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齐整出来时,已瞧见桌上摆好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向来是相府的规矩。岚渊王朝敬鬼神,女子服丧期间不得上桌吃饭。那时厨房受辛茹指使,欺她丧母,饭食上愈加不精心。有时才送来一菜一汤,更有甚时,拿上一顿剩下的菜蔬送还与她。
辛茹的女儿长喜为巴结她日日往她这里跑,一日,长安无意间同她说起这件事,第二日,饭食便是恭恭敬敬地送来,摆出来,是两荤两素,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便是这点小恩惠,长安记了许久。如今回想起来,那日同长喜说这件事时,她面上并不是真正的愤慨,她的眼底是掩藏不住的喜色,恐怕是就等着这一刻了吧!
“小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将门外的婆子叫进来,让她撤了。”珊瑚见长安只是看着饭菜发呆,连半筷子都不愿动,还以为是这饭菜不合她胃口,伸手便找那婆子进来。
长安闻言,瞥了眼菜色:香菇炖鸡汤,清炒河虾,酱肘子,扣三丝,清蒸豆腐。好菜!可惜,做菜的不是好人。
张家媳妇是辛姨娘的娘家人,长喜出生后三天进的府,本说是做奶娘,可惜母亲指派了别的奶娘去。辛姨娘不好推脱,便只好把将张家媳妇留在厨房里。这张家的本嫌厨房里油烟大,谁知这里的油水也大,一日三餐,她吃的比一般奴才好了几倍,有时别人有什么想吃的来求她,还能赚点闲钱。这样,她便留了下来。
张家的这一留便是许多年,受了辛姨娘支使,暗中给不少姨娘丫头们下了绊子。昨日辛姨娘唤了她过去,要她在长安的菜色上下些手脚,她本以为是像以前一样下些药,但她刚把这念头同辛姨娘试探般的说了,便挨了辛姨娘的一记白眼。如今正参不透辛姨娘的意思,听得珊瑚的一声唤,登时打了个激灵。
长安摩挲着茶杯的杯沿儿,将张家媳妇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有了衡量。想必从前在菜色上动手脚的,便是她了。
“小姐唤婆子进来,可是有事吩咐?”张婆子毕竟是府里的老人,更是从“辛府”出来前就已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变脸谄媚的本领,否则辛茹也不敢贸然将她从辛老太太那儿讨要过来。这不才抬脚进门,已是一副盈盈的笑脸儿了。
“怎么敢。”,长安噙了笑意看她,穿戴齐整,身上更是没有半星厨房里的油腻味儿。脑后盘了个髻儿,斜簪了支木簪,倒是个清爽利落的主。只是那木簪……长安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小姐可折煞婆子了,婆子犯了什么错儿,小姐可一定指出来。也好让奴才侍奉别个院儿里的时候,别被其他主子奴才笑话才对。”张婆子这话说的是滴水不漏,长安轻笑了一声,轻抿了口茶水,“这莲心枸杞茶最是养肝降火,回头张妈妈也该多喝喝才是。”
张婆子闻言愣在原地,揣摩不透长安的意思,难道,就是叫她进来站着看她喝茶?“噼啪!”正在愣怔的张婆子差点没被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死,回了神才发现长安前一秒还捧在手上的茶杯,下一秒已经在自己脚边被砸了个粉碎。
再抬头正对上长安的一张寒脸,一哆嗦便跪下连声请罪,道:“小姐息怒,老奴是真不知做错了什么,小姐可千万别因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啊!”
长安冷哼一声,这婆子果真是个狠角色,她还未说是什么事,她倒是先把它说成是小事了。“张妈妈也知道的,如今我服孝在身,本该是三年不上桌,父亲开恩,许我一年之期。但我却不能不严于律己,否则这不孝的名声传到外头,可是为相府抹黑,张妈妈说是也不是?”长安和缓了声音说道。
珊瑚在一侧也是吓了一跳,这小姐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从醒了以后就一直怪异的很,如今同张家的说话也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难不成是痴了?
张婆子还是拿捏不准长安的意思,但直觉告诉她,这大小姐有点儿不对劲,难道是她知道了辛姨娘的意思?只好说道:“小姐的意思是?”
“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怎得行事却这般糊涂”,长安长叹了一声,似是有无限的遗憾,“我既是服丧,这些个荤腥是怎么回事!”长安说这话时,斜睨了张婆子一眼,却见她像是舒了口气,这婆子果然心中有鬼!
