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也没有一部戏比京剧更像中国传记。
我一直盯着孟小冬各种姿态的照片看,看她少女时代,没看到豆蔻年华几个字,怎么看也没看到花骨朵冒芽的水灵,盯着她青春期的照片看,她的青春可能溜到戏台看吱吱扭扭的胡琴去了,盯着她的生活照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到烟尘里的日子,看到的是决然尘世的尾音,还有缥缈的看不见日子的空洞,再看她暮年的照片,看到的是冬日树枝头少了树叶的木然。
就连花花绿绿的戏装,我看到的也是冬日不再流动的河水结冰的,凌然且凛然。
一片黑白,遮盖了所有的细节。
孟小冬,一处为京剧做妾,一处与江湖为妾,可是,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无妾样。
很多女人都喜爱戏台上的孟小冬,戏如人生。很多男人都爱戏台上的梅兰芳,人生如戏。
戏台上的孟小冬刚烈,疏朗,深情款款,迷人,迷死人。
戏台上的梅兰芳媚,媚人,媚死人。
唯独戏台下的一个流氓,杜月笙,看上去不流氓,男人女人都怕,男人女人都爱。爱流氓爱的是什么,是性情男人的德行。
还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戏台之外,低头写字,为梅兰芳写剧本,编辑京剧,编辑梅兰芳的戏剧人生,他叫齐如山。
女人孟小冬是国粹老生的赝品,男人梅兰芳是国粹花旦的赝品。
为中国五千年文化写传记,谁写。作死。
司马迁死了,死之前,被阉割。仔仔细细看《史记》,到处是欺瞒,到处是数典忘祖,外加给汉人后代戴一顶顶绿帽子,几千年,汉文化没有爹还笑,笑得大嘴咧到耳朵根还灿烂无比。刘邦的母亲在一个雨夜,听到一声惊雷,就和从天而降的龙,媾和,然后生了一个天子,一个流氓皇帝。从此,我们的爹就是根本不存在的图腾,看见脑袋看不见尾巴的龙。呵呵。
就像我们的京剧,咿咿呀呀地唱着,乐着,做极品的赝品。
坚持傻,直到心醉,直到心碎。
二
京剧已经很华美了。
花花绿绿晃眼的服装,堆满浓烈色彩的脸庞,缀满金银珠宝的头饰,铿铿锵锵乐器伴奏,入骨钻心的戏词,烟尘四起的唱腔,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不夸张,奢靡,小资,那是世袭罔替的闭门造车,那是不沾天不靠地的浪漫世界,那是颠鸾倒凤悲惨世界,荒凉人生。
在这里,孟小冬与梅兰芳,迷上了。
一个台上的男人,台下的女人。一个台上的女人,台下的不知道。
无论台上怎么眉来眼去,招蜂引蝶,你浪我荡,你恩我爱,郎情妾意,台下,还是尘世人生。
梅党梅派有一帮智囊,他们策划了一场爱情。写了一本戏台之外的情景剧,孟小冬和梅兰芳准时演戏,在戏台外逼真地演了四年戏。
孟小冬把戏当做人生演了,梅兰芳把人生交给了戏台,演了。他们一样的是饮食男女,不是演员,争吵,分手,恫吓,利诱,金钱,名分,一样没少。
梅兰芳有两个老婆,有子女,有家庭,有地位。孟小冬是他戏台上下的花絮,是艳遇的金屋里的那个娇,也是他戏剧人生的野史。因此,在梅兰芳的传记里,找不到孟小冬的名字,影子。
在孟小冬的正史野史里,梅兰芳是正史,是扉页上的签名,撕去了,就不是一部完整的书,离开了梅兰芳的情爱故事,孟小冬的前半生,就是一部干枯的纸页。
戏台上游龙戏凤,铮铮铁骨的孟小冬,一代冬皇,为了一个名分,一个女人的名分。
“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
这句是孟小冬诀别梅兰芳时的话。
狠,硬,气,绝。我想象不出,如果不是其中发生了暴风骤雨的剧变,不会有此狠话。
爱散了,四处都是碎渣,戳在情的心上。
戏就是戏,爱就是爱,情就是情,演戏的,看戏的,天上的,地下的,只要是人,沾惹了爱,撕破了爱,就是如此。冬皇如此,那个有名分的正位夫人也如此。
梅的伯父去世,他一人过继于伯父,一人顶两门,伯父去世,与梅有婚姻关系的孟小冬自然可以披麻戴孝到长辈灵前磕头,以尽孝心。可是,福夫人声色俱厉威胁道,“这个门,她就是不能进!否则,我拿两个孩子、肚里还有一个,和她拼了!”此时梅兰芳,做什么,干什么,他央求福夫人给他面子,放冬皇进来。
没有面子,她不给他面子,因为他把一扇门打开,让一个女人进了。
此时,外面下着雪。喜欢这个感觉,静静的,灰蒙蒙的。正是独自在家的最好天气。如果有一本好书可以读,如果有一部好戏可听,如果爱人在另一个角落做事,读累了,回头,一个爱在那里,多温暖,冬天里,在雪天。
此时,我在下雪的屋子,看着外面的雪,飘落,看着,孟小冬,在泥泞的雪地,挣扎,踉跄,在雪后脏了的地方找着干净的雪花。
薄命,人生的厚度填补不了一个女人的命运单薄。一个男人无论怎样,绚丽也好,平淡也罢,伟大或者庸凡,世界上所有的颜色,味道,空气,好像都可以变成实物填充他们,使他们看上去厚实。
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似乎总在养育这种畸形胎儿,就是一个被阉割的太监,做了奴才,也比铮铮铁骨的所谓忠臣重臣高大自豪滋润得多,优越得多。
太监影子一直统治着笼罩在文化之上,精神太监一只压迫着人性的成长生长发育。国粹,粹之,国之精髓。台上是女人,台下是男人,戏里是女人。
三
最近看到一幅雕像,俄罗斯的,是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雕像,坐落在涅瓦大街上,那是一代和彼得大帝一样强硬的政治家,女性执政者,一生风流此起彼伏浪涌一样的激情。有趣的是雕像上她英武妩媚妖娆,在雕像长裙底下周围有很多男人仰视着的容貌,这些男人都是她生前的情人们。俄罗斯民族就是这样宠爱他们的女人,女皇的。
武则天行吗?孝庄皇后行吗?慈禧行吗?吕后行吗?
