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我终于醒了。我睁开已不能再睁开的眼睛，只见眼前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我竖了竖湿漉漉的耳朵，仔细倾听我那一生唠叨过没完没了的婆娘又在唠叨过没完。
“……呜呜，你这个挨千刀万剐的，扔下一个残缺不全的家，自己到躲清闲去了……你了不起，做好事……儿子的教训忘了吗？你走了，让我这老婆子咋活呀？呜呜……”这个婆娘，今天哭啥子嘛。平常都是扯着一个大嗓子骂骂咧咧唠唠叨叨，今天为啥子哭哭啼啼？
“鬼——有鬼——”一个疯疯癫癫的老爷子边喊着“有鬼”边向我扑来。这人是我的老汉。老汉已疯了多年了。老汉是我们公社的民办教师，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期的一天，老汉所教的班里有一个学生姓冇，单名一个斌字。那天老汉感冒嗓子发炎，点名时发音不准确，把冇斌说成“毛病”。当时，班里的同学们也没在意，可是正赶上一个与老汉有过节的老师从窗前路过，听得清楚。次日，一封批判老汉“攻击毛主席”的大字报贴在“红色宣传栏”上。第三日，时任“红卫兵大队长”兼“造反派司令”的任敏娣就带领一帮人把我们家抄了。老汉被他们抓去大会小会批斗。三个月后，老汉疯了，天天喊着“鬼——有鬼——”。
是有鬼！昨天晚上我就梦见鬼了。近一段时间总是做梦。梦中，总有两个鬼在追我，一个是大黑个，长得像李逵，另一个是小白脸，长得像燕青。完了，这是二十一世纪，不是宋朝，他们不是李逵和燕青，他们是“黑白无常”。我把我梦见鬼的事告诉我那婆娘，她倒是很明白事理，说我是累的。婆娘说，她已活了六十多年了，还真没有见过鬼到底长得啥模样。我是累的。这一年多以来，我已累得精疲力尽了。那是因为一年前，我那做点小买卖的娃儿开着四轮车在返家途中看见前面有一辆四轮车将一位老婆婆撞倒了。待我娃儿到跟前时，老婆婆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快奄奄一息了，可是那辆四轮子却屁股冒了一股浓浓的黑烟飞驰而去。老婆婆被撞那段路是在一个荒坡上，四处无人烟，又是正午时分，路上基本无行人。我娃儿就停车将老婆婆抱到自己的四轮车上，开车直奔县城医院而去。谁料到医院不到半小时，连老婆婆的家里人还没赶到，她已气绝身亡了。老婆婆的儿子是县某局的局长，最可恨的是这个大局长不人道，硬说是我娃儿撞死了老婆婆，还说让我们家赔他们伍十万元人民币。娃儿不认罪，我们家也没有拿伍拾万元赔他们。后来公安局就把我娃儿抓去送进了监狱……
“娘，别哭了。老汉虽然走了，可他是大家公认的英雄……”
我是英雄？我不是英雄！我儿子才是英雄。一年多以来，县交警队、交通局、公安局、法院、检察院、信访办、县长……我不知跑了多少趟县城。记得第一次见这些衙门里的头头们，他们都非常热情，像冬日的太阳暖暖的。尤其是县长大人还拉着我的手说：政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第二次县长大人也说：别急，交警、公安都在努力工作，正在寻找还我娃儿清白的证据。第三次、第四次……后来，县长大人就公务繁忙了，不是下乡了就是去市里开会去了。至于几个局、院的头头们总是说：等等，等等，等等。
“英雄？他倒是成了英雄，可我那苦命的娃儿的清白没指望了……”我听到婆娘边哭边说。不！我一定要还娃儿一个清白。我记得早晨被鬼追了一宿的我天没见亮就起床套上驴车踩着月亮的尾巴儿上路进城了。我今天一定要让那些头头们给我个明确答复，不行的话我就去省里，我一定讨个公道。没想到出门没看黄历，今天是星期天县府大院除了几个当不了家的在值班外，管事的人一个也没有。我去的次数多了，看门的老头也熟了，他说大冷的天回吧，今天头头们休息。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赶着无精打采的驴车往回走，刚出城门就听前方有人喊救命。救命？救谁的命？我那娃儿的命谁去救？他是救人，是做好事，可他却在监狱里！我气愤。但是，我却鬼使神差的拴好驴车往跟前凑。啊，好大的河呀！来城里多次了，还是第一次在护城河边停下来。这时，河边已围上好几十人了。我定睛一看，只见离岸几丈远的地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水里挣扎着。岸上，人群沸腾，大家七嘴八舌地喊叫着。有的说快去找竹竿，有的说打110，有的说拨119，还有两个后生跃跃一试想跳进河里救人。我本能地往后一缩，突然感到谁在后面一拱，我一下跳进了河中。我正要骂娘，就听有人叫好。
“快看，这个老大爷跳下去救人去了！”
“好人呀！这么大的年纪了，活雷锋。”
“雷锋，是雷锋。这么大冷的天……”
冷？不。我感到一股热流迅速涌遍全身。我是不大会游泳，但还会两下“狗刨”。我迅速向姑娘游过去……我使劲抓住姑娘……我们一步一步往岸边游去……我……失去了知觉……
“县长来了！”
“县长祭奠英雄来了！”
我探出头来，朝人群中看去。的确，是县长大人来了。县长身后还有一群我熟悉的头头们。我想起身跟县长好好说道说道我娃儿的事，可我使不上劲，站不起来。县长看到了我艰难的样子，迅速来到我的身边说：“老哥，老英雄，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看您，您是我们三川县的骄傲！”
掌声一片。
“鬼——有鬼——”不知是啥时候，我老汉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指着大伙儿说。就在这时，我双眼一闭，又睡着了。我睡着了，我开始做梦了，我还是梦见鬼，一只黑鬼，一只白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