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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教授看着我,讲英文的我手势很大。

我说,你读的时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写在稿面上。

他说那怎么行呢,该尊重合著者,虽然资历浅,年轻。老师也不该在学生稿面上改错。

我笑,说: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错!你改吧,我不在乎。电脑里有完整的稿子。

他说:我恨那种人——不拿下属当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么大个词“痛恨”。他痛恨所有仅仅由于年轻而优越的人。他痛恨这优越感发作时对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宽容。不认真的,大而化之的,浅浅敷衍,宽容的微笑中含着一个鬼脸。就是我刚才的笑,他痛恨。

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有过那种笑容,之前,之后,都没有。至少我没意识到。在我们都最落魄的时候,我诚恳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却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之后,他坐了三年正式监狱。我爸爸那记耳光造成了他处境的奇怪恶化。所有的控诉在那之前都是虚设,而我爸爸的举动使人看到愤怒有它真正的资格。出狱时他少了一根手指,额角一块伤疤潜入发际。他回到他母亲打槐花的地带。他落生的那个村早就沉入一场非常生态的淹没中。三年大饥荒,村舍空了,窗门过往着黑洞洞的风。他跨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遥遥朝它走。

逃荒的人多半没回来,或变成城里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贺叔叔和某个逃奔出去的人对换了一个位置,漂浮归来。他背着一个棉被包袱,还像军人打的被包一样方正,拄着根木棍回到这里。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适逢造反派夺了省委的权,改叫“革命委员会”,与“军管会”一同主宰皇天后土,他们想到贺叔叔母亲曾经讨饭的地方,也就是贺叔叔参加八路军的地方。那地方穷得著名。著名的盐碱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个地方都能让著名的贺一骑脱胎换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尽他吃的。

我在看着他。

现在我看着贺叔叔从小火车站走出来,颠动一下背上的被包。走过那片治风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树撑开肥大的嫩叶。他拄着木棍站住了,往那片黄乎乎的农宅看去,感觉自己再次给投生到一模一样的天地之间。

他走进一个叫“大队党支部”的地方,又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最后走到一个邻倚于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其实贺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杂。瓜棚的小窗糊着纸,小火车站偶尔过火车,窗纸沙沙响。小火车站日夜有五六趟火车往来,只有两趟在站上停一分钟。一个干瘪的大爷往洞开的车窗里递西瓜,瓜瓤龟裂,纤维像絮一样。没等车上的人付给他瓜钱,车已开出了站台。大爷给牵着跑了一截,看见煤渣子站台上走来的我。

我在一分钟的小站上找东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顺道来看我叔叔的。我这样对领我往瓜田走的大爷说。我们碰见的每个人都知道“反党老贺”。他们不知道其余,只知道“反党老贺”享过福,坐过卧车。

贺叔叔给叫出来。天色在瓜棚里早黑尽了。他低头钻出棚门,身上残存着那个钻的动作,就那样看着我。太阳在沉淀中形成紫灰的烟。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谁。不记得认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黑皮肤,挽起的裤脚露出细长的小腿。他只记得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穿白泡泡纱露臂的裙子,连同一只藤箱子一块儿交到他手里。女孩落到他手里,整整一夜。而十八岁的少女,他不记得他认识。从那样的十一岁该长成完全不同的十八岁:洁白的,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丝羞耻。

记得很清楚。但我的记忆未必可靠。

贺叔叔说:这是谁呀?他声音里已有笑声了。

我说:是我。

我又说:大爷谢谢啦,我和我叔叔见着啦。

贺叔叔看我,多么轻易地同老农人打交道,把他哄来,把他哄走。小时的一点点厌世,为着其他人和自己感到的那一点点羞耻,早没啦。

只剩下她和他。

贺叔叔马上用成年人对成年人的同谋声气问我:你爸爸知道你跑这儿来吗?

我说,不知道。他到“五七”干校一年,我妈妈没他消息了。

“五七”干校,你们可能会叫它集中营。几十条人体躺在几十条窄铺上,一声哨,全站立起来。然后走出去,一队一队,缓缓移向工场或田野。

进屋,两人的寒暄,问我问他的情形,这个过程在我脑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温暖和感触,原谅和庆幸。贺叔叔噙着泪,脸上是消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说他得去给我弄点水来喝。十分钟之后,他捧着个粗瓷盆回来了,仿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讨,那样笑。他把半盆水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蹾,说,喝点水吧,小伙子!

这是他真正认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掴子一笔勾销了。真正认领了原来那个我。

我听到“小伙子”,不知怎样就站起来。站得陡然,小煤油灯伸一下火舌。不知怎样伸出手去同贺叔叔握,在握到那个缺席的中指时,我顿时知道了那三年的狱中故事。我没有把意外和惊恐喊出来。他看见我眼睛寒噤一下,像无意中触着一只虫子,或者以为摸着活东西,竟摸出是死的。

握了手,我哭起来。哭来得突然,无头绪。我站在瓜棚中央,两个小臂轮换抹泪,从头到脚都在抽。我是为我爸爸哭,还是为贺叔叔哭,我怎么会知道?有一点我现在是清楚的,那根没了的中指,触碰了我所有的激情。那样的哭是要激情的。要足够的荷尔蒙。

