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若不是昭君和草原的诱惑，我不会二度来到呼和浩特。作为塞外名城，它是1954年改为此名的，意为“青色的城”。其北部延绵着大青山，为著名的古阴山。青城与大青山，从现在看来，没有更多的青色值得我们去恭维，尽管在《汉书？匈奴传》里说这里是“草木茂盛，多禽兽”。还有那首家喻户晓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青色对于呼和浩特来讲该是回忆或展望，我们固执地称之青城，算是寄托，好在有“有冢拥黛”的昭君墓和希拉穆仁草原的旷远。
在苍茫的草原上，有两大情结。一是成吉思汗情结，它是游牧民族剽悍的英雄情结；另一种是昭君情结，代表着水一样的母性。在大青山南麓散落着十几个昭君墓，历史的沙尘淹没了多少王昭君，她们和所有女孩一样会想家，想得泪水汪汪，会疼痛和悲伤，但是也不要低估有些女性在疾苦中凝结出内心的强大。
我们拜祭的是呼市以南约二十里的青冢，墓高三十三米，远望呈青黛之色。
中国历史上的四大美女：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评定她们的依据不得而知，有人说是四大才女的讹称，被嬖爱的貂婵和杨贵妃其实算不得什么，浣纱女西施尚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四人独王昭君无“祸水”之嫌。就才而言，蔡文姬、李清照、班昭都非貂婵、杨贵妃、西施所能比之。
但王昭君例外，貂婵祸人，杨贵妃祸政，西施祸国，给王昭君的全是怨，在昭君将入匈奴之时，她声泪俱绝地写道：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
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
既得升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
志念抑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食，心有徊徨。
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
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虽然我们难以断定此诗是否为拟作，王昭君的意义已超越了才艺，正如翦伯赞先生所言：“在内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同样一个秋天，我和同事们来到宜昌，遥望水淋淋的昭君故里，想起这样一个女子流落在大漠的高丘上，那一曲曲琵琶的忧伤让残阳如血，荒烟四散。这朵山河之花以个人的牺牲换取“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不过，我几乎难以置信汉家女子竟有如此的刚烈，我宁可相信她是从四川坐着舟楫而来的土家姑娘，深藏着辣妹子的秉性。
谁在低头吟唱？谁的幽魂在火里燃烧？谁在凄厉的风中用她温暖、芳香的唇亲吻草原荒凉的额。我在一首诗中轻语：
一根牧鞭/将大青山下的怀念赶得无路可逃/我的心疯长着敕勒川的草/被谁嚼得痒/还有大片连根拔起的痛/只求一声破空的嘶鸣/缓解/雨如指 草似弦/拨动濛濛的悲切/让云游的琵琶声落地/应是汉朝路上/隐约传来的/阵阵秭归的湿润
王昭君的遭遇成为历代文人墨客吟咏的对象，连没去过青冢的杜甫先生也在《咏昭君村》中写道：“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王昭君留给后人许多的谜，也留下津津乐道的故事，史学家们不遗余力地去破解这些谜，文学家们甚至尽情地去杜撰不少故事，都是对昭君的一腔缅怀。当一个女子，不屑粉黛味的女子，拖着她柔弱的身躯，远赴异乡，勇气实在不为一般人所能，这便是千余年来为我们所称道之处呀！
