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爷生在这黄河故道的小村子里,一辈子打坷垃、戳牛腚,庄稼活上是一把好手。他走的路可以绕村子两万圈,可最远只走到过县城——而且只去过三次,其中一次还走迷失了——家里人找他时,他正在一家电器商店痴看一排十几个正在播放节目的彩电……嘴半张着,眼珠子吊着,仿佛连空气都很有味儿……
从县城回来,盖爷的话头子竟稠了,一年间说的话好像比前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你说说,人咋这么能哩,小玻璃盒里啥都有,还带颜色……”说着这些话,村里就有了电视机。那是一个后生买的。那后生刚娶了媳妇,住在庄后三间漂亮的瓦房里,一到夜里,庄里的人都往那儿挤,比看大戏还躁。头几夜,盖爷忍着没去。后来憋不住了,悄悄去了。先是在人家院门外来遛了两趟。院门大敞着,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他加劲儿咳了两声,不见回音儿,心里便沉沉地有什么往下落……
嘿,人家不请,咱就闯他一回吧!
心一硬,身子便高了许多,两腿就甩了进去。
都在看电视,并没有人让他座儿,两腿就不知往哪儿搁了。看那后生,后脑勺都在笑……
这孬种!
恍恍惚惚过了一个时辰,睁大眼一看,人都往外走。那后生慌着收拾电视机往屋里搬,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吭儿!”他用鼻子喷出一声响来,那后生发现了他。
“盖爷,您还没走?屋里坐吧……”“演毕了?”“毕了……”“你这机子咋不带颜色?”“买的就是这种黑白机子。”后生走近他,“盖爷,您要买就买那带颜色的……”本是一句玩话,盖爷却被噎住了,下又下不去,吐又吐不出,滚作一个疙瘩,一堵气竟上不来;腿一软,倒了……
来吊丧的很多。家里人知道盖爷的心思,特意请人扎了一个彩电,摆在棺前,那棺还没封,盖爷躺在里面一脸霜气……
半夜里,跪孝的都熬不住困,卧地而睡。棺材里就有了动静。一只枯枝似的手先从棺里伸出来,扒住棺沿,接着是盖爷的半个脸……
孝子们被惊醒了,爬将起来去抬棺盖。盖爷鹅着头,两眼愣愣地盯着那“彩电”,忽儿冒出一句:“咋没影儿没声儿?”见盖爷复生,家里人大喜,扶他床上安顿。撤棺、去幡。盖爷就拿眼乱瞅。家里人问他,他诺诺而言,能听见的就几个字:“要带色的……”天大亮,家里人慌去找彩电。还是庄后那后生有门道,去外边借了一台。家里人将彩电安放在盖爷床前,谎说是买的。盖爷丢了那后生一眼,脸上就漾起笑来……
中午,家里人做了碗加糖荷包蛋端到盖爷面前。叫几声,盖爷都不动,两眼圆溜溜地直对着彩电。再叫,还是不动,一摸,已经硬了……
下葬那天,一台彩电在新坟前烧了——那是一台用秫秸、花纸扎的大彩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