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挺又陪笑说道:“妹妹,这不是着急的事。咱们是事缓则圆,慢慢儿商量。方才我是和你说笑话,你就急了。我一个穷小子,单意如就养活不起,还敢生别的妄想?那一茶碗,挨的多冤枉呀!可是我说的并非全是笑话。意如来过是真的,她来给你介绍亲事,也是真的。”
说着见心玉又愤然欲起,忙道:“你别着急,往下听,对方并不是我。意如和我来到天津,就住在这旅馆里。有一位和我同事的贾先生,常来看我。那贾先生是本地人,不过二十多岁,人品是太好了,脾气更别提多么温柔,而且年轻轻的就做到科长职分,一月有七八百块钱进项。意如见过他两次,因听说他还没成家,就想到给妹妹你保这门亲。叫我到学校去请你商量,无奈我白跑了几次,都没寻着。意如因为冯村家里要人照料,不能久住天津,只可回去。临走时还嘱咐我务必办成这件亲事。”说着又一指身旁的大汉道:“这位郑先生,和我是好朋友,跟那位贾先生也有交情,你姐姐还托过他呢!”
那大汉听了,开口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本来白牙是很美丽的,瓠犀编贝,都是动人的字眼;但这口白牙,生在他口里,不知怎的,只见口吻一开,就向外喷射奸气,看着阴森可畏。而且衬着紫黑面色,更显得丑怪。
他笑着说道:“不错,谷太太走的时候,托过我的。”
心玉听到这里,忽然拍手大笑道:“你们的话,恐怕哄三岁小孩都没有用。我先替你们说破了吧!这里面根本没有意如的事,她始终没出冯村一步,做梦也想不到,你们借着她的名儿,凌辱她的妹妹。谷中挺,你这人面兽心的恶贼,若说你是因为爱上我的容貌,使阴谋想得到我,那还是高抬了你。你是冷血动物,万不懂得爱人,你只是爱钱罢了。从我父亲死后,我得着一笔遗产,你就生心图谋。在冯村你调戏我,也只是间接为图财去的。及至我从冯村回了天津,你仍不死心,又跟了来,不知暗地费了多少心计,今日才得了机会,把我骗到这里,用恶党恫吓,想逼我从你。后见我拼死不从,你才又变了主意,想另用个党羽作幌子引诱。我一猜便着,你所说的贾先生,一定是个年青貌美的小流氓。这好像演戏一样,他一会就要出场给我看了。谷中挺,你好笨!实告诉你,姑奶奶已经拼出死去,你们要我的命容易,若要钱哪,”说着向放在床上的手皮夹一指道:“这里面还有十多块钱,除此以外,再要一文钱也莫妄想!你们莫以为我落到你们手里,我就得随着你们摆治。要知道我身体虽然被困,精神上却得了胜利。你们所谋的当然是我的身体和我的钱财,现在我已拼出死去,你们想得到我是不用打算了。至于我的钱财,不错是有一点,值得你们眼红。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存的地方,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取得出来,你们这次算白费心机了。”
谷中挺听着,将眼看那大汉,似乎要他做主。那大汉忽的变了脸,喝道:“你这臭丫头,真是不知进退。我因为你是老谷的亲戚,才这样和你好说。凡是落到郑大爷手里的女子,哪个在才来时都会装这烈女的腔儿,到后来谁不跪着央求我呀!你既讨没脸,可别怨我给你利害。”说着叫了声来人,立见那五六个走狗又拥进来。那大汉吩咐把她捆上,心玉闻听,就锐声号叫救人,一面拼命向他们支拒,将手乱抓乱挠。那走狗们竟有两个被她抓得面破血流,但到底禁不住他们人多,双手先被拉住,失了挣扎力量,随后手足都已捆住,仰放在床上。她一直喊声未停,谷中挺这时把手帕卷作一团,要向她口中塞去,心玉才把口紧闭。谷中挺笑嘻嘻地道:“心玉,咱们先定个局部和约。我知道你是极好清洁,讲卫生的。这污秽的手帕,要真塞进口里去,怕要叫你恶心死了。我总念着亲情,不为己甚。可是你得答应不再喊叫,要不然还是不客气。”心玉看那手帕上满沾涕吐,已成了灰黄色,若被塞进口内,那真比死还苦。只得说道:“好,我答应不喊。”谷中挺哈哈笑道:“如何?第一步你就屈服了,请想以后还怎样抵抗我们?一个女子被缚了手足,仰在床上,对付你的有几十个男子,你想想结果吧!”
