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过街是温泉镇的旧称。这名称对于旧时的温泉镇倒是相得益彰。早年一条土与石子交混的小街，街上到处流淌着微温的泉水，氤氲的水汽在街巷里弥漫。泉眼在水池边浅浅地、汨汨地翻涌，冒着水泡，一股硫磺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时光匆促，淌过街早成了一种印象，没想到，几十年后，又有机会到那里去。
同学会联络员郭子通知：首次高一一班同学会于十月四日在温泉镇皇家洗浴中心举行。
我问为什么到那里去，郭子说“皇家洗浴中心”是我们高一一班纪律委员陈剑经营的。十月四日开业典礼，邀老同学去捧场。典礼后是丰盛午宴，宴会后，自由活动。郭子说：“到时候，谁看谁对眼可以开房私聊，谁看谁不对眼可以捉对儿厮杀，该报仇的报仇，该私奔的私奔。”
高一一班同学会，全班五十四人到了三十四人，还请来了班主任老师。先是老师讲话，接着班委讲话，然后是一轮轮敬酒。陈剑坐到我旁边的空位上，要敬我这当年的学习委员。我说：“你当年是我们的偶像，让我们女生都来敬你一杯吧。”
这是真话。当年，我们的纪律委员一股少年初成的帅气，做什么事都显着过人的精明。组织同学们骑自行车到八十里外的风雪寺春游，组织大家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所以，几十年后，高一一班还有一股凝聚力。高二文理分科，他进了理科一班，高考落榜，进了一家工厂做工。
女生们顽皮起来，一个个敬他。他喝了不少。说起话来不顺溜了。他说：“我是偶像？当年怎么没有一个人向我表示呢？其实，我很自卑，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学生，对你们城里女生想都不敢想。”
大学毕业，我在职业教育中心任教多年，一次下乡做招生宣传，在工厂门口见到陈剑，他已做了厂子的负责人，有了两个到处跑的儿子。见到我，他依然满脸学生时代的腼腆，说他的爱人叫葛真，就是那个绰号“葛针”的高中女同学。我想了想，在他们理科班，是有那么一名女同学，身材粗短，性格也像男孩一样。在我的心目中像刘德华一样帅气的班长，应该找一个美丽得像班花素敏似的女孩做妻子，找个“葛针”，实在反差太大。看见我的不屑明白地写在脸上，他郑重地说：“她是大学生，难为她能看上我。”
一别又是十年，各自为生计奔波。偶尔从同学口中听说陈剑开过几家工厂，成绩不错，依然和葛真相守，感情很好。
这是陈剑的洗浴中心，老板娘葛真特意过来敬酒。
这还是当年黑胖矮粗的葛真吗？
她的头发高绾，一身合体的西装配高跟鞋，使身材显高了。走近了，看到她的脸上淡施粉黛，眼睛充满自信神采，整个人都光亮起来。众人喝一声彩，鼓起掌来。
酒过三巡，葛真引领一帮女同学到温泉浴池去。
一座仿天然的石砌浴池里，放满了温泉水，水面一笼水雾袅袅上升，四围的石壁间有细泉般的淋浴流出来。我们十来位女生像当年在学校集体浴池一样，欢呼着，脱光衣服，互相打趣，冲了淋浴，泡进温泉。温泉水不热不凉，很舒适。只是没有早年的那股硫磺味儿。
慧子问过来探视的葛真：“这水是温泉水吗？好像是普通井水。”
葛真笑笑说：“为了你们，专门从街中心唯一出矿泉的井里抽的。一条淌过街，几十家洗浴中心，就那一个活矿泉了。方圆几十里的水位都在不停下降，哪有泉，只有井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素敏闭上双眼，享受着温泉的浸润。她是当年高一一班最美丽优雅的女孩。大家曾认为她和陈剑是绝佳一对。她嫁给了一名初中同学，公婆都是高官，前不久，不知何故离婚了。
她的脸皮浮肿干涩，有了眼袋，腰身也粗了，比同龄人老好几岁。
女生们吹干头发，整好衣装重新回到大厅，有几个男生已喝醉了，颠三倒四地说着疯话。陈剑也喝了不少，女生们对他夸葛真，说优秀男人滋养女人，葛真变漂亮了。陈剑满脸幸福：“当年，她是大学生，我是穷工人。她写信给我，我说，你可不能中途变卦抛弃我。她发誓不会，我们才结婚。”
葛真走过来，笑嗔他：“又瞎说。”
女生们上了车，隔窗向站在大门口的陈剑和葛真道别。他们身后“皇家洗浴中心”的金字在夕阳下闪光。车一拐弯，经过武则天出浴像，就出了淌过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