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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沦陷和逃亡

死尸,瓦砾,破车、弹坑和炸弹碎片。正在燃烧中的油池,屋宇,以及其他建筑物,把火焰和黑烟喷上天空,织成了一层浓黑的云,遮住了太阳。到处都是从前线撤回,向市区涌进的英军,和潮水般涌向码头的难民。

李孝式机警地混在难民队伍中,随处可见一小队一小队撤下来的英军和日军飞机投下的劝降书。那些劝降书全用英文书写,署着山下的名字,有的装在木匣里面,有的直接撒落下来。在新加坡的码头等候渡轮时,李孝式跟很多难民一样捡起散落的劝降书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我从武士道的立场,劝告新加坡的英军立即投降。你们英军官兵的妻儿,正在焦急的等待丈夫和父亲的归家。我希望你们英军官兵将士站在英帝国传统的光荣立场,接受我们关于和平的劝告。你们投降之后,将享受军人和战友的待遇……”

扔掉传单,他更费力地往前挤着,他一定要挤上难民船。

在日军对他这个“总司令”进行大规模的搜捕中,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了!他曾想方设法跟其他华侨抗日军联络,打算带部队转入敌后继续抗日的。直到大街小巷几乎在1个小时内全贴满了悬赏6万美金捉拿他的通缉令,才终于被迫选择逃亡。也是在那样的时刻他才明白,日军对他这个华侨身份的防空总司令有多么的恨之入骨!

逃离吉隆坡之前,他曾跟佩拉克秘密会面。佩拉克让他去印度一个叫蓝姆伽的地方,他们的剑桥同学吉米在那里任盟军联络官,吉米在三一学院里就崇拜李孝式,把他的毕业论文奉为经典,并因为李孝式的《〈大宪章〉的伟大:把权力关进了法律的笼子》那篇文章,开始热衷于研究自己国家的历史。佩拉克说他去到那里才可以继续从事抗日工作,并一再告诫他千万别落在日本人手里,说只要是华侨,落在日本人手里除了被折磨致死,就是变成汉奸,不会有第三种可能——这个道理他自己当然更明白。

所以,他一定要挤上往印度的难民船……

不知是日军的消息灵通,要给他们不屑一顾的“吉隆坡防空总司令”一个下马威,还是真的要报复支援中国抗日的华侨,日军轰炸吉隆坡的第一颗炸弹,就扔在李孝式的锡矿边。

那是1942年的1月9日,在瓜拉雪兰莪登陆的日本机动部队和日本中央部队取得联络后,开始向吉隆坡进攻。日军地面部队向吉隆坡进攻的时候,其空军进行了密集的火力掩护。时刻处于备战状态的李孝式和他的战友们,清晰地听见吉隆坡最初的轰炸声,是从机场附近泰有锡矿的2号锡矿处传来的。

这个时候,李孝式组建的防空军,特殊训练的项目还没有最后完成。满以为可以放手大干一场,给日军以迎头痛击的抗日华侨们,被日本飞机无区别的轰炸轰傻了眼,那些从空中垂直落下的炮弹,密集得跟雨点似的,他们精心布置的地对空火力根本发挥不了作用……然而,战士们没有被吓倒。日军的轰炸一停下来,李孝式就身先士卒地爬上极其危险的高地或楼顶,用隐蔽在那些地方的高射炮对敌机进行猛烈的反击,硬是打落了两架敌机。尽管为此牺牲了好几名战士,他自己也受了伤,但却非常有效地打击了疯狂的日军嚣张的气焰,令日军的空中打击一度中断。但是,日军的飞机很快卷土重来,而且火力更加密集了。在日军强大的空中打击下,身负重伤的李孝式被身边的战士“抢”了下来,在高地继续反击的战士一个个被炮火吞没,牺牲了……李孝式实在不忍心眼看着被仇恨烧红了眼的同胞战友作无谓的牺牲,不得已强令部下从过于暴露的高地转入地面,伺机反扑……

