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些日子，柳满月总觉得山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打高考回家，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发呆。一天晚上，娘儿俩吃完了饭，柳满月就问山虎这些日子为什么老是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在瞒着她，山虎告诉她说：“妈，我没考上。”柳满月一下子就愣在那儿了：“儿子，你不是说你考得挺好的吗？怎么会没考上？”山虎说今年的录取分数线太高，再加上他志愿意没填好，因此就没录取。柳满月把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就对山虎说，今年考不上不要紧，复读一年后再考，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大学。听妈妈这么一说，山虎就说：“妈，您这是何苦呢？我已经想好了，在家帮扶您，再说，成材与否也不只是上大学这一条道儿。”柳满月想再劝儿子几句，一阵倦意袭来，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柳满月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工，老远，就见一个骑自行车的高个儿中年人从公司的大门口出来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柳满月一看，认识，中年人是山虎初中时的班主任迟老师。迟老师一见柳满月就说：“山虎妈，我正找您呢！”接着，迟老师笑逐颜开地向柳满月说出一番话来，柳满月一听，高兴得差点儿掉下泪来。
原来，儿子山虎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早就下来了。迟才师的外甥女梦石和山虎是同学，迟老师是参加梦石的“状元宴”时从梦石的嘴里知道的，他最得意的学生山虎和她考上了同一所院校。临来之前，迟老师曾经遇见过山虎，山虎告诉他说他没考上。梦石告诉迟老师，第一批学费要交一万元，这四年大学下来，少说也得六七万块钱。迟老师明白山虎跟他撒谎的真正原因。山虎是迟老师最为得意的学生，他不想让山虎因为学费问题就这样失去唯一可以走出大山的机会，经过再三考虑，他决定来石材公司找柳满月商谈一下共同来解决山虎上学学费的办法。迟老师当时就表示，他可以无偿拿出一千块资助山虎上学，其余的让柳满月想办法。迟老师告诉柳满月，国家已经下发了向贫困学生发放助学金贷款的文件，只要能过这头一关，山虎到了学校后就可以申请助学金贷款了。
当柳满月所希望的这一切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时候，除了高兴，更多的则是愁闷。她没想到，上一个大学要花费那么多钱。虽说迟老师答应她帮助一千元，可那其余的九千块又上哪儿弄去？去亲戚家张口，落下的一屁股债还没还上呢。去跟金老三借，上次到他那儿找活儿干的时候，差点吃了个闭门羹。迟老师骑车走了后，柳满月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晚上回家，见山虎咬牙在腿上擦拭着什么，柳满月低头一看，山虎的左腿上起满了大泡，一问，才知道山虎为了贴补家用瞒着她到镇里的一家铸造厂上班，由于没经验，被烧红的铁坏烫伤了腿。柳满月抱着山虎哭了。
一连好几天，柳满月没来上工。这天，金老三又来粉碎车间检查，工头告诉他说，柳满月好几天都没来上工了，金老三吩咐工头：“把柳满月的名字除掉，她再来上工，就让她到财务那把账结了，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来了。”工头心软，就对金老三说，柳满月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儿，要不然她是不会平白无故旷工的，让他再给柳满月一个机会。金老三冷冷地说：“这是公司，不是她们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是大伙儿都像她这样，我这公司还开不开？”金老三说完，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五
柳满月自打知道山虎考上名牌大学的消息后，真是有喜又忧。亲朋好友她借了个遍，可这些人除了道喜外压根不提借给她钱的事儿。柳满月知道，丈夫这一死，真是应了人走茶凉这句老话了。
这一天，柳满月在家里长吁短叹，就听屋子外头有人说话：“柳满月在家吗？”柳满月开门一看，打外头走进一个西装革履夹着黑色提包的中年人。中年人见柳满月开了门，笑逐颜开地问：“请问，您是满月吗？”满月点了点头，中年人自报家门：“我是市博物馆的馆员老叶，我下乡的时候，听人说，你们家有一对明代的瓷牛，为了让更多的人一赌瓷牛的风采，我们馆长的意思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对瓷牛收购到咱们市的博物馆收藏。”
