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答应三舅去广州亲自给舅母请安时,我才十三岁。那一年对我家和外祖母家来说都是多事之秋。那一年我六十八岁的外祖母决定去湖北武昌和她大儿子一家住。那一年父亲被派往四川做官。那一年我们家举行了第一个婚礼。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第三件事比第一、第二件事更重要,特别因为这是我们大姐的婚礼。
大姐只比我大三岁,所以她结婚时只有十六岁,比她所有弟妹都要早婚。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们的一个堂姐嫁给了我们家另一个亲戚。这个堂姐和我父亲同龄,她的丈夫比她小三岁。这个男人,我们未来的姐夫,和我父亲是非常好的朋友。堂姐在婚后几年去世时,父亲对他说:“真不巧我最大的女儿也这么小,否则我就能招你做女婿了。”这个男人回答说,如果父亲真心希望如此,他愿意等到我大姐十七岁。他们说这话的那一年大姐才十岁。
五六年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这桩婚事。姐姐十六岁生日前的几个月,我们收到了这个男人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他穿着学生装,显得非常年轻,虽然他那年已经三十岁,是广州一所官办学校的教师了。母亲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让我去问姐姐这个男人是否合她的心意。我给姐姐看了那张照片,问她觉得怎么样。“他长得很可爱,”姐姐天真地说。我知道自己任务重大,强忍着没笑。然后我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母亲,我们一起笑了。但母亲的笑和我的笑含义不同;我是觉得好笑,她是满心欣慰。
几个月之后,那个男人来信正式求亲。母亲又对我说:“去问你姐姐她愿不愿意嫁给这个人,他很聪明,长相也好,可是没有家产,又比她大十四岁。”(在括号中我必须说明,虽然中国传统要求年轻的男孩或女孩对他们未来的配偶一无所知、一言不发,像我母亲这样的开明的父母总会想方设法不失体面地了解儿子、女儿的真正想法。)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躺在床上时,我提出了那个重要的问题。我向她保证她说的一切我都会保密,以后也不会用她说过的话笑她。犹豫了好一阵之后,她羞涩地说重要的是人品,而不是钱财或年龄。
我第二天的报告让父母亲心花怒放,他们立刻开始考虑婚礼的计划。我父母亲和他们未来的女婿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才就婚期达成协议。我父母亲希望推迟婚期,好让姐姐长成一个适龄的母亲和管家,但她未来的丈夫希望马上举行婚礼。经过多次协商,我父母决定婚礼最好在冬天母亲带着孩子去四川前举行,父亲夏天就要先去四川,所以不能参加婚礼。
就这样,那年秋天姐姐在我们家结婚了。婚礼前一个月,我们家里特地准备了一套房子给从广州来的准新郎住。他会在那套房子里呆到结婚那天,然后和我们家人住在一起。
中国婚礼的常规是新娘嫁进新郎家,但因为我们的姐夫在常州没有家,这是唯一行得通的办法。这叫“入赘”,入赘可以像姐姐的婚礼那样是暂时的,也可以是永久的。如果是永久的入赘,新娘通常没有兄弟,她的丈夫取代家里儿子的地位,有时候甚至改姓岳家的姓,成为岳家的合法继承人。
因为我们未来的姐夫很快就要到了,姐姐照理得闭门不出,因为准新郎见到未来的新娘是不礼貌的。可是姐姐不理会这个传统规矩,照旧在家跑来跑去。母亲任其自然,同姐姐一样对此毫不在意。但我严守规矩的外祖母十分恼怒,她责备姐姐也责备母亲,并且一定要姐姐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说:“要是你未来的丈夫正巧碰上你到处乱跑,不明就里地让你带路去见你母亲怎么办?哎呀,想想那个难为情!”她的责备很有效,因为姐姐从没想到过她的行为会带来那么严重可怕的后果。从此她就处处按照待嫁女子的规矩行事了。