贰
另外留给我们的谜或是争执不休的便是匈奴——中华文明外沿最强悍的名字。它以粗犷的线条陈铺在我们面前，跟着王昭君款款地走进这个野性民族内心最细腻的部分。当年落雁昭君千里迢迢到了匈奴，做了呼韩邪单于的阙氏，封为“宁胡阙氏”，后又从胡俗，再嫁给呼韩邪单于大阙氏的长子，并生育了一男二女。王昭君是一位具有英雄气质的女子，她最初的愿望仅仅是能和天子见上一面，但最终成了帝国华丽的礼品。她娇弱的身影可以覆盖整个帝国，让这个孤独的身驱承担帝国北部边防的安宁，让这个高贵的身体要承受匈奴人有悖伦理的风俗，让泱泱大国的天子感到羞愧。
天子见她的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就开始想她，一个帝国在她出发后也开始想她，我们遥望她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想在国家使命中煎熬的美丽，想她想了两千多年，等能去看她时，却不知她的魂到底安息在哪里？昭君出塞是汉匈历史上一次重要的事件，一个女子让我们感受到被丢弃在草原里的一群匈奴人在另一时空的奔跑，他们所有枯死的箭镞顿时苏醒。
匈奴是我们最值得怀念的古老民族，它的悲怆和流离犹同历史的一道闪电。匈奴的一部分已溶入我们的血液，一部分远走他乡，不但中国人不敢忽视它，而且世界也从没轻视过它，美国电影《匈奴攻打罗马》至今让我们记忆犹新，电影里的匈奴人长着西方人的脸，我一直坚信，这个消失的民族长着和我们大中华脸类似的模样。匈奴人何时进入蒙古，连翦伯赞先生也很难说清，至少是在秦汉以前，这个民族就在马背上勒缰长鸣。
《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也就是说是夏之后代。王国维先生则认为商之鬼方、混夷、獯鬻，周之猃狁，春秋之戎、狄，战国之胡，都是所谓的匈奴。关于匈奴的起源至今未取得统一认识，甚至有人认为匈奴是西方草原的一个游牧民族。
我们且不管它的出处，但匈奴毕竟雄居过中国北方，这个民族在它的早期不愿把自己的生活铆在城市里，但城市的繁荣又时时诱发它的贪欲，他们像草原上的海盗，袭扰着大汉的边境，即使这样一个有作为的王朝也适应不了匈奴人的游击战争。在公元前200年，即汉高祖七年，大败汉军于平城（今山西大同东北），迫使刘邦缔结和亲之约，入居内地的南匈奴先后建立过前赵、北凉、夏等政权，而部分西迁的北匈奴，引起欧洲民族的大迁徙，以致轰轰烈烈的罗马帝国瞬刻崩溃。
前几日，偶阅报纸，说是匈牙利有约二千五百公民申请承认他们是匈奴族，虽没有被议会通过，但可以想象，匈奴的后裔们对祖先深深怀念，并引之为豪。
在我们这个星球，有纯粹血统的民族已是鲜有，藏族应该是。我从电视上看到一个蓝眼高鼻，满口英语的美国人却有一位中国汉人的高祖父，我哑然失笑。或许在我的血脉里也有大漠的风沙，草原的芳香，否则，我有什么道理留恋这高原的牧歌呢？
叁
是夜，我们住进了希拉穆仁草原的蒙古包。
寒意让我蜷缩在棉被里，无法入眠。去年，我与圈内好友们辞行，说是要去呼和浩特，要去好好地看看草原，一位呼伦贝尔籍的兄长告诫我，呼和浩特的名字虽是蒙语，但与一般的北方城市无异，要看草原，必须得过武川。
我们终于从呼和浩特向北行进约二百里的路程，越过稀见水流，难见其青，石头垒堆的大青山，出了莜面之乡武川不久，希拉穆仁已在静候我们的光临。
蒙族人用传统方式热忱地迎接我们，他们用哈达托起银碗，唱起粗犷的酒歌，我们按照习俗接受了他们的礼仪。我骋目四望，浑身的疲乏被草原的风驱散，记起上回匆匆来到希拉穆仁，啃了几口羊腿就急急离去，此行定要细细地感受草原的美丽。
天不凑巧，下起了雨，有点冷颤颤，但第一次看见草原上的雨，还是兴奋地浞于雨中，吮着难得的天赐。你看，如浪起伏的草原，风吹草低虽不见牛羊，空茫茫的一片让人觉得胸襟顿时宽广了许多。江南的婀娜让我一身酥软，渴望苍凉和旷远的雄性激素注入体内，于是，仿佛感觉到草原在回音中响应着我的呼唤。
