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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站在你面前

梓绮感到这几天家里的气氛很不对劲儿,大姐梓黛和妈因为副书记公子的事在赌气。爸又是不管事的,平日里就沉默寡言,这下更没什么话说,天性活泼的梓绮便感到憋闷得慌。家里的空气好像灌了透明的铅,沉甸甸,灰蒙蒙,连喝粥都不好意思痛痛快快地呼噜出来。

那天,妈一把那公子的照片拿出来,梓黛就炸开了,怪妈随便留人家的相片,接着就明确表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接受大白萝卜——她几乎是随口就把那公子叫成了大白萝卜,敢情在单位见到那公子哥时心里就有了这绰号——的提亲。妈本来笑眯眯的脸来不及收回,半僵在那儿,脸一红一白,随着也炸开了,扯着她那大嗓子,说我奔奔忙忙为的什么?找这么一个人哪里屈到你这个小妮子了?鼻子都翘上了天,不知天高地厚。你说说,这小伙子条件这么好,屈尊来到咱这寒寒碜碜的家提亲,你叫人家大白萝卜?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都是几岁的人了,左邻右居像你这么大的姑娘有多少个抱了大胖小子了。人家哪点配不上你了?我是你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讨命的,整日就知道让我操心,谁为我想想了!

梓绮惊奇地发现,妈的口才竟如此流利,一气说了这么一大堆。气都不换一口。但也让人很不满意,一事归一事嘛,妈为什么越扯越远,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她暗暗朝妈做了个鬼脸。

梓黛可没心思注意妈的口才,她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地钻进房间再也不出来,连晚饭也不吃了。任谁敲门也没有动静,于是纷纷猜测她在里面干什么。只有梓绮清楚,大姐此时一定又在摩挲那几张发黄的卡片。不明就里的妈就有些急了,捶着房门喊着:“你要不情愿总得让我明白啊,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了?要想这样,你趁早剪了发进奄堂好了。”梓黛没回一句话。妈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一字一句地诉着如何一把屎一把尿把她们这些孩子养大,长大了又怎样日夜为她们操心,人老了,心碎了,离死不远了,还得受她们的气……直听得一旁的梓绮浑身起鸡疙瘩,又肉麻又羞愧,感觉对妈真的是负债累累的。然而,沉默,房里依然沉默,梓黛在仿佛在里面蒸发了。

第二天因为是星期天,直到太阳变得热辣辣了,梓黛还没有起来。妈的话大概暂时说尽了,只剩下皱眉的份,正急得坐立不安,电话铃很急躁地响起来,找梓黛的。妈仿佛有了借口,兴奋地去上前去敲梓黛的门。她的手还未落在门上,梓黛猛地拉开了门,好像她一直站在门边等电话似的。她没去看妈还半举着的手和惊讶的表情,径直向电话走过去。旁边的梓绮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

梓黛微笑着拿起话筒,听着听着脸就苍白起来。梓绮和妈还疑惑地站在一边,张开嘴巴刚要问个所以然。梓黛啪地扣了电话,三下两下把车座上的篮子、抹布之类的全扒拉下来。等梓绮她们转过身,梓黛已经猛地把摩托车推出门,忽地一声身影随着车消失在路的拐弯处。很难想象,小巧软弱的梓黛怎么会那么迅速地把车推出高高的门坎。平日不是爸帮着她把车推出去,就得折绮在后面扶着车架子加把力,她还得把脸涨得通红,才磕磕碰碰地把车推出门槛的。凭梓梓绮的直觉,刚才那个电话肯定与子凯有关,只有他才能让姐产生如此神奇的力量。

看着被梓黛吓得手足无措又不明所以的妈,梓绮心里突然酸酸的,对妈的那丝嘲讽烟消云散。她把妈拉进屋里,是时候了,让她知道子凯,说不定妈将成为这对怪鸳鸯的媒人。

听了梓绮的解释,妈的心轻松了,啪啪地拍打着大腿,笑呵呵地,原来是心里有人啊,也难怪她不喜欢别人了。只要她不是犯了不嫁人的怪僻就好,这倔妮子,也不早说,这么大了还不好意思。同时,又深深可惜,可惜梓黛心里那个人不是副书记的公子,那可是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只能怪自家没那份福气。不过,只要梓黛中意的那个人还过得去,她也不敢指望大富大贵了,现在的社会由不了父母作主的。这一喜一遗憾,倒让她的心平静下来了。

梓黛的车技突然出奇地好,不再像平日那样战战兢兢的,任车子飞弛,她一点也没察觉。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子凯发生车祸了,伤得多重?家人说他昏迷时就喊着我的名字!昏迷!天,一定伤得很重!在呼呼的风声中,她感觉到后背直冒冷汗。不,不,还能喊话,就没事的吧?是的,不会有事的。啊,怎么还不到,医院怎么这么远啊?

其实,梓黛的担心完全是加入了个人激动的感情,此时子凯在医院早已脱离了危险。很幸运,那辆大东方只是把他的摩托车勾倒了,使他远远地摔出去,如果当时是被碾过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子凯对当时的情形的回忆已有些模糊,本来他的车技是很不错的。但车向前驶着,思绪却慢慢飘忽起来:该怎么跟梓黛说?这么多年了,还不说,就真来及了。梓绮说,这次她妈看起来是同意的。不行,一定要说,尽快地。难道真的这样没出息,连这个口都开不了?那就自个儿痛苦着吧……正胡思乱想着,那辆大东方就从侧面冲过来,硬生生地把他复杂的思绪打断,昏沉沉的黑暗罩住了眼前的一切。对了,红叶还在,他把手伸入枕头下,拿出那几张毫无损伤的红叶,久久凝视着,摩挲着,扯起嘴微笑着。虽然他脸上包着厚厚的纱布,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那笑从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散了出来。

“子凯,怎么样了?”梓黛几乎来不及和子凯的家人打招呼,问了病室号后,一改惯来典雅的作风,急火火地冲进来。仿佛她本来就是子凯最重要的亲人,两人一直都在一起。子凯的家人知道这便是儿子昏迷中反复念唠的那个女孩,知趣地给两个年轻人留了一个空间。

来了,梓黛来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近地站在子凯面前。两人像失散多年的恋人,默默地互相凝视着。这一刻,所有的猜忌,所有的试探,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傲气,所有的含畜全都烟消云散,两颗心中间那一层膜嘭地一声破了,两人之间只剩下纯粹的欣喜与依恋。“梓黛。”子凯轻呼了一声,缓缓向梓黛伸出手去。梓黛含着泪点点头,这一声让她等得太久了,她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一颗咸涩的泪珠从脸颊上滑下来,落到她的手背上,他的手心里。她没有看到他脸上缠得厚厚的纱布,只看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当梓黛满脸红光地回到家时,妈也带着笑容迎接她:“黛,把那个子凯带来我看看,要是还过得去,你们就赶紧把婚事办了,也了了我一桩心事。”

“子凯?”梓黛有些慌,一时拐不过弯来。

见梓黛疑惑的神情,妈斜了她一眼,“绮都告诉我了,你这个妮子,这样的大事也不肯对我说一声,像话么。”

一边的梓绮暗中向梓黛眨眨眼,耸耸肩膀,表示什么也别隐瞒了。

梓黛脸红了,低低地说:“过几天吧,这两天他还出不了门,刚刚受了一点皮外伤。”

妈瞅着她的神情,笑着嗔怪着,都这样的年龄了,这样的事也晓得吭一声。真真皇帝不急太监急,像话么?说到底,还不是怕你误了年岁才急着。本来嘛,这回说的这个还真百一挑一的。既然你自己心里有主,只要还过得去的,我也拦不了。哎,妈懂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没那种福分,是求不下来的。听她的口气,还可惜着那个公子哥,然而话说得还是挺中听的。

子凯住院的日子,成了梓黛和他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梓黛坐在床边削着苹果,子凯就安安静静地盯着她看,相得她不自然起来,抬起头,掩饰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来,你一句话也没有,特别上大学到近几年,我以为你大概认不得我了呢?

认不得你?子凯惊讶地睁大眼睛,仿佛梓黛说的是什么奇闻怪事。看到梓黛嘴角那丝俏皮的笑意,他重新把半抬起的头落到枕头上,轻轻笑了,瞧你说的。我有样东西,早就想给你的,可惜一直留在这儿,现在该给你了。他指了指床上装衣服的行李包,示意梓黛拿上来,又让她把他半扶起来。

子凯打开行李包,双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硬纸盒,上面还细心地系了条红色的丝带。盒子一拿出来,梓黛就笑了,装得这样小心,敢情是千年人参之类的珍宝?

他没笑,眼光炯炯地看着她,这是专门给你的。

梓黛疑惑地接过来,伸手就要去拉盒子上的红丝带。子凯忙拦住她,别忙,回家再看吧。这样说着,他的脸竟微微泛红了。

这天刚回到家,梓黛又把自己锁进房间。妈以为她又受了什么气,赶上去想敲门,梓绮拉住她,妈,看大姐刚才满脸春风,一不定是好事,你就别骚扰她啦。妈摇摇头,这些小妮子,一惊一乍的,真弄不清楚。

盒子打开来,梓黛呆了,厚厚的信,一封封装得整整齐齐,信封全写着:“梓黛亲收。”每个信封上还落着日期,梓黛看了一下,从高中开始,一直到前几个月。她手指禁区不住地抖索起来,深深呼了口气,抽出了一封:

梓黛:

我上大学了!跟你同一所大学。现在,家里的亲戚朋友都赶过来庆贺了,爸、妈和姐都忙得团团转。他们这几天一直笑不拢嘴的,要知道这是一所很不错的大学,谁也没想到我会考得上的。可你知不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兴奋,不是因为上好大学有可能谋个好前程,是因为那个大学将有你。你的存在,使那所大学成了世上最好的学校。梓黛,大学这几年我都得自己打工养活自己,其它人都挺担心,觉得几年太长了。哈,他们真不了解我,只要在大学能看到你,上十年大学也不长啊。我曾经觉得在同学中流行的情诗那样酸溜溜的使人肉麻。可是一想到你,我觉得那些诗是如此美丽,想对你说的话,它们帮我说了多少。我们大学里见吧。

子凯

梓黛捧着这封信呆坐了好一阵子,才傻嘻嘻地笑着,原来这样,原来这样。她又抽出了一封。

这一封里夹着一张八开大的白纸,展开一看,是他自己用铅笔画的漫画。一个傻笑着的男孩,拉着一个长发女孩,微笑着站在小溪边。溪边有野花,两人后面是平展的小山。蝴蝶绕着两人飞舞。梓黛打开跟这画装在一起的信:

梓黛:

看到了吗?这是我的愿望。我一次一次地想象着,有那么一天,天气晴朗,我和你找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手拉着手(别骂我,我真是这样想的),踩着青草,迎风慢慢走到山上去。天地间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梓黛,你说有会有这么一天吗?是愿不愿意是画上的那一个女孩呢?或者,你会觉得我的想法太幼稚了。只可惜,这样的愿望我也只能在梦里实现。不过话说回来,梓黛,这样的地方在我们的家乡就有,这样清清静静的小山到处有,真希望今年暑假回去,就可以约你去好好地玩一玩。梓黛,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子凯

