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秋天染黄了呼伦贝尔，因为贪恋草原的美色，我们选择了便捷的小车开往它的腹地：满洲里。而我的意愿是坐一趟火车，中国的铁路到了满洲里，就算抵达了一个端点。
尽管我恐惧火车头，恐惧它撕肝裂肺的咆哮、尖叫，恐惧庞然之躯那凶猛的压迫感。可是它是我重要的人生记录，九江和南昌之间，火车摇摆过我的幼年，我在火车上断了奶，吃了为人的第一口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半的时间，火车拥挤过我焦灼回家的脚。久未在铁皮厢里行走，少不了眷念。
难以享受两全之美，好在富贵、浩荡的草原清扫了我内心的遗憾。
只是司机发出进城预告时，窗外的景色在我的头颅上重击了下，这是一座没有村庄衬托的城市，荒芜而颓废的矮山胀红我的眼睛。
不祥的担心让我觉得更大的遗憾和扫兴就在前方，或许满洲里和中国绝大多数小城一样平庸，索然无味。
贰
魔术时代会有决然想不到的反差徒然惊现，一条明亮的街道将我们引入城市，引入到当年老外婆哄我睡觉开场讲故事的那个“从前”，难道我又在被谁哄着，进入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梦境中？干燥的内陆，满洲里竟活得如此精致，迎接你的是斑斓而洁净的积木世界，仿佛投身于顾城的诗中。
一座城市远远躲在国家版图的边缘，悄悄过着自己的桃源生活，与我们惯常的生活节奏、气质完全不同，既没有当代城市特征的豪华高耸的玻璃楼，也没有传统文化精神的飞檐画栋，更没有陷入到县城统一批发的低劣楼宇群中。
中国城市进入到集体整容、无差异的化妆时代，竟有如此个性化的城市突然与你脸对脸，让我在丰富而新鲜的色块及童话般房屋造型的簇拥中恍惚，错乱的时空里瞬间找不到适应一双脚的地方。
于是一个问题闪现出来：这个极其轻巧的城市最有分量的东西在哪里？
我不断地在打量，想从中俄对照的招牌、车牌和吆喝上寻找答案，想从街市、植物和特产上得到我要的结果。是的，城市若没有它的重心点，你会很茫然，尤其是满洲里，一座没有古代历史的年轻城市。
路过满洲里火车站，我若有所悟，这座城市发端于此，1901年东清铁路的修建，俄国人进入中国东北的首站，东北习惯上称满洲，故名满洲里。由一个站台扩张成了一座城池。
煤和黑乎乎的火车车厢，使这一带略显乱象，可我并不讨厌，算是满洲里的潦草部分，就是这个部分记录着并不潦草的历史，也是稚嫩的小城扎在荒原上的根系。
当我来到火车头广场，已确定最终的回答。笨拙的火车头竟会像小勺一样将怀旧的情感搅拌，溢出的是咖啡般的香意，显然它不是这座小城的摆设，有更多的喻义在拨弄动车速度下的每一根神经。
叁
社会文明进步的成果在喂养我们的精神和胃口时，大脑容易健忘，一个民族若常处在失忆里，危险肯定会紧随而至。
火车曾是“师夷”的一个象征，冲撞过我们的愚昧，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认识它，在争议中又花费很长的时间才修筑了短短的一截窄轨。所以当铁路疯一样地延伸时，我们的固执完整地被火车的力量踩碎。
强壮的火车呵，中国广袤的土地足够它尽情地奔跑。
向历史靠近，我和广场上的火车头有了一张亲密的合影，似乎在收集一个证据，为一度在苦难和挣扎中煎熬过的江山。
我们不妨分解成几个断面。
——火车头：蒸汽机车头；时间：1940年；制造：日本。
可以理解成火车的速度也是当年异邦群匪掠夺的速度。
——铁轨：43铁轨，出于每延长1米为43公斤，故名；时间：1925年；制造：苏联。
跟着1925年的铁轨往两边伸展，我们看到的景象是沙俄时期修建的铁路如同抢掠我们的手，日俄在第三国的土地上，为攻占这个国家而开战。
可攻占不了的是一个民族的魂灵，满洲里的火车承载过东方国度最黯然的日子里，那倔强的理想和抱负，铁轨铿锵的声音是革命者脚步的坚定，也是历史的不可抗拒。周恩来、瞿秋白等一大批志士就是通过这里的秘密交通站，换上苏联的火车奔向莫斯科。
铁轨可以延伸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解放战争以及抗美援朝战争，满洲里的火车同样背负着正义者必胜的雄心。苏联红军从这里的火车，由欧洲战场开始挺进太平洋战场，接下来的战争，这里的火车载着苏联援助的军需物资直奔前线。
——人物。传说美国人把这个车头送给蒋介石，而坐过一次的是他的夫人宋美龄。
不是传说的是1949年，毛泽东同志第一次出国，当然也是第一次赴苏，作为有重大意义的访问，这辆火车头牵引着专列驶出国内。车牌：“1861”号，这个号码流传出一些说法，我不愿辨其真伪，但我知道火车头“1861”在生动地告诉天下，历史的强人们在胜利者面前彻底缴械了。
那年，苏联的雪很美，中国北京的雪更美。
肆
满洲里火车的重量不在于本身，而在于以一个见证符号凝缩了沉甸甸的历史。
高三十米，宽幅达四十米的乳白色国门下，我并不觉得自己渺小，一种豪迈气息反而让我感到国门就是每个中国人威武的身姿。
一个军人告诉我，以前的国门是俄方所立的木桩，上面有醒目的双头铁鸟，后来是刻有“中苏门”的木制拱形门。国门用自己的变迁述说着中国故事，满洲里的火车功不可没。
金灿灿的秋天是流淌在身体内的一种快感。我看见中方的火车缓缓驶向俄罗斯，那边是纵横亚欧大陆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一会又有一列俄方的货运火车进关，黄发碧眼的司机小伙在向我们微笑。
忽然一个闪念：只有在坚固的路基上，火车的轰鸣和速度才会振奋人心；枕木不烂，顽强的铁轨不锈，它们铺就着我们幸福的去向。
东亚之门的满洲里往北是俄罗斯，往西是蒙古。在经济整合世界的格局下，满洲里的火车又有了新的使命。
2012年3月8日于拾味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