随着婚期的临近,我们都越发激动,因为这是我们家前所未有的大事。当我们未来的姐夫到来时,我们更加兴高采烈,因为那时候不仅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而且我们这些孩子可以趁机捉弄姐姐和她未来的丈夫。不用说这些恶作剧我是带头人,但我们从没成功过,因为母亲和外祖母总是加以干涉,而且姐姐那时也变得聪明起来,不那么容易上当了。
婚礼前夜,姐姐拜别了我家的祖祠,意味着从此她就不再是陈家的一员了。要是新郎的家在这儿,她会在婚后三天拜见他家的祖庙,从此成为他家的一员。因为她未来的丈夫的家远在他乡,这个仪式在他们到达广州后才举行。
婚礼那天,大家都大清早起床,欢欢喜喜的。姐姐穿上了绣花的大红礼服,坐在母亲床上的帐幕里,就算在房间里的人也看不清她。来道贺的女眷们向帐幕里张望一阵,说几句恭喜的话,然后就让她独自静坐着了。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那是欢天喜地的一天。对母亲姐姐和女客们来说,那种场合的庄重严肃才是她们想得最多的。
如果新娘嫁进新郎家,她会坐着花轿,由来迎亲的新郎等人陪着进夫家的大门。如果新娘在家结婚,她只要去喜厅就行了。无论如何,新娘决不能走上花轿或走进喜厅,她得有人背去。一般来说,她的父亲或哥哥会背她。因为我们父亲婚礼那天已经去了四川,而我们又没有大哥,所以三舅代替父亲行使了这个职责。
婚礼仪式在傍晚举行。三舅背着姐姐进了喜厅,新郎也来了。他们按照中国的规矩当着诸亲好友的面结了婚。旧式的中国婚礼既非宗教也非世俗仪式,它主要是个家庭和社会的仪式,它寻求的不是法律的而是道德的认可。这种认可虽然不落文字也无实际的形态,它的约束力却往往坚如磐石。
姐姐和她的丈夫婚后住在母亲房间对面的房里,因为中国的新婚夫妇是不出门度蜜月的。庆祝活动持续了一个月:姐姐每天穿着她最漂亮的衣服,我们这些孩子尽情享受这个快乐的假期,姐夫笑逐颜开地做着我们家的“娇客”,爱慕他的新娘或跟我们这些孩子玩。只有母亲不得清闲。她比从前更忙了,因为不但我家而且外祖母家在一两个月后都要搬走。在两家都没有男主人而又孩子成群的情况下,事情最后能一切顺利简直是奇迹。
母亲碰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处理我们几年前就租出去的老屋。老屋租出去后,我们从外祖母家的大宅子里租了一套较小的房子,一直住到我们离开常州。母亲最后把老屋用十二年的长期契约租了出去。母亲碰到的第二个问题是打点行李。为了节省当时十分昂贵的长途交通费用,母亲只带了衣服、一些书、几卷书法和绘画,留下了其他所有的东西。当然母亲那时候还碰到很多别的问题,可是那些对我都模模糊糊的,我只记得她本来只带一个男佣人走,但当这个佣人的老婆一定要跟去时,她也让她去了,尽管这个女人是个毫无用处的懒鬼。
离开我们老家常州的人分成三组,第一组是我家的五人,包括母亲,十一岁的妹妹,七岁的弟弟,那个男佣人和他的老婆。第二组是外祖母家的六人,包括外祖母,她的儿媳,和她的四个孙子孙女。第三组是我姐姐姐夫那对新婚夫妇。可还有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个组,因为她还没打定主意要去哪里。那个小女孩就是我。
四川是个落后的省份,父母亲不知要在那里呆多久。我了解到这种情况,心中又燃烧着上学的渴望,所以决定不跟母亲和弟妹一起去四川。我不是已经有退路了吗?三舅不是建议母亲让我去广州上医学院吗?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想学医,但那总比去落后的四川好,在四川我一定会被迫早早嫁人,像蝼蚁一样自生自灭。再说,姐夫在广州教书,姐姐会住在那里。为什么我不能跟他们一起去三舅家呢?还有比这更简单更自然的安排吗?