梓黛捧着那漫画,咯咯地笑着,真想象不出这是那个躺在医院里的子凯写的,这样的天真。她突然捧起那盒信,紧紧抱在胸前。接着,又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久久没有抬起头来。如果身边有人的话,只能看到她双肩在不停地起伏着。

晨光软软地照进病房,显得安宁温馨。梓黛静静坐在窗边一把椅子上,静静看着医生摆弄着一个铁盘里的钳子、棉花等物,今天,子凯脸上的纱布已经可以拆开。医生说,子凯恢复得挺快的,拆下纱布就可以出院了,子凯住院的这段时间,无论是医生和护士,早已经理所当然地把梓黛当成子凯的未婚妻,什么都交代在她身上。子凯的爸妈反而被落在一边。这次,子凯出了院就会跟梓黛去见她妈。两个人在一起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这让两个人胸中都溢满了羞涩的欢乐。

当纱布一圈圈绕出来,梓黛缓缓站起身子,伸长了脖子,她要第一个看到子凯毫发无损的脸,灿烂的笑容。最后一圈纱布脱落时,梓黛眼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原状,淡淡地微笑着。但子凯还是捕捉到了那丝一闪而过的惊讶,因为他也一直盯着梓黛的脸,特别是她的眼睛。这丝转瞬即逝的异样让他的心空洞地响了一声,脸猛地阴起来。没错,梓黛是万万想不到的,子凯脸上竟留下那么大一条疤痕,这条疤痕从右眼的眉头斜斜地跨过高挺的鼻梁,延伸到左边的腮上,因为刚拆了纱布,显暗红的颜色,像一条可怕的蜈蚣爬在他帅气的脸上,把好端端一张阳光灿烂的脸拉扯得狰狞、破碎。其实梓黛那丝异样纯粹是因为下意识地惊讶而已,没有别的含义,子凯也看得出来,不过他知道自己脸上一定有些什么。

他下定决心似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了几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那条凸起的东西,猛地缩回了手,像指头被什么猛蜇了一下。过了一会,又犹犹豫豫地摸索起来,仿佛要确认什么,手指在那长长的疤痕上缓缓游走了几个来回。

“把镜子给我。”他终于一字一咬地说。

“啊——”子凯接过镜子,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一声狼噑般的大叫,手中的镜子飞了出去,变成万点玻璃碴子,在晨光中闪烁。他双手捂着脸,浑身颤抖不已,呼呼地喘着粗气。医生在一旁反复强调这疤痕现在还新,以后勤擦药,颜色会慢慢变淡,凸起也会慢慢平整,到时将大大改善。子凯全听不到,他的脑袋已经完全空白,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好像周围的世界在进行大规模地改装重组。梓黛流着泪,不管子凯的死命挣扎,紧紧抱住他发抖的头,这头始终不肯再抬起来看她一眼。

十天过去了,疤痕果然淡了很多,子凯却从最初的发狂状态变成了一味地阴冷沉默,他无数次地赶走前来看他的梓黛,无数次地说从今往后两人一刀两断。这些天里,梓黛磨破嘴皮子也无法让子凯平静地接受现实,无法接受她关于两个人在一起的建议。

只要梓黛一进门,他便侧转了身子,冷冷地把脸掉向一边,那资势有如一个撒娇生气的孩子。然而,只要你看到他那铁青的脸,微微发颤的嘴唇,就会不知不觉为他的痛苦所感染。

梓黛暂时不管他,静静在床的另一侧坐着,他沉默多久,她就静坐多久。房间里回荡着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有时候,梓黛就自顾自地说话,说他们过去的日子,说她怎样看他写的信,他如石塑般纹丝不动。然而,她一伸手去扯他,他肩膀猛地一甩,嘴里不明不白地吼着,但手势明明白白地指着门,让她走。她哭也没用,求也没用。有时候,她只要一进他家门,他干脆把自己的房门关上了。因为这样,梓黛进门时便轻悄悄的,直接到他房间去了。

这天,梓黛刚进门,就碰上子凯他妈坐在门边摘花生。看见是梓黛,她点着头打了招呼,又翘起下巴向里屋示意,子凯在里面。梓黛只回了一个微笑,两人心照不宣,别出声,免得他又激动起来,吼着那句令人生厌的“走!快点走!”梓黛走近里屋,门虚掩着,从门缝看到子凯侧身坐着,倒显得平静,手里正翻弄着什么。梓黛探向门一侧的小窗,以便看得清楚些。

看清了他心里的东西,她的心兴奋地狂跳起来,顿时觉得这些日子被子凯吼叫、驱赶委屈都动开雾散了。他翻看的是那几张红叶,还有一张她的照片。在医院里,他把信交给梓黛时,就让她给他一张照片。现在他正凝视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动弹。

子凯,子凯,为什么非得这样呢?梓黛心里喊着。她借着后窗的光,看到一滴泪顺着他脸上那条疤痕流下时,再也忍不住,推门冲进去。

子凯猛然一惊,慌手慌脚地把枫叶和照片往被子里塞,转过身,冷冷地盯着梓黛,你进门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懂?

梓黛流着泪慢慢走近他,子凯,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还不知道我么?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子凯?我也是会老的,难道你会因为我老了而改变吗?

请你出去一下,这是我的房间,你进来不太方便。如果是客人,要喝茶得到客厅去,我妈会招呼你的。我好得很,没有折磨自己,你未免多管闲事了。子凯坐在床沿,一副漠然的样子。

子凯,你转过脸来,看看我。只要你直看着我的眼睛说出这些话,我从此不来烦你。梓黛满脸凄然地绕到他面前。

子凯埋了头沉默着。

“够了!”这一向低声下气的梓黛失声怒吼:“原来我在你心中就这样微不足道,还不如一条疤痕,你当初送卡片的勇气哪里去了?真让我失望透顶,算我看错了你。”说完摔门而去,留下子凯久久地发着痴。猛地,他拿拳头往床板上乱捶,拿头向床头乱碰,哑着喉咙,压抑地呜咽着,像一只受伤的老虎。

当子凯第一次带着疤痕主动找到梓黛时,两个人热泪盈在眼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紧紧相拥。彼此都清楚,那段灰色的日子终于走过去了。然后,子凯就在梓黛的带领下微低着头来到梓黛家里。

子凯半蹭在梓黛后面,把手里的东西提得高高的,因此梓黛妈先看到的是礼物,再看到是一个半垂着头显腼腆的小伙子,一丝满意从心里升起来,看着是个老实有礼的。但当他不得以在她的面前抬起头时,妈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就像受了突然的打击,半张了嘴半天发不出一丝声音。梓绮在身边捅了捅她,才使得她咽在梗在喉里的一口唾沫。

可想而知,那次会面糟糕透了,从头到尾,妈始终沉着脸,冰冰地盯着子凯的脸,目光很放肆地扫射着他脸上的疤痕。子凯则石头似的呆坐不动。梓黛和梓绮每次费尽心机挑起的话头,都像投入大海的小石头,无声无息的。压抑的沉默中,梓绮想起什么,跑进房间,高声说着:“看我这记性,今天看见新上市的草莓,破费买了两斤,鲜得滴汁儿,这回我可够大方啦。大家不尝就算是错过了好机会,要知道想吃我一点东西可不太容易。“没人应声,梓绮像在演独角戏,只好没趣地把草莓放在桌子上。

“我先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子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妈依然静坐着,这回倒自动垂下了眼皮。梓黛和梓绮尴尴尬尬地站起来。梓黛抬起头,但不敢直视子凯,轻声说,我送你吧。

子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扯扯嘴角,最终也没再说一句话,放开脚步跨出门去。这回,他的头扬得高高的。梓黛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天啊,你怎能搭上这样的人。”子凯前脚刚出门,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耸肩甩手,夸张地向梓黛质问,“那脸能把人吓死。”

“妈,他脸上只是前段日子受伤了,以前不是这样的。”梓黛咬着嘴唇,愤愤地说,妈刚才的态度令她极为不满,“这疤痕还会慢慢变淡,变平,何况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要是有钱想把它去掉是轻而易举的事,你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想要好看的,大街小巷一群一群地蹲着呢。”

“我大惊小怪?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你想他们会怎么说,你又不缺胳膊少腿,犯得着这样吗?至少也得弄得完整的。”那个副书记公子白白胖胖的影子又浮上妈心头,把那道疤痕反衬得更加可怕,“你不懂,就算淡了也不好,面相被破坏了,一生都会走不顺。到时,倒霉的事桩跟着一桩,后悔就来不及了。我可不能让你去沾这晦气。你想想,人家副书记的……”

“别跟我提那个大白萝卜!”梓黛打断了妈的话头,她感到跟妈无法沟通,转过身钻入房间,重重地甩上门。

“你这死妮子,除了关房门怄气,你还会干嘛?我说的话没一句听得入耳。”

可除了关房门,她还能做什么呢?梓绮知道大姐这个时候只会先求个安静。

家里再一次进入冷战时期。梓绮明白,劝梓黛放弃那是不可能的,便转过来劝那个平日较容易动摇的妈。谁知她这一次也认准了死理,一个破了相,一个几近完美,连傻瓜都看得明白,梓黛还在犹豫什么呢。都是年轻幼稚作的怪,得把这个劲拗过来,等以后就懂得为娘的苦心了,现在得帮她走上正道,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开不得玩笑的。所以,梓绮说什么,她一律是不屑的神情,斜睨着她,那意思很清楚,什么也不懂,别在这里瞎掺和。梓绮说着自己也觉得无聊。

几天后,见梓黛依然拧着性子,妈改变了策略,由讽刺转变成苦口婆心,她暗里地借问了子凯的家庭情况后,更加坚定了阻止女儿的决心。

这天,她见梓黛的房门难得地开着,忙抓着这个机会闪了进去,坐在女儿面前,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黛,你别再任性了,这可是终身大事。我问清楚了,那个子凯家里只有一个种田的父亲,一个本来种田的姐姐又嫁了一个种田的,还有一个几年前就卧病不起的母亲,一家人挤在石头老屋里,真不知当年的大学是怎么读过来的。这年头,种田的只能混个肚子饱。你想想,你要真的跟了他,以后两个人那两份簿簿的工资,要养家,要交往,要治病,如果再有个孩子,我问你那日子会是怎样的?我知道,你要跟我说感情。哎,妈是过来人了,恋着的人都认为情呀恋呀是一切,都以为自己的感情是最惊天惊地的。要我说,千对万对男男女女都一个样。感情哪有人们说的那么神,平常得很。真过起日子来,什么感情都淡了。你不吃不喝能去谈感情么?都是戏里做得好看。不过,你也知道那只是戏而已。”她分析得可谓入情入理,也真不能怪她势利,人毕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然而梓黛似乎并不领情,冷笑了一声,含着对上面这些话的不屑,连回话都嫌麻烦了。