这不是雪中送炭吗？满月当时就来了精神，就壮着胆子问能值多少钱，老叶告诉她说，年代越久做工越精细就越值钱。至于能值多少钱，看后才能定。
柳满月说那瓷牛只剩下一只了，问老叶一只行不行。老叶说，一只就一只，只要货真价就实。柳满月这才将箱盖上的那只瓷牛递到了老叶手里。老叶将瓷牛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最后说：“这只瓷牛我看了，是明代洪武年间景德镇烧制的，做工精美，造型逼真，如果您能卖，我就按市面上最高收购价格将这只瓷牛给买下了。这样吧，我出一万元，如果您觉得合适就卖，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也不勉强，您再卖他人。”
这天底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柳满月当时就答应将瓷牛卖给了老叶。老叶从提包里拿出一沓人民币来说：“这是一万元，您收好了，我还有事儿就不打扰了。”老叶走后，望着这一万块钱，满月高兴得掉下了眼泪。这回，山虎的学费总算有了着落了。
山虎高高兴兴地上大学走了，柳满月又回到石材公司上班了。金老三吩咐工头将柳满月开除了。这回山虎上了大学，底气足了，柳满月再次找到了金老三：“金总，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为山虎上学的事儿奔波，现在山虎上大学走了，我就能安下心来干活儿了。我总不能坐吃山空过日子，我得挣钱供他念书。”这次金老三一反常态，乐呵呵地说：“干活儿去吧，不过，下不为例。”望着柳满月的背影，金老三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觉察出来的微笑……
六
这天，柳满月见天气好，就收拾起屋子来。她翻箱倒柜想把多年没有晒过的衣物拿外头晒晒。这时，她忽然觉得箱子底下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一看，差点儿高兴得跳起来。
原来，那只丢失了好些年的瓷牛就在箱子底下紧里头呢！柳满月心里这个乐呀，这可真是天助我也，要是将这只瓷牛再拿到市博物馆给卖了，山虎明年的学费不就有了？对呀，今儿个天气好，我何不去市博物馆去一趟？想到这儿，柳满月换上了一身时新的衣服，拿着瓷牛就去了市里。
到了市博物馆一打听，工作人员告诉她说，馆里压根儿就没有老叶这个人。柳满月对工作人员说：“这就奇了，明明是你们博物馆里的老叶花一万块钱将我的一只明代景德镇瓷牛给收购了去，怎么又没这个人呢？”
工作人员是个六十来岁戴着花镜的老者，老者对柳满月说：“我们馆里的确没有一个叫老叶的人。这样吧，你把你包里的那只瓷牛拿来我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明代景德镇的？如果是真品，我们也会考虑收藏的。”
柳满月将挎包里的瓷牛拿出来递到老者手里，老者一看就乐了：“同志，这不是什么明代景德镇的瓷器，只不过是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本地瓷器，不值钱，你要是不信，对门的商店里就有卖的，十块钱一对。”柳满月一下子就愣在那儿了，对老者说：“怎么会呢？明明是一个叫老叶的人花了一万块钱买走了这对瓷牛中的一只嘛！大叔，您再给看看。”老者和颜悦色地告诉她，他鉴定了大半辈子古董，就从没看走眼过一回。那个叫老叶的人花那么高的价钱收购她的瓷牛，这里边一定有文章。
柳满月失望地走出了市博物馆的大门，想起老者的话，就到对门的商店里转了转，一看，商店里果真出售和她挎包里一模一样的瓷牛！柳满月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为什么那个叫老叶的人自称是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花那么高的价钱买走了她的那只瓷牛呢？这个叫老叶的人究竟是谁呢？博物馆的那位老者说得对，这里边一定有文章。从市里回来后，柳满月琢磨了好多天，也没琢磨出个头绪来。柳满月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将那个叫老叶的人找到，她要向他问个明白，然后，好好谢谢人家……
七
一晃，十多年时间过去了，山虎早已大学毕业，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城里人。山虎知道妈苦，非要让妈跟他一起过，可柳满月就是不去，她说在乡下呆惯了，住不了城里的楼房。
柳满月早就不在石材公司上班了，她利用家在公路边的优势，在山虎的指点下，自己开了个杂货店，卖些日常生活用品，过得倒也清闲自在。
提起金老三，柳满月除了对她当年找活干时他对她盛气凌人的态度多多少少还有些怨恨外，更多的则是感激。自打山虎上了大学，他就不再刁难她了，而让她搞后勤负责做饭，工钱比原来推石料里还多了不少。正是有关这份稳定的收入，山虎才稳稳当当大学毕业了。
