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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日记(2)

我祈祷太阳,加倍你的速率运行罢!The soonest the best.我的心流真实不安,胡乱的波荡冲动!雨,也可止了,明日出来,完成我的美!

七月六日

说起,处处是悲惨愤恨的。地球确是刑罚人类的囚牢啊!终古不息的转动,以万物为刍狗,没半点恻隐之心!

七月八日

夜里和朋友坐在西湖滨的石凳上,树荫遮了我们。明月在天空微笑。优闲的人多极了,走过我们的身前,只有一眼的情面。

朋友说,怕我们老死如此,没人用笑声来安慰罢?我低头不答,听听伊的笑声也似乎赠我。

七月九日

同学们个个整理了一切;心里藏着点乐意,脸上现出了笑容,殷诚和满的告别了去了。在我的推想中个个都是战胜归乡的壮士。两个车轮飞滚着出发。我也决定明天起身。一位朋友对我说“光阴真快哟!来了不久,不久又可到家了。”可是我的时间感觉正和他相反。

无聊的到极点了!走着跳着,歌着笑着,在我耳边眼里变化的人们,都去做起家乡甜梦了!满室景象凄凉,废纸铺地,灰尘飞空,电光也超常的暗淡幽阴,照着一切,都反射出离别愁情。

空气静默的毫不流动,只有成群的饥蚊,在其中作悲伤的号哭,如流离的灾民一样。我没有富有的资财,供彼等的索取,我几乎要滴下泪哭出声来!我不愿意独自坐着,受此孤孀悲态。我又不能梦,我只有起步,向那西湖之巢里出发了。

唉!到处都是没情的!西湖也不容我了!我似乎再不该在杭州逗留,不然,如此的湖山大地,怎样没有我的位子呢?并不是我责尤人,实在是喜新厌旧的西湖,太欺负人了!

我就在绿荫下的碧草里坐着,人们谈人们的秘密,只有幽明飘荡的月光给我多少的同情。我由坐而倦,由倦而朦胧,由朦胧而昏醉痴狂了!起而徘徊,听姑娘们的笑声,看小孩子的哭,买颗桃子学猴子的吃着。

时候九点半了,借人之力,我即回校。疲劳之神驱我长鞭入梦了。

七月十二日

两昼夜,将我从杭州送到家乡,我真奇骇!

一路的风味也好,不过使我最不易忘了的,就是那火车中的纸花,爱结成的纸花啊!五六个伊,一看就知道学校放了假回家的,和我们一样。最少的一个,执着一撮的蔷薇花,没有常识的乡人,定说是真的了。挂在我坐的前面和我的目光成个最近的直线。我不知怎样,我那时好似在花园中一样,接着我的眼,都是妍娇鲜艳的花呀!伊也时常转眼看我,朋友也多次说我,可是我的心被隆隆的机〔轮〕声打破,一切不介意了,所想的就在沪杭路的加长。

从上海到宁波,从宁波到薛岙也平凡过去。

到薛岙还是昨夜子时以前,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的早到了。行李处置妥当,就和几个同学出发步行。“归心似箭”,谁可笑我呢?载走载歌,足也加倍的轻快。而且明月山光,愈显家乡可爱了。

到城中天还没有亮。敲进门,惊起爸爸、妈妈和家人。问了安好,心里也极快活。跑入房,抱着了我爱,又吻过了我的宝宝,谈了些话,多少天的不安,宣布平静故态。

七月十七日

几天来整理杂乱的书物,身倦疲乏得很。可也不止此一事是原因,我心必戒。

思想迟钝到极点了。在我周围,一切皆空,物物都〔被〕朦胧的浓雾笼罩了!素瑛说我有些痴,爸爸说我负债一样。我痴了,我也负债了,其实哪一样可以猜出我心之谜!

朋友信来,约我去看丽者,也无意义。同是一个人,无非轮廓完美些,皮肤娇嫩些,体态袅娜些,又何苦远道访谒呢!