另一方面,梓黛暗中不断鼓励子凯,让他忘掉上次的尴尬,大胆到她家去提亲。因为最近那副书记的公子受了妈的鼓舞,找梓黛找得特别勤。妈对他的接待可谓不余余力的,不单单是笑模笑样收下了他的每次带来的礼,连送给大姐的花都脸不红心不跳地帮大姐收下。见大姐房门不出,为了免得那公子哥寂寞,耐着性子整垧地陪着他谈天说地,替大姐把客人接先待得周周到到的。

梓绮既佩服妈的细致也佩服那公子哥的耐心,能跟妈这样年纪的人半天半天的聊。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吧。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真被这份诚心感动了。可惜了,他碰上的是大姐。

子凯提着东西来了,第一次吃了闭门羹,妈假装不在家。第二次,妈见梓黛不知情,找个借口把梓黛支使开,把子凯挡在外面,说不好意思,我们刚要出门,不方便接待。子凯提着东西的手不安地扭动着,嘴唇动了好一会儿都开不了口。任梓黛妈整整齐齐锁了门,在他面前扬长而去。

第三次,梓黛帮他暗订了个好时间,被他赶上了,梓黛和妈都在家。妈盯着子凯,梓黛盯着妈,子凯顺利地进来了。他进了门,下意识地半侧着头,把东西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妈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轻轻地提起那几袋东西,走到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不远处那方池塘扔过去。袋子里的糖和水果在阳光里五颜六色,潇潇洒洒地飞进塘里,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好一会才恢复平静。屋里所有的人都成了泥塑木雕,一切都凝固了。妈开始缓缓转过身,子凯则慢慢走出门去,梓黛跟在他后面走出去,三个人像演哑剧地错身而过。到了门口,子凯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梓黛一眼,面无表情地骑上那辆破旧的摩托车,脚一踩,走了。任梓黛在后面喊破喉咙,没有回一次头。

梓黛病了,连续地发烧,说糊话,她的糊话里也是子凯的名字。副书记的公子对她关怀备至,从打电话到亲自上门看望,从送花到提来大包的补品,再到床前亲自守看,俨然一副准女婿的样儿。

熬过一段日子后,梓黛的烧终于渐渐退了,但依然手脚无力,整日坐在床上迷茫着一张脸发愣,有时候一整天没开过一次口,连眼珠都懒得转一转,灵动的大眼睛显出痴相来。家里人吓坏了,犹其是妈。她见药治不了梓黛精神上的病,竟偷偷跑去找神庙里的师傅。

从神庙回来后,妈拿出一张黄色的符,合在掌心,闭眼默念着什么。一会儿,把符在碗里烧了,烧出的灰混在她亲自做出的一碗捞面里。梓黛又一天没吃东西了,见了她最喜欢的捞面一定会吃下去,这面就算她的晚饭。看着一旁疑惑不解的梓绮,她神秘地说,梓黛吃下这符头后,就能把子凯忘掉,就能重新快乐起来,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会平平安安的。把梓绮弄得瞠目结舌,哭笑不得。张口想说什么,妈严厉地刮了她一眼,绮,不准多嘴多舌。

梓黛果然饿了,端起面就吃。但吃着吃着皱起眉头停下来,用筷子扒拉着面条,奇怪地凑前去看着那些灰屑,自言自语着,味道跟平日一样,可怎么多了这些东西,是什么调料?她疑惑地望望妈,妈掩饰着紧张,瞪着眼高声说:“怎么,嫌我做的不好吃?再不吃人就站不起来了。”然后就转过身不去看她。梓黛看看梓绮,梓绮暗暗对着她做了个鬼脸,她一下子想起妈的癖好,猛地掼下碗,挑明了高声质问起来。妈见她猜到了,也不再瞒:“吃下去吧,这是从大师那儿求来的,吃了就把一切都忘了……”还没说完,那碗已经远远地飞了出去。

子凯又在池塘那边的竹林里转悠了。他越过池塘盯着梓黛家的门,只见到梓黛她妈和梓绮在进进出出,在这儿守卫了几下午了,就没见梓黛出来过一次,她真的病了?感冒还是发烧?严重吗?他的脚步显得急躁起来。他开始后悔自己太早离开单位了。那天到单位收拾东西时就没见梓黛,打听了一下,同事说是请了病假。当时以为只是身子不太舒服,第二天肯定会回单位。谁知第二天,在单位附近没等到她,下班时也没见她出来,才知道她还没上班。要是自己晚几天到单位收拾东西,就能看到她正常上班了。就算这两天看不到,至少在单位里能探听到梓黛是个什么情形,她那些爱说话的女伴会自动透露一切的。现在,想回单位打听都不方便了。

噢,那门又有人出来了,子凯闪到竹子密集处,伸长了脖子探着,随即垂下了头,又是梓黛那个妈。奇怪,这几天连梓绮都很少能得看到。有几次看见她走出来,正想走出竹林向她招手,她那个妈好像知道自己藏在这儿似的,紧跟着就出来了。他只好再次退回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梓黛,再见不到你,我们都会后悔的。子凯靠着竹子无精打采地坐着。他似乎已经失去希望,只是习惯性地藏在这儿。家里的行李都收拾好了,爸和妈那里也已经说通。他们虽然不情愿也无可奈何。为了让他一路安心,妈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在他面前掉泪。只有红红的眼皮和凄惶的脸色是掩盖不了的。只是,当爸妈终于能平静地帮他收拾行李,他反而惶惑了,梓黛就这样远了?

梓黛,如果心里还有我,如果我们还有缘分,你就出来见我一面。老天,至少让梓绮出来,给我们带个话。子凯抓着头发,语无伦次地自语着,不知是祈求梓黛还是在祷告上天。

这样默念了一阵后,他犹豫地向着那个方向睁开了眼,差点就没惊呼起来。老天真的显灵了,有个身影从那扇门走出来,是梓黛,没人跟在她身边!老天真是对我太好了,车祸后,他第一次真心诚意地感谢命运,忘记了那些日子自己对老天狠命的诅咒。

有如心灵感应般,梓黛绕过池塘,慢慢向这个方向走过来。子凯顿时喉咙发干,有如突然失语,动了半天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着她,闪过一根根竹子,向那个身影走过去……她还是那样,轻盈玲珑,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在风里飘舞,如梦如幻。他伸出手去,想要喊一声,脑子里有个念头如电光火花闪划过,使他全身发冷,手软绵绵地垂落下去。

梓黛没事?她还是那么美丽。这些日子她不仅仅是请假,是在故意躲他吧。如果不是,怎么连让梓绮带个消息没有,看起来,她是做得到的啊。是的,她在躲,这么些日子,没有消息,不管是好的,坏的。她就这样冷着。我还要打扰她么?

子凯全身无力,抱着竹子还不能支撑疲累的身子,顺着竹竿滑到草地上,好像那草地是家里那张破而暖的床。

刚出门,梓黛几乎适应不了灿烂的阳光,她半眯起眼睛,慢慢地踱着步子,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去哪里呢?找什么呢?她不知道,只觉得如果再躺在家里她就要从里到外一点点蒸发、消失。

她放眼望去,池塘那边有片小竹林,另一侧则是开阔的田野,一直延伸到远方灰白如痕的小山。一切静悄悄的,阳光充溢在天地间。梓黛心里涌动起莫名的暖意,或许他会从某个地方走出来。她脚步稍稍凌乱了,东张西望着。他就在附近,是来找我的,我会碰到他。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几乎相信他们是事先约好的。

她站在小径上,若有所思地抚弄着已经开始发黄的稻穗,周围只有风拂动稻穗的呢喃。我真傻,是让什么迷了心神,他怎么会来呢?她想起她已经在床上躺了有一段日子了,他从未出现过。就算是因为妈,不能到家里来。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如果他真的想见我,有那么一点挂心我的身子——他一定知道的,我向单位请了这么多天的病假——他能这样平平静静的。小学时,他就敢把卡片塞到我书包里,敢在体育课给我包扎伤口;高中时,他想得出打听我志愿的办法,能为我拼命把成绩赶上去。现在怎么了?我们不是已经走在一起了吗?他反而退了,仅仅因为我妈的态度,他连想办法也嫌麻烦了?那一走,他真的不再回头了?

梓黛头又发晕了,她田边坐下。许久,站起来,慢慢往回走,不想了,她相信自己是病得意识不清了,刚才才会起那样自作多情的念头。或者,是浪漫电影看多了吧。

她并不知道,她的背影一直扯着一双眼睛。在她坐下的那一刻,他又心软了。她走回去时,他立即后悔了,喉咙里还是发不出声音。他告诉自己,只要她回过头,看见竹林里的他,什么委屈,什么尊严他都可以不管了。然而,没有,她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放慢。其实,外面阳光灿烂,就算她回头,也不可能发现他那双隐在竹林中的眼睛。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苟刻,脑里回荡着一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夕阳收起最后一缕晚霞时,竹林里变得溱黑,子凯才影子般地闪出来。他脚步匆匆,只想着快点赶到家,去摸摸那包真实的行李。得走了,越快越好。他催促着自己。其实,就算走得再快,他还是得等明天才能坐车走。

等梓黛终于有所恢复回到单位时,发现子凯没去上班。也病了吗?难道那天对他的打击真那么大?或者有别的什么事请假?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天,一下班,她就直奔子凯家。她不敢进去,——在她的家人那样伤害了他之后,她拿什么理由走入他家?——就暗暗闪在他家不远的角落里,守了两个小时,不见子凯时出的身影。第二天,第三天,她都守在那个角落里,就是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第四天,她终于忍不住向一位同事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来。

“怎么,你还不知道?”同事惊讶地反问,随即又悟过来,“也难怪,你请了那么多天的假。子凯十多天前就辞职了,听说几天前收拾行李到外边闯天下了。这也很正常,像他那样的人,留在这里太可惜了,他人是很机灵的……”

走了?眼前那位同事的脸渐渐模糊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模糊,变得很遥远,很虚幻。梓黛的手抓住了身边的桌沿,竭力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天,从梓黛家含愤而出后,子凯并没有直接回家。他加大了油门,任身下那辆破旧的摩托声嘶力竭地跃荡着,耳边的风呼呼地扇着他的脸颊,又凉又硬,头一会儿被吹得麻木。已经离镇子很远了,两边都是小山,长满了并不高大也不名贵的树木,可是很安静。子凯让车子顺着缓坡直冲上半山腰,才关了油门,把车子放倒在草地上,自己整个人也横倒在草地上。周围静得连只鸟都没有,再过几座小山就是邻镇了,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觉得脑袋慢慢地有了知觉。

离开这个地方。这是他躺下后出现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出现,其他的念头都淡而远了。他强烈地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路,离开这个地方,原来是如此美好的事。当年毕业时怎么就无法这样明朗呢?