三舅在姐姐婚礼后不久就回广州了。他走后,我时常想起送行时我作的承诺。我不停地想着上学,为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激动不已。我一次又一次地问母亲她是否真让我去广州三舅家而不是四川。她的回答总是:“你这么有志气当然好,可你还太小。我们以后再说吧。”我会苦苦哀求,说我会一切都好。我不是一向独立自主的吗?我会心里嘭嘭跳着,流着眼泪恳求母亲说:“要是我不守信用,三舅不会看不起我吗?”
那年初冬,我家和外祖母家都准备好分别搬迁去四川和湖北了。我们先去了上海。现在坐火车去上海四个小时都不到,但那时候我们的两条大船由一个内陆蒸汽机船拖着,花了两天两夜。我们这些孩子是第一次去上海,所以在那儿花了很多天时间上戏院、逛大街。
但是我很讨厌那个大城市。我觉得戏院里的噪音让人难以忍受,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愿意同家人一起去戏院了,我也不喜欢那儿的红砖洋房。可那时候我对自己对上海的看法还缺乏自信。直到多年后我成了美国瓦特大学的新生,在英文课上读了威廉莫里斯的作品后,我才对自己的这种判断产生了信心。
下面的图表能更清楚地说明我们大家要走的不同路线:
a
4—3—1
2
a)常州,我们的老家。
1)上海,我们旅程的第一个叉路口。
2)广州,姐姐姐夫从上海前往的目的地。
3)武昌,外祖母和她的儿媳、孙子、孙女前往投奔我们的二舅。母亲和弟妹们也会陪外祖母同去,然后再从那儿出发去四川。
4)成都,四川省府,父亲早就在那儿等母亲和他们的儿女了。
由此可见,上海对我来说是个地理上和心理上的交叉路口。我是该跟着母亲去成都、在那儿当个官家小姐,过上舒适甚至奢侈的生活呢,还是该离开母亲和弟妹,离开舒适自在的生活,踏上未知的道路去做个流浪者呢?有些道路不用说会是浪漫而有诱惑力的,它们也能满足我的流浪癖,但它们中的大多数将荆棘丛生,难以通行。但我权衡得失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条可以把我带往我心灵向往的所在的道路。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向母亲和她带领的大队人马道别的那个夜晚。第二天他们将坐蒸汽船从上海去离武昌最近的港口:汉口。姐夫和姐姐陪我一起上了蒸汽船,我在船舱里向母亲告别时,滚烫的泪水从我的脸颊上淌下。母亲擦着她自己的泪水对我说:“是你自己想要为陈家光耀门庭,孩子,勇敢点,别哭。你姐姐有姐夫照顾,可谁来照顾你呢?”她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她又说:“现在还不算晚。这条船明天早晨才开。要是你改变了主意,想跟我们一起走还可以。你知道长途跋涉中我多么需要你帮忙。我让你去广州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自私自利让你失去一个实现你理想的机会。”
要我在最后关头再突然作出一个新的决定对我幼小的心灵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折磨。我不记得当时我怎么作的决定,也不记得怎么跟随姐姐姐夫离开蒸汽船回到客栈的。
姐姐那天回到客栈后哭得很厉害,可是她的丈夫很快就劝得她又开始吃饭玩耍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他们来说是个外人,这让我觉得更孤独难受了。我哭了一夜,只希望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第二天,我跟着姐姐姐夫去了公园、戏院,可是我并不高兴,只不过是给他们作伴聊以忘掉我的伤心而已。
但是这种情绪不可能持续太久。目前的情况不正是我自己造成的吗?我不是已经开始攀登通向我向往的理想天堂的阶梯了吗?既然没有人强迫我选择这条路,那我为什么不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高兴呢?我为什么不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呢?
我从来没有出过海,但我们三人坐上一条现代化的蒸汽船从上海去广州时,我发现自己跟从不晕船的姐夫一样适合航海。我从小就喜欢水,现在见到的水更让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可言传的喜悦。天是那么宽,海是那么广,它们似乎象征了我的未来。我像天空中的鸟一样自由,像水中的鱼一样自由,像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水面一样自由。可是,我面对的无边的天空也是个未知的天堂,面对的无际的水面也是个没有地图标记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