张婆子恭敬地磕了个头,回道:“小姐冤枉啊。夫人新丧,厨房里多了好些帮厨的新人,想必是哪个没眼色的,识不得人,将食盒弄错了。才让老奴也犯了这样的糊涂。”“张妈妈说的倒是在理得很呐。”长安垂下眼睑看着指甲,“只是……”
张婆子暗自咽了口口水,希望能蒙混过关。珊瑚这时已明白过来,这婆子是想让小姐破戒啊!实在可恶,正欲说话却被长安的一个眼神堵在了喉间。
张婆子暗暗叫苦,辛姨娘只说在菜色上做手脚,谁知还来不及动手就被长安捞了个话柄,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这会子也不知这毛丫头是什么个想法,这片刻的静默实在让张婆子急出了一身汗。
珊瑚站在一旁看着张婆子吃瘪,心中暗喜,这婆子平日里可是横得很。前几日同她一起进府的一个小姊妹病了,想吃桂花糕,便向这婆子讨要。谁知这婆子狮子大开口,一碟桂花糕竟要了她半月的银钱。
长安见那婆子有些跪不住了,心下冷笑,竟是比小姐还要娇贵半分。“今后张妈妈可得多长个心眼儿,今儿个是新人不懂事,但妈妈是懂规矩的人,要是今后再送错……”长安轻笑了一声,那婆子此时却定下心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小姐且放心,今儿个是婆子疏忽了,赶明儿必定将此事办得妥帖。”
“那自然最好。”长安皱了皱眉,珊瑚心中暗骂,老狐狸!张婆子行了礼,匆匆的下去。“小姐”,珊瑚面儿上平静,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愤懑,“怎么不罚那婆子一罚,今日让她走了,明日还指不定怎么亏待我们房里。”
长安笑笑,珊瑚这丫头,还少些历练,不过,她有三年的时间,来得及……“你可看出这婆子有什么不同?”长安问道,“哪里不同?”珊瑚仔细回想也一无所获。“她髻上的那支木簪你可仔细看了?”长安循循善诱。
“好像……刻了流云纹……那是,啊!那是老夫人的物件儿!”珊瑚惊呼,“可不是祖母的东西。”长安抿唇,她怎不知,张婆子何时傍上了祖母这棵大树,不过牵线人必定是辛姨娘无疑。只是,祖母又为何倚重这么个厨娘?这些是她前世从未察觉的,今日一事却像是牵出了什么大事。说不定,还能钓上条大鱼,也说不定啊……
“小,小姐。”珊瑚此时却像才找回自己舌头般有些结巴的唤了一声。“怎么?”长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珊瑚却是那手掌覆上了她的额头,嘴里念叨着:“莫不是中邪了……”长安吭哧一笑,她以前怎的不知,珊瑚这丫头这般可爱。
珊瑚是八岁入得府,干了两年杂物后,因长安年至七岁需要个玩伴,也需要有个人跟前跟后的伺候,于是珊瑚才来到了她身边。细想来,珊瑚算得上她的半个姊妹,可她对珊瑚……做了些什么……
长安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同珊瑚说起要她嫁给田员外那个糟老头为妾以换取赵启的生意时,珊瑚那不可置信的表情。然而那神情只是一瞬,一瞬之后,珊瑚只是笑着说,我走了,小姐可要照顾好自己。她一直那么固执地叫自己小姐,直到出嫁也不肯改口……
长安的额际已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合了眼将这些念头甩出脑海,不会了,这一世,她不允许任何人再威胁她,强迫她,她的人,她来护着!
珊瑚看着长安又陷入了沉思,不觉叹了口气。从前小姐有夫人护着,凡事都不会多想,虽说性子深沉些也不至像今天这般咄咄逼人。那婆子虽有错,但明眼人都知道她是辛姨娘的人。如今夫人没了,辛姨娘素来受宠,正室的地位早晚是她的,小姐今儿个给那婆子脸色看,难免日后辛姨娘不会下绊子。
这般想着,珊瑚开口道:“小姐……”“嗯?”长安已回过神来,听见珊瑚的一声唤,便看向她。珊瑚对上长安迷惑的神情,又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小姐到底还小,该不该让她知道这些龌龊事?看着珊瑚欲言又止的样子,长安垂下眼,道:“你可是觉得今儿个我做错了?”
珊瑚吓了一跳,惊道:“小姐怎么知道?”长安弯起唇角,这丫头还算是有脑子的。现下正房可谓势力孤威,若是和辛姨娘硬碰硬实在没有几分胜算。这样看来,今日和张婆子这一闹实在不划算。
“珊瑚,你可想过,若我今日不挑出点儿错来,明日张婆子送来的会是什么?”长安开口道,“自然是按府里的规矩。”珊瑚回道。“那后日,大后日呢?”长安继续问,“自然还是按府里的规矩。”珊瑚有些疑惑,这有什么好问的。
“府里的规矩,两荤两素一汤,母亲新丧,我就吃荤,可不是给人家小辫子抓?”长安看着珊瑚关切的神情,说道。“这道理珊瑚明白,可这张婆子是……”“什么是什么?”珊瑚话未说完,就有一道娇俏的女声打断了。
长安抬眼看向来人,一袭百褶如意月裙,上身套的是云雁细锦衣,戴了整套的祖母绿的首饰,梳了个如意高寰髻,鬓间簪了一簇的迎春,这穿的比嫡小姐还华贵的除了顾长喜还能是谁?如意?你想如意,这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