草原不但生长着春风吹又生的青草、羊群、马匹，还生长着男人的阳刚和野性的风土。于是，在雨停的空当中，我们纷纷跃上马背，汉家马队在蒙古草原上出发，去寻找浪漫的快乐了。我想起我们的祖先，横刀立马的叱咤，还有踏碎东西的成吉思汗，我们多么需要一匹烈马来展示男儿的风范，可我们没有，只是借助被驯化得像羊一样温顺的马匹，在草原上庭院信步般悠闲。
风促雨急的夜袭击了希拉穆仁，让每一簇草无处可藏，我似乎已感受到奔涌的云雨。立于天地之间，迸发出一种激动，或许是蜷局在江南太久，抑制得太长，一旦处于无际的草原，男人的雄心瞬间飞扬起来。
希拉穆仁草原在蒙古高原上不算最美的草原，却让我初次领略了草原的风范。我本也可以快马加鞭驱赶我的羊群，可以喝烈性的酒，与最勇敢的汉子摔跤，于是，我把南方的绿水红墙和缠绵从单薄的骨骼内删除，让草原聆听一个江南儿郎的力量。
从牧人喉咙/迸出豪放的旋律里/音符是青稞的酒 羊的膻味/被马一样奔跑的风/驮向旷远/生根成满目的草原和/阴山下的英雄气/这里的草也会唱歌/这里的草也会嘶鸣/敖包，毡房模样的镇纸/就蹲在轮回的草里/轮回的歌声和嘶鸣中/不放过一眼草原的挥墨
肆
晨曦微露，我早早起来。风和雨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透过云层给草原撒去一片光芒，草湿漉漉的，在光芒中一闪一闪。
用草搓我们干尽人间俗事的手，因为我想该去趟召庙，整理那一夜的心情。
呼和浩特素有召城之称，“召”是专指藏传佛教，也就是对喇嘛教的寺庙而言。此地俗言：“七大召，八大召，七十二个绵绵召”，难怪有人说呼和浩特是一座城池半城庙。
尽管这里有如此众多的召庙，最负盛名的还是大召寺，若到呼和浩特，而不去大召寺便是遗憾，上次我错过了去大召寺的机会，此行不可再失，况且平生从未踏入过喇嘛教的寺庙。
大召寺建于明朝万历年间，蒙语为“伊克召”，乃大庙之意，早在四百多年前就名声显赫了，为呼和浩特最早的召庙。明朝曾赐汉名“弘慈寺”，沿用至今的是清代的赐名“无量寺”，所以它匾额上写着“无量大召寺”。
肃穆的大召寺招引着海内外的人们虔诚地迈入它那暗红色的围墙，在香烟缭绕中把自己的心愿拜托神灵。大召寺有三绝：银佛、龙雕和壁画，两人多高的释迦牟尼佛像全身由纯银铸成，安坐在大召佛殿正中。公元1578年，蒙古土默特部落首领俺答汗，千里迢迢赴青海与三世达赖会晤，并许诺回到呼和浩特，要用宝石金银装饰释迦牟尼佛像。两年就落成了今天的大召寺，也是内蒙第一座黄教寺院，在银佛座前有两条蟠龙，呈金色，分别雕在两根露明柱上，高约十米，张牙舞爪，活灵活现，让我们称绝，而佛殿和经堂的四壁则是依经据典的壁画，生动逼真，栩栩如生。
我在大召寺内踱步。据说我们崇敬的康熙皇帝也来此，想必他不但是信步庭院，同时在思考更深远的民族宗教问题，并赐书。而我想的是藏家弥勒的端庄和汉家弥勒的嘻谐，凶相毕露的四大天王在这里却如善男信女。
大召寺还在修缮扩建，在我来呼和浩特的前几日，曾去离我生活的城市不远的云居山，那里的庙宇也要扩修，我们与方丈闲聊，谈到在云居山圆寂的寿达一百二十岁的虚云老和尚。我感到汉家佛教的宁静清远，而藏传佛教却隆重、庄威，其实我们的躯壳正似庙宇，不在意你扩展的规模，关键是躯壳中要有那不灭的佛，他仁慈，宽广，无欲。
伍
离开大召寺，我翕忽发现呼和浩特有不少柳树，这是江南常见的植物，没想到在北方，像逢见故旧一样逢到它们，柳树虽然弱柔，却有极强的生命力，让我再次回想昭君给汉元帝的那封信：“诚得捐躯报主，何敢自怜？”确是让人心疼的话语。我瞭望大青山，这古老的阴山见证了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多少忠勇的男儿，我们的民族血浓于水，一路交融，一路激情，跃马到今天。
我们游走四方，采撷悲愤的故事，而佛把这些悲愤化解成静默，生灵如我手中干燥的尘土在风中飞扬成细小的颗粒。而历史是扬起的鞭，抽响长空，久久的，远远的。
2007年9月23日午于拾味舍
2013年2月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