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第六碗的时候,饭菜突然被撤了下去,小福娃一阵哀嚎不舍,缺了的门牙大敞着,嘴里含着半只鸡腿。好在换了几小碟精致的点心端上来,小福娃总算止住了抽噎,眼见那白玉似糕,璎珞似枣,玛瑙似蜜,心里便欢喜起来。又有扎着双髻的小丫鬟上了茶,一盏碧绿的清茶,盛在乌木色的茶具里,滚水一冲,茶叶尖旋转着往下沉,跟活了一样伸展开卷曲的叶脉,看得煞是有趣。
“这是什么?”他随口问了一句。
“敬亭绿雪。”随着这个清和的声音落地,一袭白色华缎的青年男子缓缓走了出来,泼墨似的长发上随意扎了一根银蓝发带,嘴角带笑地望着他。
小福娃觉得,从没有人能将白色穿得这么好看,这少年人明明相貌仅三分美丽,可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却总是令人移不开眼睛,仿佛身上有种仙气流动。
好似能让人心动十分。
小福娃第一次见到洛夜的时候,他尚且还是那个惊才绝艳的贵公子模样,他当时怔怔地觉得他就像是云端里坠下的人物,但是这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就破灭了。
洛夜也有早上起来头发乱得像鸡窝的时候,凤浅浅懒得给他打理,偶尔随意一束了事,偶尔恶意地绑成冲天髻,偶尔像小姑娘似的织成两根麻花辫,脑顶还盘旋着一坨,……发式可谓千变万幻,层出不穷,洛夜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这人在衣着打扮上面,随意得令人哭笑不得,但是旁人的心里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后来,一众人等纷纷“建议”他天然去雕饰,免得一见他就想喷水喷饭。
这个建议其实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王爷被几个以下犯上惯了的丫头小子,七手八脚按在屋前的椅子上,王妃姐姐操着剪子,咔嚓咔嚓,在一个旭日初升的早晨,洛夜托着粉嫩的腮帮子一连串的唉声叹气,祭献出了他美丽绝伦的一头秀发。
当然,这个是绝对不能让皇家的人发觉的,尤其是太后跟洛皇,不然非得出人命不可。
要知道在古代,那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些人是宁可流血流泪都不肯裁掉一撮撮头发啊。
幸亏凤浅浅心中还是有一个度的,剪掉的部分也不是很多,再长个两三月,看起来跟之前的差别不是很大。
剪完头发的少爷精神抖擞,换上骑士装绝对是英姿飒爽,但是却没了那种神仙中人的感觉,小福娃满头黑线地想,少爷现在每天一觉醒来,顶着鸡窝头的时候更多了。
府里的丫鬟小厮们在王妃的吩咐下,每天一大早堵在他的房门口,给他梳理妥帖了才放他出门。
王爷的那个迷糊劲啊。
小福娃一再反省,自己当初是怎么上当受的骗?居然会觉得这条迷糊虫很厉害?一定是中了邪!
当时发生过这样一段对话——
“跟着我怎么样?”
“你足够强大吗?”
“要怎么样才叫强大?”
“你能徒手抓到外面飞的鸟吗?”
“你说的这是武功高强吧?”
“书上说的,武功高强也是强大的一种。”
“那好,随便什么鸟都可以吗?”
“只要你能抓到,都可以!”
“噶——”窗外有鸟哀鸣。
洛夜身姿轻盈地从屋檐上跳下来,将一只黑得似墨染的乌鸦塞进他的手里。
乌鸦颈羽竖立,双翅扑腾,两眼圆滚滚地瞵视着众人,怒不可遏:人家只是路过而已!
小福娃嘴张成O形,都合不拢了,手里无意识地揪着一撮乌鸦毛。
乌鸦:“噶——”死吧——
小福娃,手里继续无意识地揪着一撮鸟毛。
乌鸦:“噶——噶——”我错了!我错了!
“你好厉害……”小福娃看着洛夜的眼里满是崇拜,眼神晶晶亮。
刚才他随口说出那句话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白影一闪,掠上了翠绿的树梢枝头,然后又是一闪,在青绿琉璃瓦上冲出几步,接着又是一闪,人影已经重新落到了他的面前。
洛夜支了手肘撑在桌上,脸不红气不喘地看着他,笑得两眼弯弯像只银毛狐狸:“叫什么名字?”
高人发问,不可不语。小福娃陡然振作精神,两眼还是晶晶亮:“杜远桥。”
旁边立马有人笑道:“嘿,这名字不错啊,你爹给你取的?”
小福娃得意地挺直了自己的小身板:“那是!我爹以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可有能耐了,人人夸他目光长远来着!你们现在看到的那样子,是他抽坏了脑子后的结果。比起我原来那个爹可是差远了!”
洛夜又问:“刚才吃饱了吗?”
小福娃不好意思地摸摸滚圆的肚皮,刚刚觉得肚子挺饿,现在又觉得挺饱的。可是小孩子心性,觉得吃得越多越有本事,竖起三个指头道:“还可以再吃三碗。”刚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引得大家一阵发笑。
洛夜将一叠点心推到他的面前,眨眨眼道:“以后跟着我学武成才,天天有好吃的。”
典型的诱骗小孩子的把戏。
“那我岂不是要叫你师父?”小福娃心说,那么年轻的师父我可不认!