因为在惊涛骇浪的哥打巴鲁海岸成功登陆,而被誉为“马来之虎”的日本陆军大将山下奉文,率领日军主力沿马来半岛由北向南迅速推进,在海军配合下于12月31日占领了关丹。

英军在仕林河开掘战壕,而且用铁丝网围绕,以为这是开战以来最好的一条战线,可是日军又发动一个侧翼的包围。日本的海上机动部队同时由邦咯岛出发,于1942年1月4日在瓜拉雪兰莪附近登陆,5日,日军中央部队抵达仕林河北部约10英里。英日两军在勿南河一带进行坦克战,战斗结果英方失利。7日,日军继续攻击仕林河阵地。在仕林河前线抵抗日军的英军唯恐后路断绝,只好再撤退。这次的撤退,一口气由霹雳州南部的仕林河退至森美兰与柔佛交接处的金马士。初时曾有人预料吉隆坡以北的天险丹绒马林可以久守,结果只经过小范围的接触,高傲却疲软的英军就选择了放弃。

11日,日军脚踏车部队在其空军的火力掩护下向吉隆坡火车站进发,李孝式的防空军与日军发生了极其惨烈的遭遇战……

在日军密集的空中火力打击下,他们精心布置的地对空火力难以发挥作用。李孝式急中生智地命令部队全部潜入隐蔽地点对地面上的日军进行伏击,之后就发生了惨烈的巷战。那些骑着脚踏车进城的日本兵都是身经百战的,很多甚至在中国战场上经历过惨烈的近身搏斗,而且都是武士道精神的信徒,都是已经被战争扭曲了人性的凶残的杀人工具。李孝式的防空军却连1个月的紧急训练都没有完成,在疯狂的日本兵面前,战士们尽管勇猛无比,最后还是被迫处于劣势。1000多防空战士参与的惨烈巷战,牺牲了尽一半才终于阻止了日军脚踏车部队的前进。就在李孝式鼓舞士气决定破釜沉舟拼死一战,在日军和友军面前打出华侨的血性和尊严的时候,却接到英军总司令部下达给他的撤退命令!而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的通讯员也接到前方传来的英军撤退的消息,更多的日军被牵引到他们这边来了……军令难违,而且大敌压境,又后无援军,在这样的情势下,如果大家要拼死保卫吉隆坡,不是白白送死吗?他不能让自己的同胞做这样几乎毫无意义的牺牲!保存抗日的有生力量,比在这样毫无胜算的战况下打出血性和尊严更重要!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号称全世界装备最精良的曾经是他们坚实依靠的大英帝国的军队,怎么会如此的不堪一击?!英国在李孝式的心里一直是“先进”和“强大”的代名词,是这块土地上几百万不同种族的人民的保护神。现在,英军一触即溃的失败刹那间令李孝式认清了帝国主义纸老虎本质。一种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笼罩了他。

李孝式仰天长啸,终于含泪下令活着的防空军战士分散撤退。

下令撤退之前,他集中剩下的精干力量,以防空总司令的名义郑重地下达了两条指令:一是任何空防军战士都不许做日军的俘虏,可以逃亡,但不可以投降;二是撤退后留在马来亚的士兵要设法与华侨抗日军取得联系,继续开展敌后抗战。他根据自己多年的观察和分析,强调马来亚战争是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尽管他们已经失去了英军的保护,但是日军最终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历史上的侵略者从来都没有好下场!鼓励大家不管何时何地都要忍耐、要坚持,要等到马来亚光复的那一天!他对跟随自己还不到1个月的战友说:“历史告诉我们,正义的战争一定会战胜非正义的战争。法西斯的下场必定是可悲的!日本一定会失败,而且他们的失败将不仅仅是日军的耻辱,将会是那个国家整个民族的耻辱!”他的“预言”,给了在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的战士们极大的信心和勇气,重新鼓起了大家昂扬的斗志。

他们刚历尽艰辛地撤出吉隆坡,吉隆坡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日军悬赏捉拿“吉隆坡防空总司令李孝式”的通缉令……

