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他说得清晰无比。身后的影卫们面面相觑,忽地齐声跪下,大声道:“属下们誓死与统领血战到底!”
身后是荒漠,他们已经力竭。靠着两条腿是跑不过这群北汉残兵的追杀的。如今殷凌澜要断后,他们心中剧震。面前这个瘦削挺秀的年轻男子,那总是恹恹病色的男子如今竟是要以一己之力为他们挡面前成百的残兵!
杀手不会有感情,但是此时他们因杀戮而麻木的心却在缓缓地一下一下地跳动。他们这一群世间游魂,除了拿钱卖命,却在心底藏着一个“义”字。如今已是绝境,他们怎么能独自弃了他们的首领?!
“走!”殷凌澜猛的回头冷喝:“本司不需要你们!”
“统领大人!”身后面巾露出的一双双眼中皆是血红:“属下们不走!”
殷凌澜陡然沉默,许久,他缓缓回头,看着那轮红日,长叹一声:“好吧,既然你们不走,我们就死在一起。”
他说罢手慢慢提起,长风呼啸中,他的衣袂随风而舞,一双魔魅的眼中渐渐通红如血,妖异的眼神犹如方从血池中而出,他身上的杀气渐渐弥漫,仿佛能把那呼啸的风凝住。北汉残兵们看着眼前这一幕,手却不知怎么的微微颤抖。他们看着眼前如魔鬼一般俊美的男子,慢慢后退。
正在这时,地上传来一阵隐隐的颤抖。有影卫连忙贴地听声,他听了一会,抬头大声道:“统领!有大批兵马朝这里而来!”
此言一出,北汉的残兵们纷纷心悸。这难道是南楚的军队?不然北汉哪还有大批的兵马可以前来?山谷中顿时陷入了死寂。过了一会,有人喊了一声:“杀啊!逃出去!”
这一声犹如在一锅烧得灼热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水。犹豫不决的北汉士兵们纷纷怒吼着从向那豁口。
殷凌澜眼中一沉,手中一拍山壁,高高跃起。突如起来的变故已经令绝望的北汉士兵们爆发。他们不再恋战,纷纷冲出山谷向着方才殷凌澜所说的三十里外的饮马镇逃了过去。
殷凌澜心念电转,朝身后的影卫们喝道:“撤!”
他当先一人掠上山壁长袖一挥,一条细细的抓钩就定在了对面的山壁上。本以为毫无生机的影卫们精神一震,纷纷掏出自己身上的抓钩依法炮制。条条黑影如鬼魅一般跃上了对面的山壁上,身下是如潮涌去的北汉士兵。
殷凌澜抓着手中的绳索,眯着眼看着那大队人马疾驰而来的方向,果然看见是南楚的骑兵服色。他们身下扬起漫天尘土,呼啸朝着这风峡谷飞驰而来。过了片刻,他们已到了谷口。此时谷中的北汉士兵已逃得不见踪影。那大队人马在谷前停下。当前一人银甲白袍,下了马。扫视着这谷中的一片尸横遍野。
他拿下头上的银盔,露出一张儒雅俊美的面容。眼前一晃,一道黑影已翩然落在他的跟前,哈哈一笑:“本王就知道你死不了!”
殷凌澜看着萧世行招牌的笑脸,淡淡道:“本司竟不知萧王竟会前来救援。”
萧世行含笑的深眸看着他,朗朗道:“你为本王除去北汉祸患,这便是我当还你的。”
殷凌澜神色不变,心中却是震动。什么都不必说了。君子一诺值千金。两人之计,成功了!
萧世行与殷凌澜密计,先是任由好战暴戾的恒王游说了北汉新帝御驾亲征。然后萧世行稳坐京城。恒王好大喜功,一定会想法设法处处表现。萧世行子在恒王麾下安插了一位谋臣,让他劝得恒王密攻西北。然后再让殷凌澜把恒王佯攻泗水,实攻西北的消息透露给了慕容修。
慕容修身经百战,自然信了这个消息,他调兵遣将,在西北重击恒王,恒王败退。他与殷凌澜算准恒王退走一定会奔走风峡谷。此时殷凌澜再在风峡谷设伏,千人之中斩杀恒王。
此计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说服萧世行放弃兵权是一难;说服北汉新帝与恒王御驾亲征亦是一难;而让慕容修相信这恒王密袭西北更是难,直到最后风峡谷斩杀恒王更是难上加难。
萧世行看着面前明显力竭的殷凌澜,轻声一叹:“殷统领以后可千万不要再犯险了。”
殷凌澜看着他身上的南楚骑兵服色,淡淡道:“萧王以后也不要轻易再扮了南楚骑兵了,万一被人发现,你岂不是在北汉难以立足?”