这天晚上掌灯时分，柳满月正一个人在柜台后边清理货物，忽然门开了，打外头走进一位戴着口罩拎着手提包的男人。柳满月就转过身子打招呼。男人说他是过路的，想买包烟。柳满月拿烟递给男人，男人将钱交给她后就坐在柜台旁边的火炕上。男人并没有立即走开的意思，像熟人似的跟她唠嗑儿。大约过了有一根烟的工夫，男人走了。男人走了后，柳满月忽然觉得这声音好熟，可究竟在哪儿听过，却怎么也想不想来。熄灯睡觉时，她突然发现男人的那只手提包落在火炕上了。想到外头去追，可这黑灯瞎火的，再说男人已经走了大半天了，上哪儿去追？明儿个男人发现手提包丢了来找时再还给他就行了。这手提包里头装的是什么呢？好奇心的驱使下，柳满月拉开了手提包的拉链，只见里面有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打开木匣一看，柳满月当时就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木匣里边装着的竟是那只当年被老叶收购走的瓷牛。怪不得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这么熟悉，刚才买烟的男人就是老叶！可柳满月怎么也不明白，老叶为什么又把这只瓷牛送回来呢？她真后悔没有看出戴口罩的男人就是老叶来。
柳满月小心翼翼地将这两只瓷牛摆放在箱盖上。打那儿以后，无论多忙多累，柳满月也要将这对瓷牛擦得纤尘不染。柳满月想，当年，那个叫老叶的人为什么平白无故花一万块钱收购这只瓷牛呢？她本以为这将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可时隔不久，她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放暑假的时候，山虎六岁的宝贝儿子刚刚来她这儿度假。小家伙今年才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一到这儿来就不想家，柳满月喜欢得不得了。这天，柳满月正在杂货店里收拾货物，刚刚跑了进来，一进门就说：“奶奶，我闯祸了。”柳满月当时也没在意，刚刚一定是把什么东西又弄坏了，可刚刚执意拉着她的手非让她到后边的屋子里去不可。
到屋子里一看，柳满月傻眼了。那对心爱的瓷牛中的一只被摔碎了一只。柳满月弯腰收拾碎片的时候，竟意外地出现了一个有些发黄的纸卷。打开一看，柳满月震惊了。原来，这是一封金老三写给她的信，只见上面写道—
“满月：
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其实，当年那只瓷牛是我让我的好友老叶代我收购的。我知道，山虎上大学，你正为学费的事儿发愁呢！我不想山虎上不起大学，我们之间毕竟有过一段美好的回忆。凭这，我得帮你。还有，我心里头一直隐藏着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白老五是我害的。当年，他骑着摩托车开会回来，是我将他从悬崖上推下去的。我为什么这样做，当然是有原因的。你离我而去，我不怪你，可他不能落井下石。那一年我和白月华都快结婚了，可白老五却以我偷驴为由，将我送到了派出所。出狱后我才知道，他是白月华的本家叔叔。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见我对你仍然念念不忘，怕咱俩旧情复萌；二是他将白月华介绍给了镇长的小舅子，他想捞取点政治资本想当副镇长。
这事儿，都是日后我在集市上巧遇白月华时，白月华哭着跟我说的。我原以为我退让一步也就算了，可后来，我承包石材场，尽管我出的承包款最多，可他还是横拦坚挡着不包给我，而包给了镇长的小舅子。就这样，我心生杀机，在一次他骑摩托车开会回来的时候，我看看四处无人，将他推下了悬崖。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因为是我害死了你的丈夫。可我又害怕面对你，故此，当你来求我找活儿干的时候我对你态度冷漠，并且要你干最重的活儿，其目的就是想让你离开石材场，没想到你竟然咬牙挺了过来。这期间，山虎考上了大学。当我得知你因为拿不出山虎上大学的学费急得愁眉不展的时候，就想帮你一把。怎么帮呢？当面吧又怕你不接受，我只好想个间接的办法。这时候，我想起了我当年送你的那对瓷牛，于是我就让我的好朋友老叶冒充了一下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演了出瞒天过海的戏。
本来，我是不想将这件事儿告诉你的。可没想到我患了晚期肺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件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再也不能亲自向你道歉了。可我不能带着这份遗憾就走了，于是我就写下了这封信，托朋友老叶在我死后再将这只瓷牛送到你身边。这只瓷牛只空的，我将信卷成卷儿藏在里边时就想，这封信你能看到就看到，看不到也就算了，总之，我的心愿已了，就能放心地走了。这辈子没缘，下辈子再续吧！
金老三绝笔”
看罢这封信，柳满月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