临近毕业之际,周围突然处于一种莫名的不安中,大学里所有的浪漫都知趣地消失殆尽。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的,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了什么目标,反正忙着总比无所事事地闲着自在一些。几家欢乐几家愁,每天都有灿烂的笑脸和焦虑的苦脸在面前交替地晃着。子凯也是没着没落的。然而,同学跟他谈起他的工作,他的意愿,他又显得不耐烦,似乎对自己将来的何去何从毫无兴趣。

的确,他焦虑的完全不是自己的事。眼看毕业将近,他完全不知道梓黛是会选择留在这个城市,还是回镇子去。只有明白她的决定,他才能决定下来。

即将离校之际,他居然千里迢迢地跑回家去,托人向梓绮打听梓黛的意愿。梓绮当时觉这个男孩真是无法理喻,跟大姐同在一学校,这么简单的问题得跑回来。当面就笑了前来打听的人,并俏皮地让人转告给子凯。子凯得了确切消息,只有高兴的份,哪顾得人家的取笑。外人哪里知道,怎样跟梓黛开口,万一她不想说,就真的误了事。他吃了定心丸般,第二天就兴冲冲地往校去,弄得同学以为他是回家找关系去了。

等子凯再次从草地上爬起来,重新推起摩托车时,心里已下了决心,明天就辞职,过几天就走,连辞职信怎样写,收拾什么东西,到哪个城市去,出去后怎么先站稳脚跟,都想得清清楚楚了。他没想到,辞职第二天,心里就翻腾开了,忘了刚下过的决定,守候在竹林里。

又起风了,这一阵比刚才那一阵更冷一些。子凯往天桥下一丛密密的九里香里缩了缩。他真想不明白,前些日子在家里并不觉得怎么样的冷,到这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里反冷得多。家乡的山风仿佛不如这杂着汽车暖暖的尾气的风刺骨。更奇怪的是,他突然也适应不了九里香那浓浓的香气,头一阵发昏。他靠着大大的行李包坐了一会,才意识到这阵昏不是香气闹的,是肚子又空了,正咕咕地抗议着。

出来快一个星期了,子凯不仅没站稳站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开始几天还找个脏但很便宜的旅馆住着。眼看着家里带出来的那叠薄薄的钞票快要花光,他恐慌起来,这跟以前念大学不一样,手头再紧,毕竟有学校宿舍,总有那么点归属感。思前想后,只好搬到天桥下跟一些流浪汉做伴。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这时反而让人不敢轻易小看了他,他得以占了天桥下一个避风处。

开始两天,他揣着大学毕业证在人才市场逛荡,根本没想到现在的大学生完全没有了几年前那种分量。那些有点基础的公司对着那烫金的证书,眉毛动都不动一下,倒是对他脸上的疤痕久久凝视,仿佛它比证书有更大的吸引力。子凯对那些公司失望的时候,转向家教。这是他最拿手的了,大学时他基本上就是靠家教维持过去的。虽然没什么前途,先混口饭再说吧。

他更没想到,现在跟念大学时根本就不一样。现在的家长精明得很,要不就请教师,要不就是正在念书的大学生。像子凯这种毕业好几年的,谁会要?别说想做家教的大学生到处有,就是少了,人家也不够信任你。谁知道这几年来干什么了,学过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忘个精光了?再说,子凯在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去哪里找想请家教的人家?这些,都是子凯事先没有料到的,他第一次意识到,毕业这几年,他依然两手空空,甚至比念大学时还落魄。夜晚,他坐在天桥上,依然着冰凉的水泥柱子,无措地发愣。

这两天,他转向自己以前最看不起的保安来了——在他之前的印象里,保安几乎是男人中最没出息的,无所事事地呆站着——在他看来,似乎这一行不需要特别的条件,只要是男的,年纪又不太大,应该没问题。很多超市门口,就整日站着一两个保安。听说,给超市打工,超市还提供吃住的,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

只有在夜里,他的思维才特别活跃,偶尔梓黛的影子在眼前一闪,他忙把那影子从脑里甩开。才几天的工夫,梓黛变得很遥远了。他不敢想象梓黛如果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会作何反应,也不敢去想象。他羡慕身边那些一倒下就呼呼打着呼噜的流浪汉。

他摸摸内衣袋那几张票子,决定还是买几个面包吃,不然这样饿着,连力气都没有,还怎么找工作。再过两天,实在不行,就到厂里去吧。虽然他实在不想让爸的朋友看到他这副样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买了两个白面包,边吃边东张西望着——这是这些天他刚养成的习惯,以便不错过任何机会。这一望,一张醒目的红纸令他眼前一亮,知道这个习惯没白养了。一家看起来挺大型的超市,挂着块牌子,要招不少人,其中单保安就要几个。他不知问过多少超市,都说招满了人,就快失去希望了。

三口两口把面包塞进去,梗得直翻白眼,嘴还不忘了咧开高兴地笑笑。他到服务台打听了主管办公室,把行李放在寄存箱里,跑到洗手间整了整衣服,捋了捋头发,以便不显得很么狼狈。从镜子里看到脸上的疤时,他的心不祥地跳了一跳,很快鼓励自己带上微笑。他本来长得斯文,只要笑着,应该还算顺眼。

走进主管办公室,子凯看见那主管抬起头来时,眉毛高高地扬了一下,双眼跟着睁得老大。虽然主管可能由于阅历丰富,很快控制住自己,让表情平静起来,挂上客气的笑容。但在子凯面前,丝毫掩饰不了他的吃惊。子凯心里咚地一声,嘴角的微笑僵硬起来。

听了子凯的来意,主管露出为难的神情,以万分惋惜的口气说,不巧得很,前几天超市还在到处招保安。昨天刚好来了好几个小伙子。保安的名额不但已经满了,还多余了一个小伙子当了扛货、摆货架的杂工。

满了?满怀希望的子凯几乎不能接受这消息,疑惑反问着,那外面的启事……

哦,真对不起,你说的是那招聘启事?因为还差一些女售货员,所以还未曾撤下来。主管满脸歉意地说。

子凯低下头,慢慢走出来。可站在办公室门口,他的脚步却挪不动了。他其实很清楚,主管是为了安慰他,才找人招满为借口,更知道主管能费心找这样的借口已经很难得了,自己该自量一些。然而鬼使神差般,他转过身重新推门进去。

主管再次抬起头,用眼光询问他,落下什么东西了?

子凯深吸了口气,直视着主管,主管,我脸上这道疤是因为一次车祸,您别误会,工作我会好好做的。说罢,涨红了脸,等宣判般地等着主管的回音。

主管似乎比子凯更难堪,沉默了一会儿,才摊开双手,小兄弟,是你误会了。超市确实不需要另外的职员了。就算确实需要,保安也是要点形象的,站在超市门口,也不能让顾客不舒服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子凯知道自己再不走就太不识相了。他向主管点点头,一步步捱出门来。

在超市门口的椅子上坐了大半天,子凯又习惯性地摸摸衣袋——这些天,他没事可干的时候,就掏口袋,仿佛能掏出个什么奇迹来——这次,他掏得特别细心,除了摸到仅剩的几张软沓沓的钞票,还摸到了口袋角一张揉皱的小纸条。拈出来,展开一看,是离家前爸写给他的电话号码和地址,说是他一个老朋友,多年前就来到这城市打拼,已经拥有不小的产业。爸说无论如何,这是几十年前的老朋友,总得给你一份工做的。当时,子凯纯粹是为了敷衍爸妈,接过纸条,看也不看就塞到处套衣袋里。按他的想法,他既然能放弃一份在家乡人眼里不错的公职,怎么会到工厂去打不必动脑的力气活?他想象中,来到城市,前方将是一幅宏图,虽然开始会辛苦些,然而毕竟一步步朝目标而去。他没想到,刚到城市这些天,脑里的宏图就模糊了,他这块家乡的金子,在这里,成了一颗小小的沙子。就在刚才,他心里仅存的一点傲气也变得可笑又迂腐。

还好,爸那个老朋友就在这个城市,难怪爸当时对他辞职作了退步,但指定他得到这个城市来。不愧是爸的老朋友,在电话里一听到爸的名字,立即让子凯呆在原地别走。两个钟头后,爸那个老朋友派了侄子开车过来接他。

子凯差点不敢相信,这些日子来,让他如此恐慌的工作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爸那个朋友很慈祥地跟他说了几句话,让侄子带着他到厂里去。提供吃住,每个月的工资比他要当的保安高出不少。

老板的侄子很客气地说,先在厂里帮忙,有时得搬电缆、灯具等,可能会重一点。

子凯忙说,没事没事,我从小干重活习惯的。他突然很害怕这个工作又丢了。

老板的侄子又说,我伯伯说你刚来,先到厂里熟悉一下。以后上手了,再到店面帮忙吧。——他们是生产、出售一条龙的。在工厂生产的是重活,能在店面卖货的,靠脑子活。活儿轻,工资高,工作环境也好许多。爸那个当老板的朋友在电话里本来提到让他到店面帮忙的话。见了面后,满脸微笑,热情有加,可让他到店面去的话再也不提了,连让他去工作干活也是让侄子代说的——子凯当然很清楚,这转变都是拜脸上这道疤所赐。也不能怪别人,谁会弄他这样一个满脸凶相的人去站店面呢。

活儿确实是挺累人,看起来圆溜溜一小捆电缆,扛在肩上,死沉死沉,前几天晚上,子凯躺在硬硬的床板上,翻身都不敢。太久没换姿势,又酸疼得发麻。只能歪着嘴角,一点点挪动着,那个咬牙切齿的样子加上脸上的长疤,开始着实把同宿舍的工友吓得不轻。

不过,身子是累的,他的心却是松的。感觉这样累着比前段时间整日无所事事好过多了,整个人开始有了着落。最为烦恼的是,晚上,宿舍里太吵闹了。

白天,手头有干不完的活,三里的喧闹成了劳动最好的背景音乐,什么也不想。忙忙碌碌,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冲过澡,吃过晚饭,子凯就躺下去。一向以来,入睡前静静躺在床上这段时间,都是他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刻。

闭着眼睛,思绪纷飞,美丽的画面一张张翻过……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的,这成了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自由的与梓黛微笑相对,在这样的时间里,他不知多少次拉过梓黛的手,陪她走过多少山山水水,与她因为多少事欢笑过,默契过……但是现在不行,宿舍里没有这样的安宁,他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常被生硬地割裂。只要这天晚上,他不能完整而安静地拥有那段天马行空的时间,他这一天就过得空荡无依,第二天起床就茫然若失。

其它舍友没有他那种静躺的兴趣,忙了一天,这正是放松的好时机。工厂在市郊,离市中心还有不短的车程,走出厂门和安静的农村没什么两样,连象样点的饭馆都没有,更虽说其它的可以娱乐的场所了。漫漫长夜,工人中大部分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精力过剩,只好在宿舍内自娱自乐。对于他们来说,宿舍内最好的娱乐是聚几个人划拳喝廉价啤酒,要不就是吆三喝四地打牌,摸下小注的麻将,最简单的还有讲永远受人欢迎的荤段子……几个小伙子的吼声在宿舍内回荡,能令刚刚走进去的人耳朵嗡嗡作响。所有的小伙子吆喝起来,整个宿舍楼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了。

