的太阳,是他们点燃我对生活的渴望和向往,他们告诉我这世界是公平的,每一缕阳光都慷慨地照在任意一个需要太阳的人脸上。可他们骗了我,他们指给我天堂却不给我路,我要让他们看着我走,让他们看到他们的谎言被我识破。静悄悄地熄灭,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让一切诅咒声变成赞美诗,这多好啊!

在那个冷清的小站竟遇上卉卉,彼此痴痴地呆了五分钟,没有一句话可说。车来了,她一手拉在车把上,忽然悲愤交加地说,这世界没有错,错在我们自己。

错在我们自己吗?不要说了。真的,卉卉,我不恨你。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无可奈何地做人,无可奈何地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呢?可你为什么要给我那请柬呢?那血一般刺目、铁一般冰冷的请柬。难道我去了,看着你挽着别人的胳膊走向婚礼的圣坛,看着你披着长长的、洁白的婚纱,看着你幸福的面庞,你的良心就会像躺在席梦思上一样舒坦么?我其实不该去,我完全是多余的人,可你真诚地求我,大约是最后一次,我能让你伤心么?

那座城市,因了你,我曾那般爱她,又因了你,我又那般害怕见她。魂牵梦萦的她又在眼前了,长长的站台,高高的楼房,宽宽的马路,依然如旧日爱的时候,变了的只是我自己。那首读书时随口吟出的诗无意中得到证明,城市不属于我们。没想到只一句诗的代价竟如此沉重。

原以为做新娘的你一定跟先前不同,没想到却是这般不同,你穿一身白色的西服——是为逝去的青春忏悔吗?大红的花别在胸前,如枪弹击出的鲜血。你消瘦了,面色苍白,淡淡的惊喜笼着一脸疲倦,你像先前一样望我,纯洁的大眼睛隐约着哀怨。我们久别了,又重逢了,却不能说出一句话。

我走开来站在人群里,那些故日的同学和朋友中,他们都成双结对,友好地注视我,都想对我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我害怕那一双双怜悯的眼睛。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在这世界上,我最厌恶那种感情——同情,哪怕是真诚的。你把目光越过人群一遍又一遍地寻我,你身边站着你踌躇满志的新郎,他不会认识我。

就是这样,卉卉,命运常常跟人们开玩笑,人生的玩笑却是这般令人啼笑皆非。

你的新郎,他真好,有钱,有地位,有漂亮的脸,在他面前,我真的无地自容。我真奇怪,那时你怎么竟会爱我,爱我的不善言辞,爱我的土气。你跟他,这多好,多么般配啊!再不用你提心吊胆地为介绍我而难堪了,从今后,你是你,我只是你一个平平常常的同学,我们互不相干。

我本不喜欢饮酒,为了你,却破例了,那红红的葡萄酒,血一样稠,滋味却是苦涩的。举着杯,我又想起了大哥,想起了槐姐的婚礼,没想到我和大哥的命运竟如此相似。你和你的新郎走来,给宾客们敬酒,你像小羊羔一样依着他,脸色那般平静,到我面前,你忽然闭上眼睛,似乎想抑制什么,然后又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哀怨,你双手微颤地把酒敬到我面前,低切地说:“喝了吧!”我的心受了大震动,真怕自己克制不住自己。我一饮而尽,低了头,你呆呆地在我旁边站了好久。真想对你的新郎说好好待你,却没有那份洒脱。你走了,一步一回头,满脸的凄苦是真诚的,我忽然感到自己太自私了,其实我不该来。

走了,我过去的恋人,我们的故事本应该这样结束,感谢你还没有完全把我忘记。我站起来,望一望四周尽兴饮酒的人们,他们是在分享你的欢乐。不远处,你正端着酒杯,依着你的新郎给他们敬酒——你们的酒,你们新婚的酒。走了,不要怨我不向你告别,我实在不忍心再使你痛苦,我来了,参加了你的婚礼,看到你幸福这就够了,我真诚地祝福你们。这是真的。认认真真地开始,认认真真地结束,没有虚伪,没有游戏,这就够了,好在我们又找到了彼此的轨迹,免得像涓生和子君那般伤逝,走了,我爱的城市,祝福的人们,不要记我,我走了,再不会来了。