他就那么看我哭,欣赏着。带一点儿心爱。

没有。他没有干涉。让它自生自息,不像美国的长辈,上来抱住你说:“没关系,会好的。”他已经不能轻易碰一个少女,她十八岁。他连少女的头发都不碰。

我看着油灯说,贺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说对不起。

他挤出个笑容说,那是没办法的事,小伙子。

我不懂他的意思:是背叛已不可挽回,还是他不计较这背叛。

他又说,反正我和你爸爸这辈子都是庄稼人了,一辈子也串不上门儿了,没啥对不起的。

我不懂他是否在说一报还一报。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也是一种缘分。

我接着自己的思路。说我爸爸在那之后的失常。说我为他所蒙的羞耻。我还说,贺叔叔,我不愿你以为我老远来是为我爸爸做说客。我爸爸在这件事上无情可讲,他做绝了。

他打断我说,不提了不提了。你来看看贺叔叔,就好。我对不起你爸也好,你爸对不起我也好,你都别管,你不能改变历史。他忽然成了“人民日报”,说:历史的误会,只有历史自己去解释。

其实那种宏伟早早就被雕塑在他气质里。

他拿出个西瓜,告诉我这里种什么不出什么,西瓜倒能长得漂亮。他切开瓜,又把它均匀地切成细巧的牙牙儿。他真的瘦削,曾经浅浅的双下巴已成了宽绰的皮肤并失了弹性。肩膀的锐角又出来了。像他初次来我家的样子。肌肉都复活了,随他动作,在他棕黑色发亮的皮肤下拱动。

他穿一条灰色短裤,长久没洗了;腰间嫌松,被皮带系出一些褶皱。上面是件发黄的背心,处处是小孔眼。我看见那孔眼中汗珠如蚕蛾般在咬噬着。缺水,这里的人夏天都穿长久不洗被汗碱蚀烂的衣服。

我们隔着煤油灯,面对面坐在木凳上。床是土坯垒起的,两个墩子上架一块旧门板。铺张草席,靠里那头堆着棉絮、棉袄、棉帽子,一个冬天都堆在那里。

他问,我答。说我去插队的事。他问离家多远,我说从这瓜棚往东南走两百多里,沿铁路线,就是我们的集体户。他说:集体户?我说,二十多个同学,我们把一个土地庙改成男女宿舍,轮班劈柴、担水、烧饭,还种地。

他笑笑说,我们这里本该有七八个学生来,结果只来了一个,太穷了。

又成我问,他答。他告诉我他的生活是好的,大致是好的。有许多我和我爸爸想象不到的快乐。肚子瘪时,走二十里路到公社食堂去买一斤馒头,一路吃回来,留一个给看瓜大爷的重孙。那个快乐!不是快乐,是幸福。

我笑起来,说我知道那幸福的馒头。

他也笑,说他看出我是个嚼过麦芽的小庄稼汉。

一时间我真的是快乐得很。那种我爸爸和我要使劲忍受的不适,那种人和人之间的千差万错的哑谜——源于它的极度不适,没有了。我们都在说最基本、最简单的话,那些没有弦外之音的简单语言。我知道他的快乐是真实的。他本来属于这快乐。他那快乐的乞讨童年,和快乐的中年流放,会合于一个点——他的故乡。他误入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么大一个弯子,还是回来了。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无必要的,是误会。现在这个中年英俊农夫的快乐,与那个说快板的小乞儿的快乐,连接上了。这看上去很苦的快乐让我看到它的和谐和完整。那么他在兜出大弯子时所经受的,必定也是极度的不适。原来他在名望和万人崇拜中也必须忍受不适。他此刻快乐得真切,向我反映了他或许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适,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时。

他们不应该走到一起,成为亲密的朋友。他们恰恰走到一起,成了亲密的朋友。

你看,事情所含的背叛就在此了。

我看见小煤油灯光映照中的这个中年男人。白发中的黑发,骨骼的阴影,一切表皮下的形状,都在那盏影子大于光芒的火炬中显现出来。他显得比他本人要浓郁得多,我看见十八岁的少女亦色彩浑厚,被麦收的太阳晒褪了色的睫毛和眉毛都给灯光浓浓着了色。还有嘴唇。西瓜汁使她的嘴唇饱熟。

我能看得见少女和中年男人一起开始生活,从这个子夜。多星,萤火虫连接遥远坟场上的美丽磷火。他和她,一同生活下去,活下去。不记得他们曾经的关系,他们过去是谁。我还看见少女细瘦的手指捻动在辫梢的粉红塑料发绳上,一会儿,捻动在白底蓝点的衬衫纽扣上。纽扣原先一色白的,丢失一颗,补缀了一颗红的上去。她捻弄的是红的那颗。男人看着她捻动,发现它竟是红的。他看她玩枪栓的手指。玩爆破按键的手指那么孩子气。不敢听那声爆破,他把眼睛移开。讲点别的什么。他们在讲宿营安排。他说:你睡里面,我只要条线毯,睡到外面去。少女说还不困。男人笑笑,又说:该休息了小伙子,明天还要坐火车。

他是第二天晚上送我上火车的。

不。

没有。

怎么会呢?

他不可能那么对我。他从来没变过地爱我。

是,他爱我我知道得很清楚。爱一个孩子,爱一个小姑娘,爱一个改头换面的少女,不管有多少种爱,对我,他对那孩子的爱始终压在其余之上。为了对那个写毛笔字的六岁女童的爱,他得牺牲其他的爱。去上海的火车上他已把这个道理想清了。

他不像我。我对他的爱主要是因为恨。现在我知道,崇拜包括那么多恨。

请接电话吧。

我会的。全要手记吗?

回见。

不必担心,我会开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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