心玉此际情知已到求死不得的地步了,以后的事真要不堪想像。就叫道:“谷中挺,我可不是央求你。虽然你是意如的丈夫,我也不必提她来感动你。只求你想想,你也有母亲,你母亲也是女子,你也是女子所生的,你不要对女子太恶毒了。快做做好事拿把刀来,现在把我杀了吧。”
谷中挺听了,丝毫无动于衷,仍嘻嘻笑道:“杀你啊,怕有人舍不得。”那姓郑的大汉一拍谷中挺肩头道:“不必费话,随我出去。”说着就和众人一拥而出,房中顿然寂静。
心玉仰望屋顶,心中一阵凄惨,珠泪横流。自思生来命薄,父母俱亡,孤身飘泊,茕独无依。如今得遇容佩馨,方喜终身有托,不料凭空又遇这桩祸事。谷中挺那样奸险狠毒,又加上许多匪党,把我诓到这里,定不能轻易罢手,此身绝难保全。我还爱什么性命?只是手足被缚,求死又不可能;倘若受了污辱,再死也不干净。当日我若不到冯村去看意如,何致引起谷中挺的觊觎?这真是好心生祸害。事到如今,恐怕已无幸免的希望。自己近来所遇,多是古怪离奇,好像预伏有不祥之兆。佩馨本是个凶案嫌疑犯,自己不知何以对他一见钟情,并且深信是无罪的人。以后果然证实我的思想不错,又和他定了婚约。满打算解决了他的事情,便可结伴走上人生的程途,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本身忽然落入匪窟。现在外面没有我从中调度,凤宜和佩馨全都危险。而且他们若发现我失踪,更不知惊急到什么程度!我即落至此中,想逃是不能,和外面通消息也做不到。谷中挺和匪党们,少时定要奸谋百出的污辱我。我虽可以假意和他周旋,但谷中挺那东西,定不肯容我空言搪塞。若受了污辱,即使日后能够活着出去,又把什么脸儿去对佩馨?那时也照样得要自杀。所以我还是一直抵抗,激怒匪党,叫他们先杀了我最好。但他们目的在我的身体财产,怎肯杀我,我又手足被缚,失了自由,想来可怕的羞辱,怕要难免。心玉想着,不由通身战栗,默默祷告天上神灵,泉下父母,保佑她在这一刹那间死去。她又认精神的作用,也许可以控制生命,就闭上了眼,竭力闭住呼吸,脑中只想着自己要死,立刻要死,她以为这样可以使呼吸断绝。哪知过了不大工夫,已憋得耳鸣头涨,最后自己实抑制不住,先由鼻中喷出一口气,随着口也张开,算白效仿了一回怒蛙,倒累得娇喘吁吁。她叹息一声,知道自己并无死法,惟有等待污辱的来临了。
正在这时,忽听身旁嗤的一声,似乎有人在划火柴。
心玉一惊张开了眼,就见床前立着一人,不知是何时进来的。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岁,穿着笔挺的葡萄灰色隐着蓝色细纹的漂亮西服,胸前飘着花领带,小口袋里露出浅紫手巾的角儿。容颜生得非常俊秀,那脸儿好像一块玉雕成的,并没有一点斑痕皱纹,配着黑儿亮的分头,红而润的嘴唇,似乎脸上只有白红黑蓝色,而且皮肤的细腻,似乎在修饰上下过极大的工夫。这时他正把一只大红宝石戒指的白手,夹着一支烟斗式的假翡翠的小烟嘴儿,上面安着的纸烟已燃着了,正要放在口里。他微笑着把眼光望着心玉,那情形好似已看见方才心玉闭气的情形,面上才做出怜恤而惊异的神色,但这神色好似浮在笑容上面。
心玉此际已把生死付诸度外,更不致对这突如其来的男子发生羞怯,就直着眼也望他。心想这定是谷中挺自觉没有引动我的能力,才使出这样一个漂亮角色,希望用此人的美貌来摇动我的心。方才他们所说意如看中要替我介绍的贾先生,定是此人了。谷中挺也太有眼无珠,以为我是什么淫妇浪女,能受这狡童浪子的诱惑么?但看此人的形容举止,并不狂暴,和那般横眉竖目的匪党大不相同。