大哥已经死去好多年了,或许他修长的手指、年轻的唇早已变成了粪土,可忽然有一天,电台里竟播放出几年前他参加考试吹奏的《哭诉韶华》,并且对他的演技给了很高的评价。那个初春的下午,胖胖的县文教局长领着省台来的记者,来采访大哥,二爷把他们领到芳草离离的田野上,指着大哥孤零零的坟包,老泪纵横地说,他就在这里了。年轻的记者悲愤地久久不肯离去。文教局长当场表态,要为大哥立一块碑,让后人永远铭记大哥是怎样为艺术殉道的。

又是一个雨天,全村人静静地立在大哥的坟地上,为大哥举行立碑仪式,六婶子哭得声嘶力竭,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爹呆呆地圪蹴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任天泪打湿他的全身。远处,桃花河的水声由远及近,仿佛有一个悲凉的箫声夹在中间。

一位哲人曾经对我说,因为厌恶蚊子而厌弃生活,才是真的堕落。我不是哲人,所以我无法不因为厌恶蚊子而厌恶生活,我曾经心甘情愿地走到桃花河边,寻找大哥的亡魂。死,真是扭转乾坤的杠杆。他可以使一切无望的挣扎者,走出自身的苦难,变得心平气和。我真喜欢死,我真崇拜死。

秋天的风自由自在地在蓝天下荡来荡去,金黄的太阳怜悯地凝视原野上行将就木的万物,一千只大雁同时向南飞去,我也该寻找自己的归宿了。

大哥的坟上荒草萧瑟,枯黄的色调中偶尔跃出几朵兰幽幽的小花,仿佛大哥忧郁的眼睛在望我。好多年了,大哥那清秀的面容、谦和的笑意竟依然如生的时候,腐了的只是大哥年轻的躯体。真奇怪,生和死竞只隔着如此低的门槛,一步跨过,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哥一步跨过了,我曾觉得那样不可思议,可如今当我经历了大哥的遭遇,甚至远不如大哥不幸,却一下子大彻大悟了。

大哥,我看你来了,最后一次,在人世,明天我们就会在地下见了。我靠着大哥的坟包躺下,就像靠着大哥温暖的身体一般。一群大雁排成整齐的“人”字向南飞去,天空蔚蓝广远的仿佛安静的大海。明年大雁再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明年的秋天,太阳还会这般慈爱地普照大地么?大哥,我认真地追求过,我苦苦地爱过,可我什么也没得到。忍辱负重、平平庸庸地活,我不甘心,全心全意地活又不可能,在这世上,我完全是多余的。我活着,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好处,我死了,除了爹娘,又有谁会想起我?我曾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那个算命先生也说,靠了这支撑,我一直努力地活着,可没想到我却是这般平庸。曾经怨天尤人,其实世界是公平的。既然只是这般无聊地活,我活着干什么呢?

大哥,等我,我去去就来。

离了大哥的坟地,走回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院,昏黄的暮色正悄悄回合,门外熟悉的小枣树,老屋内熟悉的大红柜上跳动的灯花和腾着热气的锅,娘凄凉的脸,爹粗粗的叹息,以及贴在灶火旁的永远没有用的灶君。我却是决计要死了。我要到另一个世界去。

夜深了,我不能入睡,听着娘均匀的鼾声,泪悄悄地淌下了眼角。自从大哥死后已经许多年不曾流了,索性让它流个痛快。娘,永远絮絮叨叨的娘和永远沉默寡言的爹,儿去了,下辈子转牛马报答你们。今夜,儿还在这热乎乎的炕上,睡在你们身边,明晚却是一个人去一个未知的冰冷的地方。

第一次鸡鸣,该走了,悄悄把被子叠好,再一次看娘慈祥的脸和爹倔强的头发,轻轻把门打开。走了,孤苦的爹和娘。自小玩耍的小院和小小的菜畦;走了,爹拉过的牛车和娘供着的文昌帝;走了……

当我最后一次回头,桃花河嘹亮的水响和大哥迷人的箫声已经近在眼前了。天空渐渐发白,依稀的启明星越来越模糊,一阵由远及近的鸡鸣,东方忽然飞一样地涌起漫天彩霞,满河通红。可我就要在这样的早晨走了。这条河,从我第一次跟娘洗衣裳时认识了它,已经好多年了。那里是大哥常坐着吹箫的地方,那里是槐姐洗衣服最喜欢用的石板,那里有爹饮黑犊的石槽。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都是随这脉脉的河水流来的,如今又要随他流去;我的生命离不了它,正如那个哲人扁着嘴所说的。