七月十八日

种种意见和我不同,我的计划又难融洽。我本来知道所谓爱,是肉体上的一部分。我和她说——我未来的路程,决定怎样,假使渡不过山龙山从的山巅,宁掷身在阴壑深谷里为狐虺所吞噬。

夜里计算一夜的生命之账,结果总是破产。我精密的判断——这是我恻隐心太富的缘故,理想也被人道所支配了!现在想起,怕已绝了方法。唯一的路,走上周赧王所建筑的避债台了。

七月二十日

下午四时后,一个人坐在崇教寺的路边石上,兴味颇浓厚。满目苍翠,天地真是一个庞大的花园,不过紊乱的彩调和凄荒的冷色,总缺乏人匠的智慧。清和的东风阵阵飘来,听得似甜蜜的幽脆的爱者之微笑。稻浪闪烁着金光,树叶摇曳着翠肩,蝴蝶飞荡在蝉声里。我恰似周岁的婴孩,昏沉在母亲怀中。我梦寐的想遍了曾有的一切,应和路人的经过高谈他们自己的事。

“文学家是人生〔社〕会里的记录。”我绕了一象限的域垣,到南门外回来,支配着这句偶现的定义。

七月二十一日

给季章信里的一段〔话〕,写出我数日来的居心。——山林之风,终朝不息地吹进我的心窝,生命之花动荡着。我可预卜,将不久,就被此风所风化了。

七月二十六日

路,愈走愈奇,到什么地方竟全然不知道。深深地通到山谷,固是我唯一的心愿,但荆棘纵横,步步是我前途的阻碍。歧路南北,处处为我后顾所忧心!几个牧牛的小朋友虽告诉我不曾错了目的,但实在心慌,不能安心踏去。

七月二十七日

天久不雨,农民之心,惊张无似。

七月三十一日

想不到——赤日炎炎似火烧,田中禾黍半枯焦,农人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正其时矣!

八月一日

我和伊在灯前细语,旦华——我的小爱,在床里睡着。月色从窗隙中送来,也温柔的可爱。伊诉说完伊的愁情,而且要我扶助。更深苦的大事,使我不能不有多少的运筹!不过,我总对伊说——你是个裹足的小孩子;我虽是能攀援藤树的男童,对你实在无能为力,扶上高枝中!

八月二日

到处可以知道,无论谁的心灵里,都蔽遮了一张薄膜。可惜有的太甚了!人类不和谐,全是心的不透明的缘故,所以隔膜重重,彼此生疏猜忌,不能互相明白了解。二位朋友,我都知道是一样,也算是较难见的人了。偏生误会,互起谤毁讪笑。一个说——他这件事实在私心过度。一个说——他这件事实在行之非宜。令我酸心,良可惋惜!社会教训的不美,抑人类究无真善之一日啊?

我早承认,事实和理想相差甚远,成个反比例,倒也狐疑到今。今天X会的成立会,真使人明白!二十位发起人,与会止我三个,闷坐了四时,以打象棋作结,真是神明莫测罢?人们,血性太少!

晚间雨来,是枯干的苗之灌溉!农民个个开心,饮了甜酒一样。相聚喧哗,高声感谢天公的慈善。一位年轻的小农友说——若能断续下几时,田中的水怕不随意么!园里的瓜菜,也能忽然茂盛了。今年的稻苗特别青,菜也异常熟,明年的肚子不是再似如此的空虚了!

八月三日

能猜度到结果是表演出这样的一个社会,我们老祖宗盘古皇帝决不愿做开天辟地的创世主人了。虽然十六万万的人类,一个个各如其面的动物,就是如来再世,也无所施其妙法——使人间圆满。何况是凭着一个或几个头颅,演一番无影无踪的作用,就能使种种合着模型呢?并且还沾附着几十万年的兽性遗传——两翼四足的丑态。不过现在世界舞台上的人类剧,演的实在看不过,和真正的理性发达的表示相差太远!更甚者,就是怀着慈善家的心,有木匠的计划和手段,改筑破旧房子,而有许多什么“方向不利”“年庚不合”的鬼话,来阻止妨碍!这是何等地可伤心愤懑的!

得过且过,实在不是良心的教训罢!

八月四日

上午和三五个孩子,游戏了半天,倒很有趣味。儿童是快乐之源,这句话愈觉可信。他们有的裸着身,有的赤着足,但他们却全然不知饥寒之交加,捉些活泼泼的鱼,直到日中以后。他们只知他们自己有赤裸裸的身体和活艳艳的自然界,一切罪恶魔王,他们看到好像古庙里的木偶,无能为力的!

儿童是快乐之源,没快乐的人们,请快到那源里,去汲取快乐罢!

