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突然一阵感激,就泪盈满眶了。感激的是在杨宪益先生身边认识了那么多的好朋友;感激的是能如此走近一个传奇人生。自从杨宪益先生走后,我的思绪就常常在不经意地做着日常琐事时意识流般地流向先生。就像十八年前父亲过世,我远在异国他乡,既没有在父亲的病榻前守候,也没有为父亲送行。在惊悉父亲辞世的最初几个月里,常常就是这样,意识流般的哀思,说来就来。我感激能在先生弥留之际,守候在先生身旁,弥补了没能守候父亲的遗憾。
感激之情真好,与杨宪益先生的忘年之交将使我感激终生。
12月2日,周三。今天的《北京青年报》“地理寻踪”一栏载大幅小金丝胡同照片。是今日的小金丝,几个月前才竖起的路灯显赫地立着;是熟悉的小金丝,总是泊在胡同口的三轮拖斗车还停在老地方。自11月23日杨宪益先生仙逝,小金丝就“火”了:大小媒体纷至沓来。
我想,常坐在街头巷尾聊天的街坊,天天进出胡同的邻居,骑着三轮车唱着回收旧电器、弹棉花的商贩们一定会纳闷,这里出了什么事?但他们不久也就明白,原来6号院里住着一位国际知名的大师、国宝,近日辞世。也许有人会忆起一个坐轮椅的老人,慈眉善目,银发飘飘,偶尔出现在小金丝胡同(多半是在去医院的路上)。也许有人会后悔,怎么竟不知老人是谁呢?早知道也许会多看一眼老人,或送上一句温暖的问候,或同老人合个影……总之,老人离开后,小金丝出名了!也许以后的什刹海胡同游又会添加一个新的亮点:小金丝胡同6号。这真是“走了杨宪益,火了小金丝”。
12月6日,周日。女儿做了姜汁饼干,收放饼干时,突然想到再也不必把女儿做的精美西点给杨宪益先生留出一份了,顿时泪眼模糊。蘅姐说,我们的生活轨迹因他的离去而改变。我不再去小金丝了,也很久没有去BHG华联精品超市了——以前,每次去小金丝的前一天,都要去BHG采买进口无籽甜葡萄或木瓜;或是把女儿做的西点给老人留出一些带去。最后一次是10月14日,杨宪益先生粒子植入前一天,带去的是女儿做的柠檬烟米麦芬。我带去四个,老人当时吃了两个,边吃边说好吃。吃第二个时说很想吃,就是咽不下去。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正常进食。当时邹霆前来探望,我拿出相机,悄悄为他们照了张相。边照心里还嘀咕,老人会不会不喜欢这时给他拍照?现在真庆幸留下了老人最后一次enjoy Mollie’s pastry 的照片。
杨老,我们的人生因您而丰富;我们的生活也因您的离去而改变。不变的是您留下的精神财富,够我们享用终生。
“每见是非当表态,偶遭得失莫关心。百年恩怨须臾尽,做个堂堂正正人。”
您的自勉也将是我的座右铭。
12月7日,周四。同Mollie一起去国家大剧院听纽约哈莱姆黑人歌手演唱会。歌手们为纪念前不久去世的创始人David Lee,深情献唱了几首歌曲以示怀念。指挥说,也许有的观众近期也有亲人离世,那就请你们借此机会与我们一起怀念逝去的亲人……歌手们演唱了《我心永恒》《奇异恩典》等等:
…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Near,far,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
Amazing Grace,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Through many dangers,toils and snares
I have already come
"Tis Grace that brought me safe thus far
and Grace will lead us home…
Yes,when this flesh and heart shall fail
And mortal life shall cease
I shall possess within the veil
A life of joy and peace…
伴随着黑人歌手们深情动魄的歌声,眼泪顺着我的面颊静静地流淌下来。中场休息时,Mollie说:你哭了。我点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她点头道:当然了。
2010年2月2日,周二。
去拜访杨炽,我有问题问她,她有东西给我。
冬日的天空灰蒙蒙。交通尚可,但有许多警车和警察分布在二环路上各个路口,预示马上会有交通管制。我幸运地在交通管制前通过,避免了在拥堵的车流中的等待。
屈指算来,五个月没有去小金丝了。冬天的小金丝清冷,静谧,没有游人,也几乎不见居民。走进熟悉的胡同,蜿蜒狭长,空无一人,倒也比以往干净,没有狗粪、漏网垃圾;两边一色的青灰墙;穿过阴霾的冬日阳光无力地洒在东向的墙上。忽觉物是人非,心中涌起一丝悲凉——他真的走了吗?那个谦和宁静的老人,那个经纶满腹、儒雅风趣的老人,那个我坚信定会活过百岁的老人,那个我每次走进房屋,向右一转头,定会看见坐在绛红沙发上,慈眉善目向我微笑的老人,真的就走了吗?