鸡鸣越来越稠,太阳很快就要普照大地,万物很快就要开始新的一天,学生迎着朝阳走向学校,农民迎着朝阳走上收获的田野,小鸟的每一声啼叫都在歌唱生命。可我就要死了,没有谁逼我,是我自愿的。

许多天后,或许你们会听到一串明快的歌唱生命的歌,那是我和大哥在歌唱,用两代人的生命。

那水声真悦耳,那水真温柔纯洁,那里一定没有纷杂的困惑和骚动,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了,这多惬意啊!我走进河里,一步一步地,河水映着满天血红的彩霞,悠悠地从我身边流过。可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去吗?!这个世界从此后将跟我毫无关系,就这么寂寞地躺几万年么?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迅雷般闪过我的头顶,我站在河水中痴呆了。

一个清越的声音缓缓飘荡,大哥竖着箫,满脸霞光,由远而来,仿佛在诉说一个坚毅的跋涉者在无边的大海上顽强拼搏。一会是愤怒的呼号,一会儿是欢乐的大笑,那执著,那坚韧,忽然唤起我对生的无限眷恋。死,多简单,多容易啊,甚至死得悲壮、苍凉,都是在生时所设计的,而生,尽管艰难,却多实在啊!生吧!带着那么多的不甘心,我怎样去死啊!

当记者终于搞清楚那《哭诉韶华》是二爷创作的,并且第二次赶到我们村时,二爷已经悄悄的走了两天了。他穿着朴素、整洁的衣裳,静静地躺在他孤身一人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屋的土炕上。当我们去时,初升的太阳正照在他恬静的脸上,我们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唤他,可他终于再也不愿醒来了。整理他的遗物时,我们找到三本曲谱,其中最厚的一本,题目叫《祷祈生命》。

我再不想死了,除非上帝一定要叫我。我将生着,认认真真干自己想干的事,谁敢肯定命运是一本一成不变的老皇历?

我在广大的空间里呼吸

东边和西边属于我自己

北边和南边也属于我自己

我比我自己所想象的

还要巨大。美好

这会是真的吗?

在我的作品讨论会上,我们相逢了,刘君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我。在整个会议中,他始终用力地吸着烟,一言不发,哪怕是会议主持人请他发言,他也只是礼貌性地摇一摇头。人们莫名其妙了,因为他是很有权威的评论家。

会散了,我们走进那个小城唯一的酒店,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他忽然说,你变了。经了那么多变故,我的泪还是像河水一样奔涌直下,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遇见了亲人,边嚎啕大哭边断断续续地诉说,都没了,大哥没了,爹没了,卉卉没了,职业没了,故乡没了,除了那颗心和梦还是自己的外,什么也没有了,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他用力握着我的手,认真听我。等我平静下来,他说,喝酒。我一口喝下去,突然觉得从前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而未来,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明白在我眼前只有一条不容回头的路可走,我义无反顾。

夜深了,上弦的月亮透过密密的竹林洒在小径上,悠扬的蛙鸣时高时低,我和我的恩师缓缓地走在小城外起伏的小山下,长久地不说话。天空蓝蓝的,一颗明亮的星在孤独地旋转,那是我的生命之星么?刘君忽然低沉地说,可惜卉卉走不出去。她不该有的太多了,她该有的又太少了。

鬼才知道这世界究竟是谁的。在一个深深的山谷中,我忽然想起林扭曲的脸和那个年轻的哲学讲师果断决绝的手势。那个年轻的哲学讲师唾沫四射,用力挥着手说,这世界上没有上帝,你就是你自己的上帝。

我又记起了娘的虔诚。自从我念上高中,娘的神谱里便多了一尊神,她说他叫文昌爷,从村东文庙里请来的。每到重大节日,娘总是摆上供桌,跪在那儿虔诚地磕头祷告,然后烧许多黄纸。娘说不能叫“烧”,而叫“敬”,那不叫黄纸,叫“黄表”。我高考那年,娘摆了许多次供,后来,我考上了,娘欢喜的逢人便说,那文昌爷最灵验哩。娘常对我说,人要行善积德,那老天爷有眼哩。娘还说,心诚则灵哩。

可是那文学概论教授指手画脚,一连讲了三天,结论是,当人类在自然面前感到无能为力时,便产生了神。我曾经是学数学的,可娘为我供奉的那尊神却是孔夫子而不是祖冲之,于是,我决计要学中文并且发誓要像高尔基那样。