萧世行哈哈一笑,脱下身上的南楚服饰,里面露出胸口绣着一只四爪金龙的亲王服色。他回头对身后的士兵们挥了挥手。他们整齐划一地下马脱衣,身上露出北汉玄黑骑兵服色,他们神色肃穆,衣着整洁,与方才败退的北汉残兵不可同日而语。
殷凌澜看了他几眼,忽地轻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王此时要尽收渔翁之利了吗?”
萧世行一笑,看定面前的殷凌澜,意味深长地道:“殷统领的计谋已经奏效,此地残局由本王来收拾。你快回楚京吧。她会需要你的。”
萧世行说着命人送来上好的伤药还有干粮清水。殷凌澜身后的影卫沉默接过,纷纷席地疗伤喝水。
寒风萧萧,萧世行翻身上马,抱拳大声道:“殷统领保重,山长水阔,你我一定会有机会再见!告辞!”
他说着狠狠一抽身下的马,向东方向疾驰而去。殷凌澜立在风中,看着那来如如风的大队人马,眼微微眯了眯。
是了,他该回去了,他已为她铺平了前去北汉避难的道路,从此北汉尽在萧世行的掌中。天涯海角,再也没人可以找到她,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云兮,我已为你寻一方桃源,造一方天地。而你,愿意去么……
卫云兮从未睡过这么安稳的觉,长长一觉到天明,梦中花开,她在花海中笑着笑着。鼻间是阳光与草木的气息,那么美妙。有人在自己身边来来回回地走。真切而令她心安。
终于,她醒了过来,还未完全睁开迷蒙的睡眼,一双粗糙温暖的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耳边传来阿婆中气十足的声音:“澜儿媳妇,你终于醒了!”
卫云兮被她扶起身来,床边早就盛好了一碗喷香的米粥。卫云兮一看,忍不住端了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
阿婆粗糙的手掠过她散乱的鬓发,恼火道:“是不是澜儿欺负你了?怎么把你饿成了这个样子?”
卫云兮喝了几口米粥,缓了腹中的饥火,这才笑着摇头:“不是,阿婆,我……”
阿婆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说。她回头对老实巴交的儿媳妇大声道:“再去拿点米粥来,还有拿点小菜!”
房中只剩她们两人,卫云兮看着面前普普通的阿婆,轻叹一声:“阿婆都知道了?”
“老婆子什么都不知道。”阿婆声音放低,沧桑的老眼中皆是怜惜。她从床底拿出那折叠整齐的凤服,轻声叹道:“看到这衣服,老婆子什么都明白了。”
卫云兮叹了一口气,看定阿婆道:“我已经回不去了,阿婆,宫中有人要杀我。我若回去只会被人囚住。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出宫一搏。”
“阿婆,你能帮我找到凌澜吗?还有送信给卫国公家。”
阿婆点了点头,她含笑道:“好好歇一歇吧。老婆子会帮你,帮你找到澜儿。”
满眼的黄土滚滚,日月星辰在天上飞驰而过。千里奔驰,心中却是越发不安。殷凌澜一路上一语不发,只冷凝着俊脸。
快点,再快一点!可那遥遥的京城却仿佛在天边永远也触及不到。一众跟着他的龙影司影卫们饶是千锤百炼却也经不住这样疯狂的赶路。沿途中不断有人力竭昏倒。马车的马匹也跑死了几匹千里良驹。华泉看着越发苍白的殷凌澜,不由苦苦相劝。
“公子,歇一歇吧。这样赶路公子的身子是吃不消的。”他眼红如赤,从西北到京城要大半月的路程,如今却这样发了疯地赶路,别说是千人之中刺杀恒王方归的殷凌澜,就算是龙影司中一等一的绝顶高手也受不了。更何况在风峡谷他一人抵挡成百北汉残兵,内力几乎耗尽,还未好好调息,这样下去,公子若是提前毒发用什么来镇住那毒?用什么来支撑他几乎要耗尽的身体?