子凯开始是看不惯,觉得这些人太空洞了,在几张牌和几粒麻将中把时光一点磨过去,人就一点点麻木下去。他没有想到,他的这些舍友跟他完全不一样。几年的大学已经把他小时毛烘烘的顽皮顺下去了。现在,他在用一个大学生的书生气来看待他们,要求他们。不过,他不敢把轻蔑挂在脸上,因为舍友多次邀请他参加他们的喝酒、打牌聚会,被他断然拒绝,也看不惯他的故作清高,讽刺地喊酸毛头,即酸溜溜不说,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毛头。他在这已经有些格格不入了。

接下来,他就不单单是看不惯而已了,慢慢的,简直是无法忍受。每每他躺下来,闭上眼,想好好跟想象里的梓黛说几句,一阵阵粗鲁的大笑和吆喝在他耳边炸响,把他硬拉回残残酷的现实。后来,他渐渐连觉都无法入睡,不断地头疼,弄得焦躁不安,心神不宁。

他用被子蒙住头,在闷闷的黑暗里喃喃自语着,梓黛,你在干什么呢?我觉得你越来越远了?心很空。

他不知道,在他走的那天起,梓黛的心也平白地空出一角。在最初一段日子的怨恨后,梓黛心里的空荡把最后一点不满也跟着排出去了。她又去找前段时间被她塞到柜子最里角的盒子,让那些信给心里填入一点东西。

每次拿出盒子,她都是随便抽出一封信来,有时同一封她看过好几遍,有的一次也还没翻过。任何一封都让她很快充实而温暖起来。

梓黛:

你知道吗?今天我领了做家教的钱。回来时经过花店,看中了那些莹白剔透的百合花——哈,你看,平时我最头疼的就是作文了,这时可能是太兴奋了,超常发挥,竟能想出这么好的词来形容百合花——花瓣上还带着水滴,就像小时候想象中美丽的小仙女。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它们的,多奇怪,我本来应该看中玫瑰的,可是我觉得百合更适合你。也不知这感觉对不对?我挑了两朵,兴冲冲拿出花店时,才犯了愁,刚才只顾着高兴,没想到该怎么样把花送给你?拿着这两朵花太招摇了,直接拿到你面前去,那样子一定是又俗气又傻气的吧。托人带给你,不,这更荒唐了。结果,我还是把花拿回宿舍。当我进宿舍时,让哥儿们取笑了好一阵。说我又可怜又可笑,大男孩给自己买花,连送的对象都没有。梓黛,你知道那时我心里多甜蜜,他们哪儿明白,我送花的对象比他们任何人都早有。虽然花没及时送到你手上,但它是属于你的。我要把它们制成干花永久地留着,也许以后会装在信封里寄给你的。现在,我抬头就能看见瓶子里那两朵百合,真的,它们跟你太相配了。

子凯

干花?梓黛急急地去翻盒子里其它的信,每一封都细心地捏一捏。找到了,在最下边。她小心地打开信封,两朵压成簿片的百合,洁白里微透出点黄,还带着幽幽的淡香。梓黛把花凑近唇边,反复低语着,是的,我喜欢百合,比玫瑰更喜欢。你的感觉是对的,仿佛子凯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她想起大学时对子凯种种猜测,心一抽一抽地后悔着,为什么他当时看起来完全不是这样的?自己到底对他还有多少误会呢?这此许就是最深的误会了吧。然而,当她再从底下抽出另一封信时,觉自己之前简直有点无取闹了。

梓黛:

这些天我很难受,不知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觉得这段日子你对我爱理不理的。虽然以前我们在路上碰面时也不曾正经的招呼过,但我能看到你的眼睛,你清清的眼光中够让我安心。可是最近来,我捉摸不到你的眼神,有好几次,我甚至发现你远远就躲开了我。这是为什么呢?你真的对我很厌烦我?可我仔细想想,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打扰你。上大学以来,我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我不敢想象,如果……万一你对我摇头,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做?我是否还能有前进的力气。不知你有没有发觉,这些日子我也在“躲”你了。只要远远看见你的影子,我就躲在一边,闪在一棵树后面,蹲在一簇花丛后扒在墙的拐角,等着你,看你一步步走过去。比看你冷冷地把脸扭开要好受多了。你不知道,我多么幸运,我宿舍对着操场的那面墙上,有两个排风孔。我躺在床上,能把整个操场尽收眼底。你在操场上压腿、跑步,到食堂吃饭,我都安安静静地看着你。幸好,不然,不知道这些天我该怎么样过。但愿我这三年都睡在这张床上。梓黛,别再给我冷眼,行吗?

子凯

一股酸辣直涌上鼻子,再扩散到眼睛周围。梓黛还记得,那是在林荫路相遇后,她彻底冷了心。可他为什么没提到林荫路上的事,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梓黛发现自己到现在竟还很在意。

子凯,你现在在哪儿呢?你好吗?会不会回来?梓黛捧着信一遍遍问着自己。

子凯过得很不好,他几乎不能再忍受宿舍里每晚闹到深夜的吵嚷,白天干活也开始恍惚。不单他对舍友有意见,舍友更早已把他排斥在外,认定他是不合群的怪物。

这天,子凯被吵得无法入睡,百无聊赖随手抽出不知什么人什么时候留在宿舍里的一本武侠小说,无目的地翻着。从书里落下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白纸,展开一看,是张厂规。记得,刚入厂时,老板的侄子给了他一张,他当时不知随手丢在什么地方了。这会儿无趣,倒要看看这厂有什么了不得的规矩。

看着看着,他兴奋地笑起来,厂规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员工不得在宿舍里喝酒、赌博、喧哗,还写明了处罚措施的。原来错的不是自己,是这些舍友。他突然有种整顿风气的豪情,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是有责任的。一直以来,就是所有的员工都无视纪律,才会养成这些恶劣的风气,使劣习成为“自然”的事情。

第二天一下班,子凯看着老板的侄子独自走进厂房主楼的经理室——老板的侄子是经理,不仅管着厂里的生产,还管着外头销售。不过,他每晚都回厂里过夜——便拿了厂规跟着进了经理室。

经理见是子凯,满脸含笑的让他坐下,给他沏了杯茶。大概因为他伯伯给他交代过什么。他的热情让子凯对将要说的事更热心,更有信心了。趁着子凯喝茶,经理又问起他工作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

子凯想,正好,他自己问起来,顺水推舟最好不过了。他改不了几年来坐办公室的习惯,细细地呷了口茶,才抬起头说,活是干得过来的,不复杂,很快就上手了。

经理笑着直点头,开始干得下去,以后就没问题了。

就是住的有点不习惯。子凯慢慢地,清楚地掂量着词句,有个问题想跟您反映一下。

经理的笑容有些尴尬收了大半,子凯后面还有这么一句话是他想不到的。想想哪个工人在他面前不是一副感恩戴德样。不过,他还是很有风度地说,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子凯放在茶杯,展开那张厂规,经理,厂规里写得很清楚,员工在宿舍里不许聚众喧哗,喝酒赌博。可现在宿舍里打麻将的打麻将,喝酒的喝酒,每晚闹到半夜才停下来,根本就没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些想早点休息的工友根本就没法入睡……子凯滔滔地说着,没发觉经理已经沉了脸点起了烟。

子凯说完,觉得办公室里异样地静,忙抬眼去望经理。经理似乎刚才沉思中回过神来,哼哼哈哈地应着,吐了几个烟圈后,才微笑着说,哦?有这种事?好,好,我跟各车间的小主管说说这事。谢谢你的提醒。

那些主管也是……

啊,我去说,我去说。喝茶,喝茶。子凯还想说什么,经理端起茶杯对他让了让,打断了他的话,并站起来准备离开办公室。子凯只好咽下半节话,告辞了出来。

虽然没说完整,他心里还是明明朗朗的,满心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说不定,还能在床上给梓黛写写信。

那天晚上,子凯观察着走进门来的舍友,所有人的神情都很正常,而且很快又聚成几堆儿,重复着每夜必上演的“戏”。子凯躺在床上安想着,经理大概今天还来不及跟员工宣布规定。明天吧,明天一定就不是这样了。

第三天,第四天的晚上,舍友们没有丝毫改变,喝酒的照样喝个烂醉,摸麻将的依然为手气的好坏而骂骂咧咧,吆喝的还是肆无忌惮地粗鲁……子凯失望地想,经理没说,连提都没提。

第五天,吃过午饭,子凯紧赶慢赶,终于赶上经理在开门,他扬起手,张嘴喊着,经……

经理手一扭,身子闪进房里,门随着紧紧地关上。子凯的手滑稽地半举着,喊了一半的嘴空张着,涨得满脸通红。他敢确实,经理刚刚看到他了,是装着什么也不知道。难怪前两天自己吃得再快也碰不上他,难道他在躲着自己?

经理关上门,摇摇头,这呆小伙,倒是直肠子,就是太死心眼。前两天我对他埋头闪身而过,他就该识相了,今天还没想明白,看样子又要提宿舍里的什么风气。也够傻的,他说的那些,我作为经理会不知道么?厂规不是纸面上的东西么。想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让这大群小伙子又长又黑的夜怎么样过去?会来点自娱自乐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让他们闲着起其它的歪心邪念?这样一来,我的厂还怎么管。晚上让他们自己玩高兴了,第二天干起活来也有劲,何乐而不为。哎,对子凯那木头书生又不太好明说。别说是员工,就是我这做经理的,晚上不摸两把牌,还真过不去。我禁止员工自娱自乐,不是拿锤子砸自己的脚么。

子凯确定了,经理是在躲自己,这样看来,自己以为对工厂负责的建议,经理并不欢迎。他细细回想起那天,他第一次跟经理谈起这事时的情形。经理虽然客气,然而冷淡又无奈。他一拍脑袋,恨得牙痒痒的,觉得自己被蠢弄了。他忽然明白过来。其实不必自己跑去报告,经理对这些事早就一清二楚了,他虽然不住在宿舍楼,然而生产楼就在宿舍楼的对面,他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才来几天,经理在这住地几年?混账!他暗骂着自己,枉还是坐了几年办公室的人,这种表面的东西也看不出来。他隐隐是有过那么一点预感,只是以为那是单位,而这是私人企业,应该不一样的,没想到换汤不换药。

那天起,子凯变得更加沉默,连对同宿舍工友也懒得发牢骚了,他阴着脸,使脸上的疤更显眼。渐渐地,几乎没有什么员工跟他打招呼了。只有在洗澡前到箱子里找衣服时,他把手伸进箱子深处,用手指去抚摩箱子角那团绵软的东西时,他的脸上才现出温柔的笑意。谁也不知此时的他眼前又出现了梓黛身着这件白色羊毛裙的样子,就如当年的百合般秀雅洁白。

直到现在,他还没把裙子送出去,有时竟是怕送出去了,他连再也没有想象的寄托,仿佛这条裙子当初不是他买回来想送给梓黛的,而日梓黛穿过之后送给他保存的。他记得曾写信把这条特殊的裙子告诉过她。

梓黛:

今天,我看到一条纯白色的羊毛裙,柔软、温暖。在街上我一眼看见橱窗里的它,觉得只有你穿上才是最合适的。虽然很贵,啊,不,如果穿在你身上,一点也不贵的。不过,目前我想买下它还是有一点困难。我每个月的用度都是安排得差不多的,不过,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能把它买回来。我跟那老板交代了,一定要留给我。我无法跟你描述它的样子,除了你,我想象不出它竟能穿在别人身上。梓黛,我想,下个月我买下那裙子。我们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你穿上它,我骑自行车带着你,我们一起到郊外去踏青。你知不知道,春天已经来了,你穿着这雪白的裙子,走在绿色的田野上,一定比外国的油画更美丽。我真后悔我不会绘画,我要是能画你你轻轻走在田间小路上的样子,一定会是这辈子最宝贵的珍藏。梓黛,你会穿上它的,是吗?