高尔基是我少年梦里最初的神。那时我真年轻,我以为世界上一切故事都是真的。我只凭着热情给中文系主任写了一封信,我对他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当他受人歧视时他就对自己说,在很远的国家也曾经有一个受人歧视的孩子叫高尔基。

那天上午正在军训,有人找我,来人问你就是那孩子?你想学中文?我说我就是,我想学中文。来人深看我一眼转身离去,很长的影子拖在秋日的阳光里。

这人是够我记一辈子的,他叫刘君,我和他素不相识,只为了我那封信,他费了许多周折,校方终于通过了。我兴冲冲地去找数学系主任。在一个比较讲究的客厅里,这个同样高高瘦瘦,据说是留过日的老头子接待了我。我压抑着兴奋站在门口,我说汪老师。他说什么事?他没有抬头看我。我说我想学中文,校方已经通过了。他说不行、决不行,这怎么可能。他抬头看我,很和善的脸上一双冷冷的眼睛。我说可是我想去,我从小就梦想着。我说得很低。不行,像你这情况决不行。他异常坚决地说,并且不再望我。我呆然了,像一只木鸡。你一定送了礼或者你一定有大门路。他再一次看我,目光里透着坚定不移的怀疑。我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我父亲是一个赶车汉,他没有一分余钱他,除了土坷垃只认识牛。我反复说,几乎带着哭腔。他似乎相信了,但终于不再理我。我走了,我拉开他的门,泪流满面。

我发誓不再求他,但我与生俱来的梦折磨着我,于是我第一次屈服了。每天早操后,我跟在他后面,像他瘦瘦的影子。他说什么事?我说我想转系,他说不行。我不再说话我只是跟着他。他说你缠我也不行。我不说话,只是跟着他。

有一天,他突然转过身对我说,你去吧,我同意了。他的神情很无可奈何又很不甘心,仿佛丢了一张存款单一般。我转身飞跑,我忘了对他说谢谢。一口气跑到操场我拉了二十个引体,爬了十五个俯卧操,然后返回教室。

经历了长长的漂泊,当我再一次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时,爹没了,二爷没了,娘去了很遥远的舅舅家了,故乡已经再没有了亲人。一个人走进自己从小生活的小院,悲痛像院中的野草一样疯长,但我不后悔。夜来了,轻轻的夏风吹着老屋破碎的窗纸,像母亲絮絮叨叨的诉说。父亲的牛车冷清清地搁在杂草中,大哥住过的东房一片死寂。多希望那黑暗中的老屋突然亮起一丝昏黄的光,父亲红红的烟锅从里面缓缓地移出来,还有灶火映着的娘慈祥的脸,哭诉一般的调子。然而没有了,在这个地球上永远不会有了。故乡,除了送我一个十恶不赦的逆子的称号外,再不会给我什么了,六伯曾经跟家人商量,要从老张家的族谱上永远除去我的名字。深夜,我躲在爹绿草如茵的坟包上,想起爹自小就扎着我的硬硬的胡子、沉沉的叹息和粗暴的叫骂,我是在爹的叫骂声中离开故乡的,多想再让爹骂一次啊!

那时二爷对我说,走吧,把甚都扔了它,到外头闯荡一番,不要走你大哥的旧路,豁出去,说不来能给后辈趟出一条路来。那时,正赶上我丢了职业。因为有一个笔会邀请我去,可教育局不同意,结果我还是不辞而别,并且走了一些时间;当我匆匆赶回时,我的小屋已经住上了一个年轻的姑娘,于是,我只好回家了。在家乡,我又无法呆下去,我受不了那么多异样的目光,我只好走了。远远地弃家出走。

爹指着我大骂,好小子,你翅膀硬了,有种的,走了再不要回来,你老子没有你们这些龟儿子,照样活得好好。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我腿不让我走。六婶子说,二娃,不要丧了天良,你爹娘养你做甚哩。可二爷的目光分明在对我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跨过桃花河,通向外面的路就在眼前了。

我很想哭,却禁不住仰天大笑。

然而,在我的眼前展开的却是春天的原野,刚刚泛青的野草吐出鹅黄的茎,湿润的河岸,淙淙的流水,音乐般流动的云朵荡来荡去,那条小路可以通向树丛中宁静的村庄,而那条大路一直往前走,则可以到达一个刚刚兴建的城市。往日的一切,就像一张陈旧的布景,永远被推到幕后了,而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光明和希望的世界。

走出你们的法规。

勇敢地生着,唱献给生的歌。

1989.12.16于故乡老宅第三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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