随着他们的最后撤出,吉隆坡沦陷了。

报复心极强的日军第一时间占据了李孝式刚入住不久的被后人称为“豪宅”的“式庐”,同时悬赏6万美金买他的人头。原本打算转入敌后的李孝式,敏锐地感觉到英军大势已去之后,马来亚的局势必将急转直下,他在日军的搜捕下理智地选择了逃亡。

果然,日军攻陷吉隆坡后,更加势如破竹。

吉隆坡、霹雳、雪兰莪、森美兰、马六甲这几个州都是马来亚的精华所在,人口占全马人口的1/3以上,在短时间内都陆续沦陷在了日军的铁蹄下。

27日,英军指挥官帕西瓦尔接到美国、英国、荷兰、澳大利亚联合司令部司令阿奇博尔德·珀西瓦尔·韦维尔的批准,命令部队越过柔彿海峡撤退到新加坡。

31日,最后一批盟军军队离开马来亚。在不到2个月的时间里,马来亚战役以大英帝国10万人的军队被3万日军彻底打败及撤出马来半岛结束。

总撤退是在2月3日开始的,英军全部退往新加坡。新加坡就像一块大磁石,近10万撤退的英军是铁屑。英军撤到哪,日军就攻到哪。

2月12日,日军推进到新加坡市郊……

日军飞机在新加坡的上空不间断地空投宣传单,除了英文的,还有马来文的。在马来文传单里,日军列举马来亚的某项物资原价多少,英军驻防马来亚之后便上涨若干,最后说日军占领马来亚以后,大家可以享用廉价的东西。这种宣传对性格依赖的马来人很有效。据说,这也是导致很少有马来土著起来抗日的原因之一。马来亚的抗日战争,几乎只是10万英军在抵御日军,500多万的人民中有221万的马来人,几乎完全站在旁观的位置。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下,他们根本没有充分的机会认识世界的政治,自始至终看不清日本法西斯的真面目。这无疑是历史的悲哀。这样的悲哀也导致马来亚的抗日战争,最后就变成了华侨的抗日战争。所以,后来很多的华人历史学家在总结马来亚之战惨败的原因时,将其主要归于英国外交政策和殖民地政策的错误。

2月14日是华人旧历的除夕。这一天,日军占领了新加坡沿岸海军基地。在日军重重包围下,8万英军守军斗志低落。

邱吉尔在太平洋大战发生半个月后的一天,曾在华盛顿对记者宣布:“新加坡要坚守到联军能在远东采取攻势,它是要坚守到最后的。”可是,除夕的新加坡,大炮声、炸弹声,机关枪声,步枪声,奏成了恐怖的交响乐,代替了往年的爆竹声。这时的新加坡已经没有了所谓空袭警报,也可以说终日都在空袭警报中……

李孝式终于挤上了目的地标志是缅甸的难民船,然而船却没有要开走的意思。船上有90多名妇女孩子和5名男子,都是华裔,只有船长是英格兰人。他告诉船上的人必须马上离开,因为日本人很快就攻进城了。可是苏格兰船长不同意,坚持要等到上司的命令才驾船离开码头。

除了船长,船上所有的人都相信李孝式说的话。原本闹哄哄的船舱霎时静了下来,人们屏息静气地看着李孝式跟船长僵持不下……渐渐地,人群躁动起来。开始有人高喊让船长滚下去,让中国人当船长。李孝式在屡次要求苏格兰船长开船而不能的情况下,取出了藏在腰间的枪,抵住船长的头,命令船长即刻开船,否则枪毙他。难民始知他的身份,对新加坡即将失陷的命运更加确信不疑,也更加急切地异口同声催促船长开船。苏格兰船长终于无法继续坚持,开船离开。

第二天,也就是1942年2月15日,珀西瓦尔率部投降——这是英军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投降,是丘吉尔说的英军遭受的“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

新加坡,就这样沦陷了。

至此,英人莱佛士于1819年从柔佛王国取得的新加坡,完全落入日本法西斯掌中。日军以伤亡约万人的代价占领了马来半岛。白人与亚洲人的关系从此改变,西方支配亚洲的时代划上了句号。