八月六日

晚间,大风来了。天和云共同的张起黑暗之幕密布了天空。

狂雨也倒珠般地开始了。一般父老,忙碌异常,好像云里放下珍宝在大地翻腾一样。而几个有见识的人却这么说——田水是无用过虑了,若下到半夜以后,那溪边的地,怕又是去年一样。

八月七日

昨夜下了一夜不息的大雨,还夹着狂猛的飓风。溪水泛滥,南门外是白洋〔洋〕的一片了。棉花番薯都被浸没,青豆黄瓜多被漂去,多少农人,都纷纷地在那里叹息叫苦。拔倒流来的大树,他们有的撩来算是赔偿损失。

还有许多不坚固的房子,瓦片飞起,墙也倒了。一夜的困苦,都怨天作之孽。

处处传来,都关心于大水的事。东乡的塘田溃决了无余,住着的人和屋,也有被吞去了。南乡北乡,摧残真正不少。处处传来,都关心于大水的伤心事!

一个人又来报告身历的大水的艰险了。他说——夜半十一点钟,家里的水已经平膝了,合家起来都移上楼上。只有那匹驴子,愿死,不肯走上楼梯。没二点钟,大水已满上楼板,水势也愈急,我们料是出蜃了。那时心里急甚,但我已预备若水来再高,抓上梁里;若再高到梁里,只有随屋而去,羽化而为水神了。幸得未久水势即退。那驴子已被龙王掳去了。他的话完了,我心寒而怕,以后也随着笑了。

八月十二日

老天将和人们作敌,第二次的风雨又暴烈地来了。一场水患,又是不免!

果然,是第二次的水灾!

八月十六日

伊十分劝我,这是保养身体的第一事。可是我想起,毋用其为保养罢!因为我的身体愈摧残的快,愈是我的幸福,又何用其保养为?我固然晓得克欲是健康的第一要诀,但克欲未必是人生第一要义?

八月十七日

人人都说改造社会的起点是提倡教育或实业;我却以为只要提倡娱乐——真正的人生兴味的种种娱乐更好。人生何处不儿嬉?社会的组织里,哪种不是含着娱乐性的可以永久存在?可以尽量发达?这件事很好,这块地很好,以及这些物——虫鱼鸟兽花草书琴,没一样不是因为它的娱乐性娱乐量多些大些作标准。

儿童是人类最有幸福的,实在是以儿童的世界是一处庞大的娱乐场。可惜古今来,许多人都见到儿童,没有想着自己,天天说些半傻不呆的话。——怎样是真正的社会,真正的人生,其实愈说愈差,愈走愈远!所以我敢大胆地对改造社会者说:要表现真正的社会,先要提倡真正的娱乐!

和昌标在信里说,一个人迷失了路,在阴气森森的晚山中,荆棘丛内,多半要祝愿——上帝!慈悲些,解脱我罢!否则救济我,我愿乞食和善的虎口里,——这岂不是死之梦么?但是,我现在正在做这等梦,天天在做这死之梦啊!

八月十九日

我已决定在今天夜半动身返杭,而天雨又来了。素瑛为我整理一切;她的心很愿老天大雨,我可以再停几天。她并且向我说:“雨不会晴了,你可以不必急罢!胡君怕也不来了。”——“我何必急,我是永久不急的。”不过很觉得神经界的错乱。

下午,雨停止了。老蝉开口,青天又可见了。哥哥为我叫好轿子,爸爸妈妈嘱咐我几句,我就和她眠在床上,漫谈着,默着。想那太阳步步跑进西山里去。

八月二十日

轿夫在叫门了,钟打两点了,我也起来。星斗满目,云汉横空,晴兆显而流露。可是寒气微逼,四野寂寥,豆灯暗淡,显出离情凄楚。兆虎和他哥哥——担着行李也来了。吃了点心,一切预备妥当。离别之神随了钟声刻刻地迫近,心情十分酸软了。伊坐在房内,抱着小爱垂首默着,眼眶饮着泪稍呈红润。我立在伊身边,坐在伊膝上,心神恍惚,一切好似在眼前消失了。伊低缓地说:“可去了,横是要去的,望早些回来。轿夫也叫了。”——“一切我都晓得。”吻了伊一脸,又吻过了小爱,辞别了爸爸妈妈哥哥等,坐上轿,开始我的旅路了。