看不出他是怎样一种人,唱文明戏的戏子么?还是专骗女人的折白么?反正无论如何,他是被他们约来毁我的,却是绝无疑问。心玉想着,用鄙恨的眼光看着他,一语不发。
那少年拉过一柄椅子,在床旁一尺外坐下,吹去纸烟上的灰,似乎要寻机会和心玉说话。心玉此际仍望着他,却把他的面目当作消遣。心想此人算得仪表俊美,由相貌上看似乎没有接近匪类的理由,但他现在竟做着匪类的走狗,未免可异。自己看着他虽然面貌甚美,却好似并不完全,还有什么缺陷的地方。这缺陷也许就是堕落的理由和征像。心玉这样想着,居然闲情逸致的替他相起面来,结果果然发现他的双眼大有异状。那眼眶本来很大,足与弯黑的眉毛悬着的鼻子互相衬托合成美的焦点;但眼眶虽大,乌珠却嫌太小,当直视时,不但乌珠全部暴露,上下还露着一二分的眼白,于是乌珠成了孤岛,四不靠的在中间孤悬。因之他那刻薄卑鄙的本性,全由眼中表现出来。
心玉看得明白,立刻警戒自己,不要因为他的容貌和善,误当作好人,而对他生什么求助的希望。
那人似乎以前曾由美貌得过无限的便宜,所以对于自己的脸子,非常信任。此际见心玉不住眼地看他,以为自己的工具发生了效力,引起她的爱慕。当下不由得就举手摸了摸鬓角,随把唇儿徐徐张开,露出编贝之齿。脸上展开笑容,才发出带鼻音的京腔道:“密司凌,我真想不到今天这样见面。”
心玉冲口说道:“密司特贾,我早知道你要来了。”
那人怔了一怔才道:“不错,我是姓贾,我还没自己介绍,我姓贾名叫鹃魂。”
心玉嗤的声笑道:“好一个唱文明戏的名字。”
贾鹃魂闻言,似乎不解,用迷惑的眼光望着心玉道:
“这名字不好么?我本有学名,这两字是因为近年常在报纸上写点作品,胡乱起的笔名。密司凌不要见笑。”
心玉暗想此君居然还是位文学家,这是显露他不只貌美,而且有才。谷中挺选择这样人来对付我,定然很下了一番心思呢,就寒着脸儿问道:“随你叫什么名字,和我说不着。只问你是做什么来的?”
贾鹃魂略一沉吟,才道:“我不必说,你也该明白了。”
心玉道:“不错,我明白。你是帮着谷中挺那群匪类来毁我的。”
贾鹃魂道:“这话您只猜对了一半。我自然是受谷中挺邀来,要不然怎能进这房子?至于毁你,我却没那种心。”
心玉道:“你不毁我,难道是救我来的么?那么你就出去,到警局报告,把我救出去。事后我一定酬谢你,比他们许你的钱数加多少倍都成。”
贾鹃魂听了,耸肩一笑道:“我可不敢这样办。你知谷中挺不算什么,他背后却有个极凶的人,能够要我的命。”
心玉知道他所指的是姓郑的大汉,便又问道:“你既不敢救我,那么痛快说想怎么办吧。”
贾鹃魂又吸了两口烟,才低声道:“他们和我的条约,是叫我……”说着停了停,才又接着道:“这你也总想得出来。”
心玉切齿道:“他们叫你做禽兽的行为,现在我已失了自由,被缚在这里,你很容易成功。可是以后呢?”贾鹃魂道:“他们叫我先和你发生夫妇关系,然后慢慢劝你,把财产都献出来。谷中挺和那郑掌柜只要钱财,可是也不全要,还可以提出三四成还你,作为咱们夫妇结婚和度日的费用。”
心玉听着,才明白谷中挺真实用意。贾鹃魂所言大概不假,谷中挺定曾这样许他,不由气得心如火灼,但仍忍着问道:“你因为可以人财两得,就答应帮他们来毁我了。”
贾鹃魂道:“我答应他们倒是实话,不过决无毁你的心。密司凌,你不要只看我交结他们,就疑心我是坏人。