洛夜笑了,“随你意。”他扫了周围一眼,“你也可以像他们中人一样,叫我洛少。”
这个屋子里的人,小福娃都是见过的,他最初进这个平王府的时候,还以为是来挑担劈柴的,只要有口饱饭吃,刷泔水桶倒夜壶他都无所谓。
几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听了他的话嘻嘻笑,将他引到这个院子里,小福娃两眼珠子一轮,就看到院子里的花葫芦架下晃动着几个人影,或坐或立,姿势不一。有躺在青石榻上捧着书看的,有坐在凉亭里弹奏雅琴的,有正在屋前空地上舞剑的,也有摊了黑白子正在两厢对弈的,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身上那种悠闲气派,以及超出一般人甚远的美丽容颜。
这个时候的他,尚不知道,自己今后也将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他更不知道,自己将为了眼前这个人,做到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当是时,死脑筋的小福娃挠着脑壳说:“可是我听到他们都叫你王爷,没有人那样唤过你呀?”
洛夜为这个孩子的敏锐感到惊奇,看了他一眼,答道:“也许,他们是舍不得。”
小福娃不懂,一个名字的称呼而已,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后来他知道,做少爷的时候是洛夜最单纯快乐的日子。
真正被叫做洛少的时候,他们正在七千里沙漠戈壁中淌血跋涉,如疯徒一般持枪越野,如亡魂一般追击敌众,如幽灵一般横跨雪山大川,如丧尸般寻找古冥海燎王墓葬群……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
那是真正凄惨冷清的日子,饿疯了的时候,恨不得人食人。
憋疯了的时候,恨不得杀尽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
洛夜带着他们走进那个地狱,同样也是洛夜带着他们走出来。
他年纪尚小,受不了那样的煎熬,常常崩溃得想要自杀。
洛夜抱了他说,对不起。流着眼泪说要带他走出去。背着他整日整夜地跋山涉水。
他剧烈地咳喘着,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放我下来走。我自己走,不用你背。
整支队伍里,唯有他一个人没有刀剑匕首,洛夜担心他会趁大家睡着的时候割脉自杀。
那个时候,洛夜等人常常吓得不敢合眼,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每每一觉醒来,都能听到有人死亡的消息。
是个人就会怕。
杜远桥说,我是自愿跟着你来的,我们都是!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对不起,我就一枪先崩了你,再崩了我自己。
洛夜笑了说,你没有枪。我怎么敢给你枪呢?
杜远桥于是也笑了,你说得对。
明明已经陷入绝境,说着的是那样令人绝望的事情,可这两个人的面上,却布满孩童般纯粹的笑容。
静默之间,洛夜又说,你还小,还只有十六岁,人生最得意的事情你还一件都没有体会过,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
杜远桥问,什么是人生最得意的事情?
洛夜说,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时,都是人间至乐。只要你想,出去后你不必再跟着我,我叫人给你说一房媳妇,置一方产业,守三亩薄田,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今后子孙满堂,这一世也算是勉强圆满了。
杜远桥横眉竖眼说,娘希匹的,你想得也忒远了!况且老子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么?三亩薄田,你打发叫花子吧?!相敬如宾?怎么不说相敬如冰呢?成天对着个木头似的女人,彼此相看两相厌,倒不如跟死人脸天天吵架呢!
洛夜扯着嘴角苦笑,是啊。
洛夜不知道,他们是情愿死在他身边,也不愿弃了他去的。
十年,二十年,皆是如此。
“你们把我爹丢哪里去了?”
“护城河里啊。”
“……”小福娃被一口饭噎住了,“真丢了?”
“唔,”阿迦道,“王妃姐姐的吩咐,不敢不从。”
小福娃想起凤浅浅发起火来周围半径十公里外鸟兽飞绝的模样,打了个冷战:“那我爹爬上来了吗?”不知道老爹会不会游泳?
阿迦抚着下巴道:“爬上来了。老人家水性不错,游得飞快。”
小福娃松了口气。
阿迦:“不过他刚上岸就被我提着领子又扔下去了。”
小福娃:“……”
阿迦:“来回游了好几十趟吧。”
小福娃:“……”
阿迦:“后来我们俩觉得他游得实在太快了,扔来扔去的很麻烦。阿若已经很不耐烦了,说不如把他装麻袋里,啪嗒一沉了事。我觉得此举甚为不妥……”
小福娃听得心惊胆战,饭也吃不下去了,搁下筷子正襟危坐。心说总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阿迦,面目微微扭曲:“我觉得此举甚为不妥……你老爹身上有烟杆,我认为他极有可能在这个沉水的过程中捅破袋子逃生。因此我建议没收他全部家当后,再在封口处绑个大石块,拴成死结,这样沉得更快!咕咚一声到底了,纵是水底泥鳅也难逃翻江厄运。”
小福娃:我错了!你才是最狠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