都不行,都不敢。会被骂死,会被历史唾液淹死。
我们的文化,希望有更多的贞洁烈妇,有更多牌坊。
很多人都在说,孟小冬嫁给杜月笙是下嫁,嫁给梅兰芳是美谈佳话。
爱有了上下,那是电梯,是一堆不相干的人挤在一个角落的尴尬。
国人嘴里说着下嫁,实际心理是淡淡的鄙夷和不屑,为了梅兰芳抱打着不平,以为跟了梅兰芳,就应该一直守着那个人的抛弃的爱,为那个人立着牌坊,守着贞洁。
值得吗?
上嫁了又怎么样了。
梅兰芳传记上,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孟小冬,半个字都没有提到一个叫刘喜奎的名角儿,当时,梅是那样热爱着她,喜欢着她。可是又怎么样了。
还有齐如山,那个对他恩重如山的人,谁毁了梅兰芳的寂寞,谁就毁了梅兰芳,毁了京剧。是他,在梅兰芳京剧事业迷茫的时候,为他点亮了一盏灯,一条戏子通往艺术家的康庄大道,是他,推介梅兰芳,把梅兰芳和京剧事业提升到艺术高度的人,一个为了梅兰芳终身不娶的艺术家。这样的人,不是也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吗?
这就是中国传记。用时,捧着臭脚丫子不知臭,为了自己,自私猥琐得数典忘祖,抹杀真相。
这样的传记,不看也罢。这就是历史,中国文化的假冒伪劣的一面。
杜月笙,是中国正统文化嗤之以鼻的流氓。
就是这个流氓,做出的事情,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正派多了,人性多了,性情多了。流氓不流氓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怎么做事的,怎么对待女人的,怎么对待艺术的。
是他在梅孟分手之后,当孟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点燃她内心活下去的希望。
在战争威胁到每一个人性命的时刻,他用专机把一个落魄的女人接到香港,此时的孟小冬就是一只受伤的小小鸟,翅膀被折断了。她走时,空空荡荡的一个人,拎着一只孤独的皮箱,再回来时,手里是四只皮箱。国难之际,唯有物质是她生存的基础保障,他给了她。
她是京剧的角儿,他一直默默地支持她,不动声色地拥戴她,因为爱,他爱京剧,成了超级票友,他用自己的方式尊重京剧,尊重一个曾经的京剧皇后,落魄的冬皇。在她寂寞的人生下午,43岁的时候,病症缠身的杜月笙正式娶了自己追随半生的女人,孟小冬。杜月笙说,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什么是爱了。
四
我不评价这段迟到的爱情。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结婚仅仅一年杜月笙就辞世了,在这一年,杜月笙做了什么。
无论杜月笙老了还有什么没有什么,但是,结婚,他给了冬皇名分,给了她以后生活的安定的保障,分到了一个妻子应该得到的那一份财产。
看起来很俗气,听起来也不高雅,不如戏文里那样动听,那样浪漫美妙,可是,对于一个被流光溢彩的戏台冷却的人,她需要物质,需要生存,需要尊重,需要体面。而这些,杜月笙都给了。很尊重地,给了。
戏散场了,演戏的要卸妆了。观众心里还留着舞台的华丽,可是,只有一个流氓,关心的是卸妆以后那张苍白的脸,怎样才能滋润。
自杜月笙辞世,冬皇再没开口唱过,她说,没了,胡琴,怎么唱,没了那个听懂自己的人,怎么开口。
孟小冬是梅兰芳的一出戏——捉放曹。
孟小冬是杜月笙的——长相依。
国粹,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