子凯

傻瓜,为什么从不把羊毛裙拿出来,你知道我多么想穿一穿,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样美丽。梓黛握着信纸,浮想联翩,然而都模糊得很,她无法想出那裙子的质地、式样。

梓黛当然无法想象到,那羊毛裙现在已成了子凯生活中很少色彩中的一种,在他苍白的日子里是最后绚烂的一笔之一。当然,除了羊毛裙,还有那几张未曾离过身的枫叶和照片。枫叶和照片比羊毛裙方便多了,可以放在床头。他把照片夹在书里,翻着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外人看去,他活脱脱一个书呆子,就像那些被麻将迷住的人,不同的是他的魂是被书吸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对着半俺的书里面的枫叶发呆,或对着照片时而微笑,时而愁郁。

一天晚上,一个舍友大概是输得不舒坦,居然自动从人堆中退出来,爬到床上去。他也睡上铺,床正跟子凯的床接连在一起。

子凯靠在床头看得正入神,没提防邻铺的坐在他后面,歪着脖子盯着他半隐在书里的照片,一脸的坏笑。更没发觉悟这个舍友已经向下面的其它几个人挤眉毛弄眼睛,暗暗地打手势让他们走过来。示意子凯的书里面是有趣的东西。

他这一挤眼,立即有几个人扔了手里的牌半猫着腰走过来。他们正空得无聊,真没想到这个子凯平日满嘴规矩,原来是个假正经。-按他们的想象,子凯的书里一定是某种富于刺激性的东西。

几个人悄悄围过来,一声断喝,毫无防备的子凯差点摔下床来。等他回过神来,书已经被舍友抢在手里。子凯脸变得灰白,几乎说不成句,还……书还给我!说着跃下床来扑过去就抢。那紧张得离奇的样子开始吓了舍友们一跳,但紧接着更激起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兴奋地怪叫着,挤成一圈,把子凯挡在背后,几个头凑在一簇,翻开书。见并不是什么令人刺激的东西,先是失望地嘘了一声,随即又大呼小叫起来,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几双眼睛静静地盯着那张归照片,似乎那照片有让人安静的异力。

噢,原来子凯每晚这样用心是在欣赏明星哪。他们因发现子凯这一爱好而感到他没有了平日的隔膜,格外地亲近起来。

另一个说,这不是明星,明星都是画出来的。看这女孩清清爽爽的一张脸,是真正耐看的人。说话的人眼睛还盯着照片,啧啧地称赞着。

明白了,一定是子凯的那一个了。一个舍友欢呼起来,真是好福气。

其它舍友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子凯。这才发现他靠墙站着,双眼通红,整个身子像一只发怒的豹子,半弓着,绷得紧紧的。双手双脚不住地颤抖着。宿舍里顿时出奇地安静,目光定格在子凯身上。一个舍友摊开双手,想开跟他开句玩笑,说明他们并不是想取笑他,想跟他说他们也有暗中看美女的毛病。子凯一头撞过去。几个人下意识地闪了闪身子,子凯转眼之间夺了照片又退回墙角去了。还是那个绷得紧紧的姿势,眼里的红丝扩散到眼眶,把眼皮绷得发青发红,脸上的疤扭曲成一条活动的蜈蚣。舍友们感到心底发凉,笑容变成无意识地抽筋。

半晌,子凯转过身子,颓然靠在窗户,喃喃自语,梓黛,对不起,对不起……突然,他扬起拳头,狠狠地朝玻璃窗砸去。窗玻璃哗哗啦啦地破碎在他锤子似的拳头下,随着玻璃碎片的飞溅,血随着滴落下去。舍友们目瞪口呆,互相疑惑地对望着,不知子凯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良久,子凯回过头,脸色已平静了不少。他把照片再次夹在书里,拿了笤帚把碎玻璃片打出来。一两个舍走上前来想帮忙,让他轻轻地挡开了。他打得很细心,不时弯下腰去清扫喷到床底下的碎玻璃。手背一直在流血,他却根本没发觉似的,不擦也不包扎。

自捶窗事件后,舍友没敢再取笑他,然而客气中带着令人难堪的冷漠与疏远。

那个星期的休息天,经理从食堂出来,站在路边等子凯过来。主动上前,让他下午坐他的车一起到市内店里走一趟,说他伯伯想见见子凯。

子凯到市内店里时,爸的那个老朋友——也是他现在真正的老板——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子凯进来,他呵呵地笑得很热情。子凯发现这次他的眼光再不是是像上次那样落在自己的脸上,而是落上包着纱布的手掌上。不过他很聪明,只淡淡地扫了两眼就把眼光移开了,以免引起自己的注意,脸色则看不出他对这只包着纱布的手有半点兴趣,好像这手本来就应该这样子的。谈话中也全没提及到这手受伤的原因。

老板跟子凯闲话起这两个月来工作的情况,扯起他的爸现在的情况,说起城市生活的与家农村的差别。

直到子凯疑惑地想老板今天专门让自己来就是为了谈这些吗?老板才换了较为庄的语气,意味深长地说,他也曾年轻过,理解年轻气盛,碰到事情容量激动。不过,现在是自己出来打拼了,凡事应该懂得控制,学会冷静地处理事情。还说他当初让子凯去工厂,完全是为了磨炼他,说到店里做销售没有几年的工厂经验,对产品了解个透透彻彻,是不可能为客户服务的。最后,他微笑着说:“小伙子,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谈,能帮的我尽量帮忙,不过路还是自个儿闯出来的。记住,别轻易在外人面前露怯,人家看着表面上不说,可心里笑话着呢。”说罢,他站起来,亲切地拍拍子凯的肩膀,脚步沉稳地走出去。

子凯坐在那儿,脑里嗡嗡发响,是谁跟他说了?说了什么呢?他到底以为我是干什么了?

子凯回到厂里,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对他笑着,可是那些笑容模糊而遥远,像冷而硬的面壳。他如行尸走肉般捱着日子,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现在他连梓黛的照片和枫叶也放进箱子,包在羊毛裙里了。

这地方还能呆下去吗?如果真的是在这地方干下去,当初怎么就不能呆在单位?偶尔有这么一个念头,他立即否定了自己,他不敢回想那些睡天桥下的日子。

子凯,毕业后你真要回小镇去?已经关灯了,刘辉和子凯在天台上,靠着栏杆,望着遥远的夜空。刘辉再一次提起这问题。

回去是最合理的,现在按户口所在地分配。我户口在小镇,家也在那里,当然是回去了。子凯爽爽朗朗地回答。此时的他对自己以后的去处已经有了明确的决定,因为另外一个人到哪儿去他已经明确了,之前的烦恼已消散,他的心情随着明朗起来。

不是问户口的问题,这个我会不知道?我是说你真的愿意回去?在这儿念了这几年大学后,你还愿意回去?刘辉的语气带着点急切。

子凯笑了,怎么不愿意?我的家乡虽然落后了点,这些年也一直在变化,再说,毕竟是我的家呀。

你不喜欢我们大学的这个城市?

当然喜欢。谈起现在这个城市,子凯也是充满感情的,要知道他和梓黛一起在这几呆了几年,这几年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他深深吸了口凉凉的夜气,这城市清静而干净,没有一般大城市的喧嚣与功利,是个美丽的城市。

那你还要走?刘辉皱起双眉,一会儿又扬起来,我明白了,你是个有心人,想回去给家乡出点力,真难得,这几年大学一点也没改变你。现在还愿意“上山下乡”的人太少了。

刘辉,你可把我看得太伟大了。子凯把笑脸转向刘辉,我这人一向低调,虽然不算坏,也远远算不上高尚无私,谈不上什么奉献与牺牲什么的大道理。只是实实在在地觉得回去我是从心里情愿的。

难道你也看中了政府分配的那份安稳和固定?刘辉有些不可思议,其实,你应该很清楚,现今的社会变幻不定,竞争力越来越大。可机会也越来越多,一辈子捆死在一份小小的安稳上,会把人闷坏的。

刘辉,亏得你我是这样的好朋友,你觉得我真图那份安稳?

如果不是,子凯,你就不该回去的。难道你甘心么?你应该留在这儿创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说到这,刘辉黑亮的眼睛在黑夜里烁烁发光。

刘辉,谢谢你。只是,不知为什么,我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有一个小小的不足与外人道的愿望。或许我真是没什么出息的人。

子凯。刘辉的认真起来,你很有出息,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最有头脑的家伙,可惜别人识不破,以为你只会搞搞文娱,打打球,真是大错特错。听我的,别浪费自己,有什么愿望在小镇能实现,在这儿不能的?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子凯很感激刘辉,几乎不忍直接说出不愿意留在城市里,语气放得委婉,也很实际,只是,应该想到现实问题。我只是一个从边远小镇来的毛头小伙,在这茫茫大城市闯什么天地?一点基础也没有。是不是到工厂里帮人家打工,一点点熬到小主管,大主管和经理?不是我没耐性,我知道所有打工者的心里都有这么一条阳光灿烂的路,可又有几个幸运的能一步步走上去?

这个我当然知道,谁让你这么熬的?我说这样说过?刘辉的口气又活跃起来。

那怎么办?难道等着冒出个什么金点子,掘到第一桶金后,拼出一翻天地,然后就一路绿灯了?就像那些传奇式的人物?子凯说着自己也觉得滑稽,呵呵笑起来。我可不像你,你家有雄厚的产业,这足以成为你的基础。

没错,承认我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出去,就可以靠着爸爸的帮忙,干点属于自己的事。我不会像电视剧里一些什么英雄假清高,我会堂堂正正让爸爸先帮忙,等我有能力,自然可以反过来帮他。因此,我会好好利用自己的条件,好好选择我的路。不过,你要知道各人有各人的条件,你不要以为只有我才有条件,你一样也有的,而且一点也不比我差。

噢?我也有条件?子凯很有兴趣,倒想听听刘辉是怎么说的了。

这么说,你有留在城市的心思?刘辉莫名地兴奋起来,我跟你说,我们合伙吧。从我爸那儿挪点资金,我几年前就跟我爸见客户,到现在认识的人也不少了,再加上你聪明的脑瓜,你的管理能力。我相信,不必太长的时间,我们就完全有可能拥有自己的事业。说着,他的眼睛再次闪光了。

瞧你说的,好像这事已经成了。

怎么不成?你想想,现在谁有我们这样的条件?我们可要好好珍惜,好好利用。你不必担心只为我出点子。一段时间后,你有了点基础,想自己独干,我是毫无意见的。每个人都想自由,这是天性,我不会不懂的。

见刘辉说得那样认真,子凯也严肃起来,得赶快给他解释清楚。刘辉,我感谢你这样看高我,这样诚恳。只是,就算条件再好,我也得回小镇去。

什么?一盆冷水直倾下来,刘辉很难转过弯来,子凯,你得给我说说,到底是什么让你那样牵挂?