轿中睡着,眼一开,天也明亮了。天空中的彩云,四野里的清新林木,和浓绿的山,都使我发生异奇的感觉。嫩娇娇的润柔的禾叶,禾叶上的亮晃晃的小露珠,都好似天公的有特别用意。

但忽然想到,我的前行方向反转南面去。

到薛岙。

跳进船,船开了。

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小学生,舌头无骨的很打动我的心。灵活的眼和柿子样的唇,更使我起味觉作用。我不敢问她,恐怕冒犯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们。

八月二十一日

宁波到了。

八月二十二日

上海又到了。

杭州就在目前。

九月二十日

一驻笔,我的工作不知停顿这么久了。我只觉一刹那的过去,恍恍惚惚的过去了。

我极似黑夜的旅行者,在地球上行走,只觉得有我一个。凭着本能的发动,向远方走去,一切在我身旁都空空似的。

九月二十九日

这是我常有的一种幻想,而且我的意志也愿意照这样去做。——我一天不写一个字,不发半句言,不做耗费人生的一些事,单身空手的想,率性随心的去,山也可以当我的床,水也可以当我的?,鸟兽虫鱼都是我心之交谈之爱友。那就是真实的我了。

九月三十日

处处都似有神一样,驱我时时作想。今天更特别,有超凡的活动的思考,来演起相近的四十天生活的记忆。从火车的汽笛报告我已到了杭州以后,就觉得内在的灵魂飞失了一部分。所以三餐一宿的传递,好似飞马过空一样。和天授看荷花、游西湖之夜,缥缥缈缈如神仙过海,我也决不易流失自记忆中。一次二次的飚风暴雨,经过了几天昼夜,我们也深恨长嘘——雨师风伯之无情,翻高邱为泽国,演出人生之惨剧。有时也和天授至音乐教室之廊前,看树木的摇动,花草的残零,纵风横雨的景象,谈些艺术的动的美的话;有时也吐些未来的要求和整理人生的话。

但一切都过去了,恍恍惚惚的过去了。目送朋友去,目迎朋友来,也不止几个,完全过去了!开了学,课堂的扶梯上一上一下,也不记几千百次。教员换了面目,校长亦是新来。各种建筑物的拆下、修起也不止一处,都无从记取了。明明白白所可指示我的,证明我的过去的,就是那水银柱的低降和日历的少薄了。

寒蝉声息,红鸟影消,瑟瑟金风,惊起未来之梦了!

夜中不能成寐。和逸山、乐我在洋烛灯前低谈明年的蜕化,真情绪凄伤!大家诉出了生平志愿,在山顶高呼,而且做上帝的嫡子。床上睡着,满腹都是过去未来的影事,辗转、追求,忘了钟声的夜半。

十月四日

忽而烦恼,忽而快活,我全失了我的所以然。我孤零,好似世界里的臭物我最像的;说了一句话,毫不见吹动人们的心。我只有诉说自己的话给自己听,被摧残的耳膜,想也不十分不同情。朋友来,大家开口谈笑,和计划明天中秋的过节,而且望Y女士的来。——伊已被藏在我的心〈自传给我伊的风姿和才干了〉几日,我的心就非意识地摆荡,表现了痴的醉的怪象。大家说我,好似非我一样;大家笑我,反觉是我的荣幸。苦乐不常,悲欢无定,这是我几日来的生涯!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这是前人描写秋景的绝句,我不禁为之朗诵三声。

十月五日

今天是旧历的中秋节,可是天偏下起丝雨来。我不为自己或朋友忧心,因为我对于那种秘密也忽然清醒了,——我不能再贪求吗!我所忧心,就是想到一般工厂里络丝的姑娘们,不能头里插枝桂花,到湖滨玩玩,而且联想到划子的希望亦被剥夺。

我本来知道自淘米自烧饭,吃来味厚些。今天几个朋友果然买来肉,自己烧,吃的与平常不同。我自恨“怎的吃不下去了”,连大家都笑起来,算得一时之乐。

许多人绕着她〔说〕话,我又何必跑拢去呢?她的心已够快乐了,又何必再要我去助益?假如一个人冷清清的坐着,就是诱人的姿态差些,我任牺牲了什么都愿和她作伴。不过这是我的想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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