李孝式这一船人,在海上漂泊了整整21天,才抵达印度孟买。

这一船人原本都是准备经过缅甸回祖国的,在缅甸的仰光,有一条铁路直通中国重庆。香港沦陷后,只有那条路可以回到祖国。尽管祖国正在战乱中,然而,当马来亚烽烟四起的时候,他们唯一的选择还是祖国。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半路上,他们通过船上的无线电得知仰光已经沦陷了,只好转往印度……

李孝式下船后就直奔难民询问处,查知1个月前,母亲和妻子带着一大家子乘船抵达的那一部分马来亚难民,都已经去了加尔各答。于是他又立即赶回码头。

加尔各答,属孟加拉省,位于印度东北的沿海地带,是著名的港口城市,也是印度最大的“英国城市”之一。

他几经辗转,终于在加尔各答最北部一个叫“穆沙瑞”的与中国西藏交界的地方找到了家人。劫后余生,一家人分外珍惜战乱中的团聚时光。然而,战争年代的男人,是不能永远躲在难民中的!更何况亲历惨烈的战争之后,他更加认清侵略者的罪恶面目,更加痛恨日本法西斯了!日本一天不投降,世界就一天不得安宁!他要去前线!因此,短暂的团聚后,李孝式来不及好好的安顿家人,就按照佩拉克的指点启程往蓝姆伽了。

据李剑桥先生的回忆,他的父亲李孝式离开后,他们一家人在印度的穆沙瑞住了2年半的时间。慕沙瑞海拔大约7000英尺,是格尔瓦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分水岭,那个地方每年都因为大雪要封闭3个月,封闭期间,山脚的街市整个都是空的。后来,他的祖母甘固真觉得住在那里不是长久之计,就又搬回了孟买。

这样,李剑桥才得以在避难中入读孟买大学,学的是那个时代最稀缺的专业:无线电技术。李剑桥也在孟买大学遭遇了生命中的初恋,女朋友是一位印度布商的女儿,每天去学校都要从他家门前经过,每天都主动邀请剑桥坐她的顺风车去学校。令李剑桥特别意外的是,这个女孩子每天开的车都不同,连续3个礼拜中居然没有开过同一辆车。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好奇地问她究竟有多少辆车。孩子回答说她一共有22部车……原来爱上自己的是位印度巨商的独生女!

那是一段逃难中的浪漫往事,是李剑桥一生最甜蜜最难忘的时光。

然而上帝总是吝啬的,越是美丽的越会充满遗憾。一对有情人终没有能成为眷属。战争结束后,先一步回马来亚安排妥当的父亲,严词勒令祖母和母亲都已离开后依然滞留在孟买的李剑桥,回家帮忙打理生意——那时候的父亲已经要一心扑在为马来亚争取独立,为同胞争取权利的政治上了。李剑桥将自己在孟买交了女朋友的事情向父亲坦言相告,期望得到父亲的理解帮助。一向开明的李孝式并没有责怪他,只在信里说了一句话:“你养得起就娶回来。”

李剑桥拿着他父亲的那封书信,像捧着尚方宝剑一样找到女朋友,让女朋友跟他回马来亚。可是女朋友的家人却“一致对外”,强烈反对。原因是印度人实行种姓内婚,且必须由父母包办,都选择疏亲之间通婚,谁都不能脱离自己的族群……

李剑桥黯然离开了孟买,两个人从此没有再联系。他只是听说自己的初恋女友终身未婚。

不过,在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剑桥生命中的“真命女子”王清金,也是他在孟买认识的。

那时候,孟买的华人难民营每个月都举行一次聚会,目的是互通消息和加强联谊,以备在非常时期互相扶持,共度时艰。就是在那样的一次聚会中,两个人偶然相遇。1947年7月4日,两人在吉隆坡的圣母玛利亚教堂举行了婚礼。

“我一直记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7月4日,美国独立的日子,从那一天开始我失去了独立。”李剑桥说。曾经有人风传李剑桥一共有19女朋友,跟他结婚的是他的第二十位女友。对此,他总是一笑置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感情是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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