子凯沉默了。

不会是一个人吧?刘辉试探地问。

子凯还是一声不响。

刘辉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是一个人。其实,这几年有时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也猜过有那么一个人,只是没想到那人有这样大的魅力,能让你改变了一辈子的路。哎呀呀!他夸张地感叹着,那人不知道其实是害你呀,白白地浪费了你这块美玉。

子凯不禁又笑了,别胡说,搞得像个古代怀才不遇的秀才。

刘辉无奈地说,我看你是死了心了。哎,真是人各有志。不过说真的,将来你要是在家里呆闷了,还想出来展展手脚,不嫌弃的话,别忘了先找我,我永远欢迎你。

谢谢。子凯真诚地说。

别,酸不溜秋的。刘辉有点不自在,说来说去,我哪有那个人魅力大?

黑暗中,子凯的脸上浮出无法抑制的笑意。

这几天,漫漫长夜中,子凯在被窝里反转时,当年他与刘辉的那次长谈一次比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虽然子凯没有答应刘辉的邀请,共同留在城市拼开一条路。后来,刘辉还是给了他一个精致的小本子,里面留了详细的地址,不仅有他家里的,还有他父亲公司的,电话也写得很清楚。

这一个月领工资的时候,子凯又找了经理,硬着脸皮开口,说他想辞工,能不能把最后这一个月的工资也算还给他。到另一个城市去,谁也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用度。——厂里总是压下员工一个月的工资,想辞工,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得一个多月后再专门回厂结算的——经理听完他的话,满脸笑容,说这当然可以的,你是伯伯特别关照的。一个月的工资够不够用?如果有困难,可以我私人可以先支一些去。

不知为什么,经理的笑容让他很不舒服,子凯想,他大概巴不得自己赶快辞工走掉。并悲哀地想到,不仅是经理,所有认识自己的舍友大概也是希望自己走的。

经理也许也意识自己的神情不太合适,忙敛了笑容,叹着,本来,你有别的更好的去处,我是该恭喜你的。只是伯伯和我都很惋惜的,我们都很希望你能留在这儿,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提嘛。

子凯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满,默默坐着,等着经理给自己结算工资。

背着行李走出这个他只呆了几个月的工厂时,他没有回一次头,心里默念着,梓黛,我这一出去,像赌注,或许还过得去,能回去见你。或许一事无成,连见你的勇气都没有。

梓黛哪里知道子凯见她还需要这么长的等待和时机的。这天,她又摸出那个让她的手抚摩得光滑的信盒,抽出一封看来自己还未读过的信。

梓黛:

这两天你又感冒啦?哎,你为什么不注意着点呢,入冬以前,就我知道的,你已经感冒了三次了。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你又有一个毛病,每次感冒之后,都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咳嗽。咳嗽的时间比感冒的时间还长些。又嗾得那样急,咳久了,胸口一定发疼吧?昨天,见你抱着书在走廊上走过,不住地咳,手捂着胸口,我感到自己的胸口也闷闷地发疼。你到底有没有去看医生?真后悔,以前我这么爱看闲书,怎么就不会多看点医书,这时连你咳嗽是属于什么类型——积热型的,还是风寒型都不清楚。虽然这段时间我找了不了医书,咳嗽的类型太多了,可又摸不清楚,不知怎样才是对症下药。我买了几瓶不同种类的止咳水,可我太没出息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拿给你。幸好,下午碰到你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咳了,气色也很好。是不是天气暖和,好过来了?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你真得好好调理一下,彻底医好这个老毛病。但愿这个冬天你别再感冒了。

子凯

我的咳嗽他也这样清楚?梓黛捧住脑袋。可是,现在他连影子,连消息也不见了。她突然把手里的信摔出去,自己在干什么呢?捧着他过去的信沉迷着。这可是过去了的啊,现在呢,他哪里去了,连写信都不会了。何去何从况彼此间再不是大学时,摸不清对方的意思,在医院里那段时间还不够明白么?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曾经的心痛已经成了陌生。她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刚刚拆出来的信,似乎有什么人站在她面前看着。这样可笑,对着以前的这些封泪水涟涟。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睛,啪地把盒子合上,朝柜子深处塞进去。想了想,又把它拿出来,把上面的红丝带系得更紧些,手一抡,让它滑向床底下深处。

黛,绮回来了!妈在外面高声喊着,声调里满里高兴。她现在对能让梓黛出房门的所有事都感到高兴。

这里梓绮结婚姻后第一次回娘家,梓黛当然也很高兴,她迎出去,开着玩笑,哟,我们的新娘子回来了。

梓绮穿着件粉红色的风衣,衬托得脸蛋白里透红。她开始还带着新娘子特有的羞涩,不一会儿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搂着梓黛嘻嘻哈哈地说笑。

晚上,梓绮把她那个老实巴交的新郎赶回家去,说自己要在娘家再挤挤姐姐。

姐妹一直谈到夜深,梓黛站起来边铺床,边取笑着妹妹,让我再伺候你一次吧,以后没机会啦,这美事该轮着别人来做了。

梓绮不再笑了,静静地盯着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大姐,你不看那盒信了?

梓黛理被子的手僵僵地停住,一会儿又重拍拍打打起来,你不困?我可困了。

大姐,你别打岔。梓绮干脆坐到她跟前的床沿,我结婚前好长一段日子就很久没见你摆弄那盒子,早想问你了。

什么盒子不盒子,我想看便看,不想看就拉倒,你扯什么闲事?梓黛瞪了解梓绮一眼。

我管闲事?梓绮喊起来,大姐,你太不厚道了,从小到大,我就一直在管你的闲事,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说罢,绷着脸不出声。

梓黛脸一红,陪笑着,好啦,好啦,是我没良心,行了吧。如今你成家了,就别整天没个正经了。

大姐,我就是想跟你说正经的。梓绮把梓黛拉到床上,跟她并排坐着,大姐,今晚我就跟你打开天窗说。你告诉我,子凯在你心里的份量到底还重到什么程度?他走了两年了,是不是真没有过一点消息?你不累?如果已经放下那个盒子,或是淡了点,就干脆忘了,结婚吧……

别说了!梓黛断然把梓绮的话卡住,连你也会在我面前念叨这无聊的话。

哼,早料到了。梓绮冷笑着,就知道你装得好,又舍不下。一碰就露怯。既然是这样,你干嘛不去找他?你想想,人有多少年轻能这么耗的?

找他?梓黛迷茫起来,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梓绮又笑了,你忘了我这百事通?告诉你吧,从子凯走的那天起,我就没断过一天的跟踪。你忘了刘鹏和他是好朋友,常到他家去看留在家里的爸妈。刘鹏的妹妹跟我又是好姐妹?

你一直都知道?梓黛睁大了眼睛。

不都为了你嘛,我把什么聪明都耍在这上面了。开始听说是出去一个工厂打工,是那种干重活的,条件很一般。那时,我没敢告诉你,怕你担心。怕那个子凯不愿意让你知道。你明白,他属于死要面子的那类人,我可不想弄巧成拙。

现在呢?梓黛情不自禁地扯住梓绮的胳膊。

好了,瞧你紧张的样子,连装都不会。梓绮开玩笑地拍着梓黛的手。

梓黛不好意思地抽出手,咬着嘴唇低下头。

梓绮继续说,后来不知为什么,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大概干得不顺,到别的地方找机会去了。这我就更不敢告诉你了,照你的性子,只会暗暗发愁。今年开始,消息又通起来,说是回你们上大学的那个城市找一个很有钱的好友,在朋友手下干出谋划策的角色。一直到现在,消息都处于良好的状态。

梓绮说完,梓黛的神情一直处于游离状态。梓绮摇着她,大姐,他那次出去也算是个机会,不然现在还在你们那个破单位捱日子。

我一点也不知道,一点消息也没有……梓黛喃喃自语着。

大姐,出去找他吧。梓绮双手把梓黛的肩扳过来,让大姐的眼睛对着自己。

找他?

是,去找他。按我想,他那个人不会忘了你。打工的日子太苦,我不提议你出去。现在不同了,你出去没问题的。

不,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梓黛猛然清醒过来,他从未来过一封信,或许已经完全把我忘掉。我居然上门去找他?

无聊的假清高,两个人的死性子一模一样。梓绮狠狠地骂着,他不写信,你就不会先写封信问问他?他如果没回,才真是忘了呢?

不,我不会先给他写信的。梓黛傲然甩甩头发,如果他真想写,以前可以写这么多,如今连一封都不会寄过来。

那你们这样耗着吧,看谁的面子大。从今,我懒得再管你们的闲事。梓绮甩出一句,溜到被子里,转过身子,挪挪枕头,自顾自睡了。留下梓黛灰着脸呆坐,心里还燃着一团火。

等到她关了灯睡下时,她没意识到心里那团火已经越来越弱,无力地对自己说,只要他来一封信,我将不再犹豫,多难都去找他。只要一封信……

同样的夜空下,子凯站在天桥朝着家乡的方向,梓黛,你会等我的,是吗?你一定会的。快了,不用太久,我的事情刚刚有点起色。你知不知道,我又给你写了半盒子的信。现在不能寄出去的,有太多有顾虑。会不会让你担心?你妈知道了会不会对你催得更紧?我自己能不能在这外面坚持下去……不,现在让它们留在我这儿里最好的。以后,终有一天会像上次那样,让它们物归原主,那时候,所有的事情不用我解释的,我想,你会理解的。

窗户后面的爱情

“大姐,小承还是喜欢你呢。”梓绮把一岁的儿子交给了梓黛,刮刮儿子的小鼻子说。梓黛微笑着,让小承坐在自己双腿上,轻轻摇着他。五年过去了,梓黛依然单身一个。这几年来,谁跟她提起亲事她就跟谁急,妈自知理亏,也只好任她的性子。梓黛美丽如初,然而变得沉默、忧郁,很不合群,当被人当成一个怪僻的大姑娘,很难跟她亲近。

一次,一个挺要好的同事跟梓黛开起玩笑,梓黛,眼看着单位里的大姑娘一个个请人吃了糖,下一个该轮到你了吧?

梓黛敷衍地笑笑,不答话。

同事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继续笑着,这事是正经的大事,别遮遮掩掩了,有机会把你的那一个带到单位来,让我们这些过来人好好帮你相相。看谁有这份艳福,把我们单位这支花给摘走了。

梓黛脸微红,但笑得有些勉强,哪里有,你们别乱猜。

这让同事们更好奇,本来就闲得得无聊的她们干脆围过来。表情暧昧地嬉笑着,追问着,还藏得这么深,倒真想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梓黛尴尬地缩着身子,无奈她们围得紧,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急得结巴着,没,没有的事,也没想到……

没想过!几个同事异口同声地喊着,接着哈哈笑起来,当我们是小孩子呀,梓黛,你的眼光可别太高了。

梓黛涨红了脸,猛地站起来,把声调提高八度,别说了行不行,高不高是我自己的事!跟任何人没有任何关系!