从杨炽手中接过杨烨的手抄诗,那娟秀的笔迹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我震撼了,我眼睛湿润了……我不知是怎样的缘分,让他曾经倾注了爱、倾注了希望、倾注了心血的手抄本传到了我的手上。
捧在手里,心里感觉沉甸甸的:烨,耀眼的火光,过早地熄灭了。
捧在手里,肩上感到沉甸甸的:烨,你是浴火的凤凰,你的故事不应该被遗忘。
2014年8月,我客居好友 Simone 在南加州的湖畔别墅,以期在这个远离喧嚣的角落完成我的书稿。我的手提行李箱装满了资料,其中就有杨烨的手抄诗。我漂洋过海,一直将它随身携带,因为它于我是珍贵的,我生怕漫长旅途中它有任何闪失。
当晚,我把杨烨的手抄诗拿给Simone 看。Simone读过我写杨烨的一章,所以对他的手抄诗并不陌生。但当他亲眼看到杨烨的手迹,Simone 也像我一样震撼了:“Oh My God!”Simone自言自语,“She walks in beauty…England! with all thy faults,I love thee still…Drink to me with thine eyes…”她开始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
第二天早晨,Simone说夜里做梦,梦见杨烨的笔迹,那一个个像昂着头,或向上举着胳膊的字母变成了一棵棵向日葵——它们竭尽全力地追逐着太阳,它们使劲地伸向太阳,它们一心想离开脚下的黑暗……它们终于够着了光明,被光明点燃,浴火重生。
我真想告诉烨,你又多了一个知己!
3月25—29日与蘅姐同赴南京访杨苡先生。杨苡赠书《雪泥集》,在扉页上为我签字后写道:“永远感激你给我哥的温暖友谊!”令我感动,也难过。因为应当感激的是我——我感激有幸能在杨宪益先生的垂暮之年走进他的生活,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他的淡泊、宁静与超脱;我感激我做的点滴小事能给老人寂寞的晚年带来一丝慰藉;我难过,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老人,如何就这样匆忙地走了呢?复兴、崛起、歌舞升平的祖国如何就忘记了这样一个毕生忧国忧民、爱国如命、刚正不阿、不计得失的老人呢?我强忍着眼泪,说这实在是我的幸运,应当感激的是我。杨苡先生也热泪盈眶,我拥抱了这个瘦小而坚强的老太太。那一瞬间,我们似乎是相拥而泣,为了一个我们共同挚爱的人——她爱他整整一生,我爱他仅仅三年。
相拥而泣也许并不准确。我俯身拥抱坐着的杨苡仅只片刻,然后老人两手掩鼻,眨着眼睛,把欲洪水决堤的眼泪掩回心底。我左手抱书,右手捂鼻掩口,平定了内心的汹涌波涛。我想我俩都不是感情溢于外表的人。
4月1日,我前去拜访杨敏如先生,送去杨苡带给姐姐的信和复印的大小媒体写哥哥的文章。女儿前一晚做了香蕉麦芬,我顺便带去几个让老人品尝。敏如先生立即眼圈儿红了:我知道我哥喜欢你带去的好吃的,他其实嘴馋……面对另一个同样爱了哥哥一辈子的老太太,我也泪眼模糊了。她让我一定要把这样的细节写进去。我们含泪相视,说杨宪益,道杨宪益。敏如先生感谢我把杨家“linked together”,我感激杨家对我的接纳。
4月26日,周一。晚7点是京西学校年度汇报演出音乐会。音乐会前收到Mollie的短信,她听到合唱队的排练有《丹尼男孩》一曲:妈妈,他们会唱《丹尼男孩》,很好听,你一定会喜欢的。音乐会上,首先出演的是Mollie的APAC弦乐队和弦乐四重奏小组,随后是合唱队的演唱。“Oh Danny Boy,when the pipes…”《丹尼男孩》的歌声一起,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躲在黑暗的观众席里,眼泪可以尽情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