殷凌澜冷冷看了他一眼,眼底阴沉的怒意令华泉不敢再开口。他正要说话,猛的捂住毫无血色的唇呕了起来。一股猩红的血顺着他的唇边滑落,滴在车厢中雪白的裘衣之上。点点血滴晕染开来,犹如雪地上的寒梅朵朵。
“公子!”华泉大惊。
“滚!”殷凌澜一把推开他,阴柔而妖娆深眸中皆是戾气:“快赶路!”
他看着华泉悲愤的神色,终是闭上眼,倦然道:“我时间已然不多了。”
华泉咬了咬牙,回头对不知换下的第几个车夫怒吼:“再快一点!”
终于当那八匹骏马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城,已经瘦了一大圈的华泉接到暗语密报,立刻拦在马车前。
“公子,她在……”他还未说完,车帘忽地撩开。殷凌澜人已如鹰飞掠而出,一把抓住华泉的领子,吐出一句话:“她人在哪里?”
华泉眼中灼热,低语道:“她在逍遥庄。公子,卫小姐没事!”
殷凌澜如墨玉般的眸子一亮,再眨眼,他已放开华泉飞掠而走。
小溪,山石。庄子门前的那条翡翠玉带似的溪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一簇一簇,热热闹闹。卫云兮在溪边看着明澈溪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由嫣然一笑。粗布荆钗,短小的裙裾只到了脚踝边,露出一双小巧的绣鞋。
阿婆家的儿媳妇叫做杏花,羡慕地看了一眼:“云姐姐,你的脚真小。我娘说,脚小的女人天生就是富贵命。”
卫云兮微微一笑:“富贵命哪有这般快活。”
杏花腼腆笑了笑:“云姐姐说的哪里话,富贵了不用操持农活,哪里不快活?”
卫云兮知道与她说不清楚,当下也不说,拿了衣衫在溪边学着她的样子洗起了衣服。
杏花见她十指纤纤如葱管,慌忙道:“云姐姐,你莫要做了,这些我来就好。你病还没好,婆婆见了会怪我的。”
卫云兮一笑,抢过湿衣,只是摇头:“没事。我病好了。”
何止好了,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杏花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去了,溪水淙淙,有小鱼好奇凑过来看。卫云兮脱了鞋袜,把脚探入溪中,那一尾尾小鱼就纷纷游了过来啄着她玉雪似地腿。
卫云兮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天真烂漫,心无城府。一旁洗衣的杏花不知她在乐什么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
殷凌澜赶到,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如诗画卷。明澈的小溪边,素衣荆钗的她笑得比天上的秋日更加明媚,长长的发松松挽在脑后,脸颊边垂下几缕乱发,眉眼粲然,那一低头的风致倾城绝美。
他放缓了脚步,捂住心口,静静看着她。
卫云兮与杏花打闹了一会,忽地觉得有一道目光在追随着她,她不禁一回头。只见在金黄的麦田边,殷凌澜正站在一株翠色浓郁的桑树下。翠色的枝叶在风中如波涛,修长挺秀的身影静静依在树边默默地看着。有风吹过他的袍脚,带起层层叠叠的褶痕。
他仿佛已站在那边千年万年,只等她回眸一顾。
卫云兮缓缓站起身来,向他走去。麦田的香气袭来,满眼中的天光只看得见他一人。她越走越快,最后飞奔了起来,发髻上的荆钗滑落,长长的发在身后飞扬。她满心满眼欢喜涨得酸酸涩涩,却发不出一声。
千山万水,他只为她而来。
杏花站起身来,看着那抹娇美的身影如蝶一般扑入了那清清冷冷的男子怀中。两人紧紧相拥,天地间的光明仿佛在那一刹那也为之黯然失色。
“凌澜……”卫云兮笑着看着他,眼中晶莹的泪簌簌滚落。她微微颤抖地踮起脚尖吻上了他血色褪尽的唇。有泪落在他的脸颊边,令他心中深深动容。
他猛的深吸一口气,深深地吻住她的唇。天地仿佛在那一刻远去,所有的爱恨与恩怨纠缠就在这一刻统统远去。天地静谧,只能听见风声簌簌,麦田芬芳。
恒王在乱军之中被杀,首级被慕容修悬在了城墙之上,以震摄北汉。恒王秘密领来的是十万大军损失惨重,被南楚冲散的北汉骑兵们纷纷逃到了北汉境内。远在泗水的北汉少帝听闻这个消息,只气得大怒,与此同时,他发兵三万大举渡泗水。
可是泗水水急,方操练不到半年的北汉水军不善水战,几番交战下来皆损失惨重。此时已是深秋,眼见得寒冬将至,大雪若是降下北汉士兵劳师远征,恐怕更难以为续这旷日持久的战争。
正在这北汉一边倒,南楚要乘胜追击的时候传来消息,北汉萧王萧世行领兵两万,从京城驰援而来。名为驰援,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不过是来收拾残局。恒王已死,萧世行再不出山那二十万的北汉残兵又该怎么整合?