同事们的笑声像凭空被什么东西拦腰斩断,冻结在半空,上也不是,落也不是。瞪着眼盯着梓黛,想不通一向温文尔雅的她怎么突然有这样大的火气。

梓黛自己人也蒙了,半低了头,嘴唇动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颓然坐下,好像她刚才是让什么附了身,所说的完全不受自己所控制。

一个同事打着圆场,我们只是开个玩笑,梓黛,你别真急。

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以为没什么顾忌才开玩笑的。其它同事附和着,表面虽淡淡的,但听得出话中带刺,冷冰冰的很疏远。说着,各人都无趣地站起来,默默走开了。

梓黛想跟同事们解释,我不是冲着你们发火的,只是你们提了我的疼处,我乱发火罢了。请大家别往心里去。然而,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觉得要根本无法解释她的心里的那点疼处。解释了只会引来更多的话与猜测而已。

这天就这样一直到下班,办公室里都挺沉闷,梓黛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回到家,梓黛下意识地又想到床下找那个盒子,找到了,想了想又重新扔到床底去,把头埋在被窝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自那天梓黛发火后,同事们再没跟她开过类似的玩笑。有时连跟她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很容易就会得罪梓黛。

有时候,梓黛主动凑上去跟她们搭话,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她们反而奇异地看着她,客气地笑着,那份客气令梓黛觉得比受了羞辱还难受。

她很后悔,那天怎么就那么冲动,难道这几年真把自己折磨疯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不止一次地想象,如果时间能重回那一天,她会大大方方地笑着,跟同事们来些半真半假的玩笑,甚至跟她们说,哎,人老了没人过问,还请大家多撮合。这样一来,既可以保护自己,又皆大欢喜,自己为什么就那样严肃,居然在她们面前煞有介事地激动?她心里恨起来,至于恨什么又说不清楚。

她并不知道,让她那样一闹,对她不利的看法与谣言正一点点积累起来。整个单位几乎只有她自己还不知道。

客气的说她是仗着长得不错,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看不见人;不客气地说她是性格古怪,找不到人,没有人看上她,熬成个老姑娘还送不出去;还有难听的,竟怀疑起她那外表看起来光光鲜鲜的身子,是不是只有空壳子,中看不中用的……众说纷纭,反正没有一点是让人听着舒服的。

亏得除了这事,梓黛在其它事上待人还不错,同事对她算厚道,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虽然梓黛有时感到同事们的目光跟以前不一样,也一直以为是自己那次失态造成的隔膜。

子凯回来了!又是一个平淡如水的日子,梓黛默坐在办公桌边静静看着文件,这个消息像突然刮起的一阵风在单位里盘旋。这消息之所以让人如此振奋,是因为子凯是带着成功的辉煌回来的,听说这一次是回来投资办电子厂的。与这个消息同时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有子凯传奇般的奋斗经历,他如何在陌生的大城市克服重重困难,如何凭着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抓住每一个机会。关于成功者的故事人们总是百听不厌,不知有多少人也怀着侥幸的心理,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幸运儿。有人甚至兴奋地提起,当看自己曾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今天不是让他预言中了吗?似乎当年的预言因为子凯的灿烂也有了光芒。梓黛突然头疼欲裂,只好向单位请假一天。

子凯的电子果然红红火火地办起来了。奇怪的是,已成为大老板的子凯好像很怀旧,每天下班时总把他的轿车停在离单位不远的路的拐角处,静静等着什么。虽然子凯不曾走出车来,但人们从那车的高级程度一下子认出了子凯。

任谁也联想不到,子凯的高级车停在那稍有些偏僻的拐角与梓黛之间有什么瓜葛。只有每天回家必经过此路的梓黛有苦说不出。每天上班下班都必经过这儿,就算是另外的路,这车也同样可以停在那儿。只好咬着嘴唇半低着头匆匆而过,眼皮也不撩一下。幸好,那车的窗玻璃是深色的,加上反光,梓黛完全可以当作车里什么人也没有。子凯就不成了,他坐在车里,伸着头,几乎把眼睛贴在玻璃上,盯着梓黛从路那边拐过来,一点点走近,又眼看着她目不斜视,脚步沉着地走过去。他无法次地隔着玻璃呼唤她,梓黛,转过头,你知道是我的,只要你转过头,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她一次也没有。

有几次,子凯几乎想走下来挡在路中央了。想了想,叹口气退回去,他拿不准如果梓黛不喜欢在大路上见他,会不会让她难堪。她这样一天天熟视无睹地走过去,心里一定还窝着气吧。

两个多星期过去了,那车每天准时在那儿出现两次。人们渐渐习惯,认为那是车主人休息的地方。很好理解的,那地方清静,宽敞。

这天,梓黛拐过弯的时候,就发现车子不像平日那样靠在一边,半斜着,一面车窗正对着这边。当即踏错了一步,但很快又平稳起来。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慢慢地,一扇车窗缓缓下落,他的头皮,他宽宽的额头,浓浓的眉,高挺的鼻,还有那道浅淡了的疤,一点点出现在她面前。梓黛雷击似地立定在路中央。是他,五年来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的脸,就这样在面前了。还有这双眼睛,还该跟你说什么呢?

子凯泥雕木塑般坐着,嘴角颤抖。梓黛,你站住了,是的,看到我,你能站在我面前!他心里涌起狂喜的浪涛。还是这双眼睛,我看出来了,没变,这些年,你跟一样,没变过。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就是你这双眼睛,这身影,伴着我一步步走过来的。今天,也是它们引我回来的。

默视良久,子凯伸手去拧车门,想开门下车。梓黛惊醒了一般,侧过脸,加快脚步,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子凯伸手想喊住她,那句呼唤梗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剩下半向前伸的手空空落落地悬着。她没有原谅我。他想,一层阴翳浮上来。

妈说梓黛这段日子吃得极少,总一个人关在房里发呆,谁也不理,怕她又出什么毛病,让梓绮带着小承回娘家住几天——小承跟他大姨一感情一向好。今天,梓绮专门带了小承过来陪陪梓黛。妈当然不会说这和子凯的回来有关,她再不敢提起当年那话头。

白天,小承让梓黛的脸稍稍有所舒展。可是晚上,小承一睡,梓绮发现梓黛又进入发傻状态。每每她半夜醒来,还见睡在小承身边的梓黛辗转反侧,偷偷探头一看,她的枕巾早已湿了大片。任千劝万劝,毫无办法。但只要梓绮提到子凯,大姐就不耐恩烦地打断她,仿佛那个名字是什么了不得的忌讳。

眼看着梓黛消瘦下去,梓绮终于忍不住,瞒着大姐去找了子凯。

“梓绮,你找我?”见梓绮进来,子凯笔直地站起来,差点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兴奋地说,他以为是梓黛让她来的。

“对不起,大老板,我可耽误您的时间了。”梓绮冷冷地说,“今天来只想跟你说几句话。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子凯有了出息,我们也祝贺你,但你也没必要用炫耀来报复我大姐,她从没做错过什么。”她快人快语,说完这几句话,心松了松,脸色也暖和了一些。

“炫耀?”子凯面对着梓绮,——他脸上的疤痕已淡了很多,面对面也只看到淡淡的一痕——紧锁着眉头,惊讶而迷惑,“你说清楚一点。”

“要不是炫耀,为什么每天把那高级轿车停在大姐单位门口,是让大姐看你那老板架势吗?你知不知道她过得多难?”见子凯毫无愧意,一副无辜的样子,梓绮刚刚缓下的气又冒上来,恨恨地咬着牙说。

子凯突然抓住梓绮的胳膊,猛烈地摇着:“你说什么?梓黛也这么认为,她也认为我这样是在炫耀?不,她不会的。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怕有这个嫌疑才不敢上你家,才一直留在车上没有下去。我回来后,约了梓黛多少次,她就是不肯见我。我只能在她下班后,坐在车里,透过车窗暗暗看她一会儿,这样也错啦?”说完,他甩开被他抓得痛疼的梓绮,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紧揪着头发的双手让梓绮暗暗吃惊。

“既然这样,看就看,弄一大辆车摆那儿干劲嘛?不是摆谱是什么?你说,我还该怎么想?”

“我只不过找不到机会,除了车的遮掩,还有什么呢?梓黛真的认为我在炫耀?”子凯悠悠地哑声道。

梓绮的气全消失了,叹了口气:“真是阴差阳错的一对,这样吧,我帮你跟大姐见个面,你们面对面解决。——对了,炫耀,是我想的,大姐不是那样的人。”

子凯的脸顿时光彩四射。“谢谢你,梓绮,很久以前我就该谢谢你的。”子凯真诚地向梓绮弯着腰点着头。

“好了,别来这套酸溜溜的,以后如果真成了我姐夫,就来点实际点的。大老板了嘛。”梓绮开着玩笑。

黄昏,梓绮和抱着梓黛的小承在空旷无人的田间散步。子凯突然从一片甘蔗林中闪出来。梓黛还在发愣,梓绮已经走近前来接过小承,转身走了。

梓黛脸刷地一灰,跟着转身就走。“梓黛。”子凯抢前一步,拉住了她。梓黛背对着他,抬起头把眼里的泪忍回去,那只放在子凯手心中的手却不可抑制发抖发烫。她定了定神,抽回那只手,又要走。子凯双臂环上来,从后面把她紧紧拥住:“梓黛,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是回来找你的,嫁回我吧,现在我有资格了吧。”

梓黛扭着身子但没挣开,她转过身,对着子凯的眼睛,半晌凄凄地说:“资格?那是我妈认为的资格。你这五年来没有半点消息,我心早冷了。”

“梓黛。”子凯再一次抱紧她,喃喃道,“我这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好了,嫁给我吧。没有回来之前,我不敢确定。我,我是太自卑,太小心了。”

“嫁给你?”梓黛这一次挣开了子凯的怀抱,冷静地看着他,“不,如果要嫁的话,我五年前就嫁给你了,可是现在绝不会再嫁给你了。”说完,转过身慢慢走了。

“梓黛!”子凯绝望地大喊。梓黛身子摇了摇,但没有停下脚步。

“为什么!这也是尊严吗?为什么……”子凯对着梓黛渐去渐远的背影高喊,喊声在田间空洞洞地回荡,梓黛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迷蒙的暮霭中。

梓黛依然是单身而怪癖的大姑娘,对什么都冷冷的,淡淡的。

子凯已成了小镇数得着的大老板,但他似乎显得过于沉默,至今没有妻室。有人说,可能是因为他脸上那道疤痕。更多的人说那是因为他忙于事业,无暇顾家,决心做个单身贵族,这可是当今的潮流。没有人注意,子凯的工厂离他以前的单位很近,他处于四楼的豪华办公室有一面落地玻璃大窗,正对着单位。更没有人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老板,只要有空,就关上办公室门,拿着高倍望远镜,对着单位那座小楼凝神良久。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望远镜中,只有梓黛的影子,埋头工作着的,与同事讨论着的,上班时正走进单位大门的,下班时正若有所思地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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