要知道我也是世家子弟,原籍是本省高阳人,我祖父还作过一品大官呢!不过近年家道已然中落,我在十五岁就到北京上学。中学毕业,又入了两年大学。因为家中实在供给不起,才半道退学。我又不愿回家乡去,就在京津一带流落,弄点小事糊口。现在我正给一家火油公司作掮客,每月也有百十元进项。谷中挺他们因为看中我的人才,和你般配,才特为邀我来劝你的。密司凌,我敢立誓没做过坏事,自觉人品学问也是配得上你。这虽是一件强迫的事,可是你能活动活动心眼儿,就可以化凶为吉。谷中挺不过贪图钱财,你就拼着几千给他们,自己还可以剩几成,又得了我这样的丈夫。密司凌,我不怕你见笑,这几年里想嫁我的女子不知有几百。我偶然和朋友到花街柳巷走走,那姑娘们都出来抢我,为我打得头破血流。可是我不爱那些闲花野草,只希望遇见一位窈窕淑女,组织个美满的家庭,今天才算得着机会。密司凌倘不嫌弃,正式嫁我,既可以脱开这步灾难,而且以后我更要努力上进,作你的好丈夫。再说密司凌你虽是个处女,大约也懂得人生乐趣。以前我每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那个女人就像发狂似的缠住我不放,由此就知道我多么善于伺候女子,女子从我身上能得多么大的快乐。你应该明白嫁我是最大的福气……”
心玉本来在静听他说话,心想这小子能使出什么手段,及至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就拦住问道:“你说的全是真的么?”贾鹃魂笑道:“你早晚总能试验就知道我不骗你了。”心玉变色骂道:“你既有这种手段,怎不回家对你母亲姐妹施展,何必便宜外人!姓贾的,你也曾受过教育,又是世家子弟,怎么甘心给匪类当走狗,来欺侮我这孤苦的弱女!你莫只听谷中挺的话,发糊涂想头。要明白谷中挺是我的亲戚,他用尽心机要谋我的财产。今日的事,我是入了陷阱,你也受了利用,你打算他许你几成钱财,是真心么?恐怕将来连你一齐毁了,也说不一定。你还妄想人财两得呢!即使他不想骗你,从姑奶奶身上,也是枉费心机。姑奶奶是拼出死去了,人在这里,由你们摆治,你们是明白的,就趁早害死我。若留下我这性命,无论到什么地步,我也得报这仇恨。再说我的财产,存的地方只有我肚里知道,你们现在就用刀子一片片割我的肉,我至死也不会拿出来。这并不是我爱财如命,实在是不甘心把钱送给你们这班匪类。现在话说完了,我好像看见两件事:
一件是我死在这里,你们把我偷着埋了,一件是你和谷中挺,还有那姓郑的,都被官人捕去,送到法场上枪毙。”
说着见贾鹃魂面色变白,就又说道:“你本不在这案内的,偏偏自投进来。现在由你胡作非为,不过以后可得好生保住你那哄娼妓当变童的脑袋。”
贾鹃魂听着,初是畏怯,继而似悟到她只是空言恫吓,就又恢复了笑容道:“这不会的,我的脑袋还等你抱在怀里温存呢!眼看咱们就是夫妇,你怎肯毁了丈夫,害自己作寡妇呢?”说着就笑嘻嘻的伸手抚摩心玉的脸儿。
心玉既无法躲闪,又不能支拒,只急得破口大骂。一面将脸儿左右转动,想咬他的手指。贾鹃魂一笑,又变计去摸她的胸前双乳。心玉像要疯似的,全身跳动,震得床板乱响。忽然见谷中挺由外面探进头儿,叫道:“贾先生,你得温存些,叫我们姑娘受屈可不成。”说完就退出不见。
贾鹃魂似乎得了暗示,就停止了轻薄举动,仍坐在床旁椅上,自取出纸烟吸着。心玉这时叫骂力乏,也只剩了喘息。贾鹃魂柔声问道:“密司凌,你可要我燃支纸烟,放在你的嘴里么?”心玉呸了一声,也不言语。贾鹃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