北汉少帝无奈,一纸圣旨封了萧世行为征南侯,世袭罔替,统领六军兵马。之后他终于收起了野心勃勃,匆匆回了北汉帝都。至此,南楚与北汉在泗水一带又成了僵持之势。
楚,长褚二年的冬天仿佛来得格外地晚。比起去年早早的大雪飘飞,今年的秋似乎看不到尽头。
泗水萧萧,萧世行骑马来到泗水边看着那滚滚东去的江水,一河之隔,隔出了百年纷争。远远的南楚的水师在对岸厉兵秣,操持战船。这一场战局仿佛已经分出了胜负,可又似乎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
长风凌冽,他身上的银白铠甲蹭亮,长长的束发只用一根紫玉龙簪固定住,眉眼朗朗,贵气凛然。
他看着那江水滚滚,深眸若有所思。若是南北一统,这泗水再也不会是征战之地,而是往来通商的要道。
此时有传令兵匆匆前来,奉上一封飞鸽传书。
萧世行缓缓打开,里面写着一行细小却一字一划清晰无比的小字:“得君一诺,望君践行之。依计而行。……”
他看完,把字条捏碎。细碎的粉末随着江风簌簌飞扬。他看着那滚滚的江水,长叹一声:“殷凌澜,你当真是至情至性之人。这一生,得遇你殷凌澜襄助,是我萧世行的幸运……”
夜幕降临,挽真端着饭菜放在花厅的桌上,鱼肉荤腥蔬,样样俱全,样样精致可口。华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带着一脸倦色杀气,只冷着脸坐在廊下一遍遍擦拭他手中的宝剑。寒剑似秋水,在昏黄烛火下映着流光万重。
挽真布置完桌子,殷凌澜与卫云兮相携而来,花厅红烛下,两人相视,千言万语终不知要捡哪一句先说。挽真把热了的饭菜端上来,四人围坐在一起,令这原本的深秋寒夜也多了几分暖意。
阿婆一家早早用过饭去睡了,识趣地把这一席团圆饭留给了他们。
挽真挽着袖子,为他们盛饭。她笑:“卫姐姐,你不知道,公子脾气坏得很。平日叫他吃什么,他偏偏就不吃。卫姐姐,你今晚可得好好看着他吃饭。”
卫云兮脸一红,低了头,看了殷凌澜一眼,轻声地“嗯”了一声。
殷凌澜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卫云兮心中一甜,转头对他笑道:“好伶俐的挽真,以后还不知道夫家是谁才可以镇得住她。”
挽真冷不丁被她提起自己的嫁娶,红了脸,嚷道:“卫姐姐,你怎么可以胡说?”
殷凌澜淡淡抬眼看了挽真一眼:“挽真的夫家定也是要极厉害的人物才能镇得住她。”
挽真见两人打趣她,闹得脸红耳赤。
卫云兮一转头,看见华泉冷着脸埋头吃饭,问道:“华泉什么事不高兴呢?”
她话音刚落,座中殷凌澜与挽真都面色微微一紧。华泉抬起脸来,看了卫云兮一眼,冷声道:“我饿了。公子知道的,我饿了都会不高兴。”
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卫云兮一怔,不知该怎么接口。殷凌澜脸色一凝,精致的长眉一皱,正要呵斥。
卫云兮连忙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挽真见气氛古怪,连忙伸手拍了华泉一下,勉强笑道:“卫姐姐你别理他,小屁孩总是比较容易闹情绪。”
“砰”地一声,华泉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转身就走:“我吃饱了。”
卫云兮不明所以,正要追上前。胳膊一紧,殷凌澜已扣住她的手臂,淡淡道:“不必追他了,他心里不舒服。”
卫云兮看看他,又看看挽真,忽地问道:“凌澜,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殷凌澜手微微一紧,淡淡道:“没什么,这几日过得是甚是安稳,只是明日……”他顿了顿,终是开口:“明日要送你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