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妈打电话来问我，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妈一般都跟着我爸叫我“小希”，在我惹了什么事闯祸了之后她会怒气冲天连名带姓叫我“储希”，只有一种情况她会叫我“希希”，就是在他们打定主意去做一件我不太乐意让他们做的事时。
就在我在巴黎基本安顿下来之后，我爸我妈办好了签证，急不可待地跑来查探我的情况。
“啊，小希！”我在戴高乐机场的门口等待他们，我爸一见到我便拥了过来，紧紧搂了我一把，“瞧你小脸瘦的，在这里一定吃不好喝不好吧！”
“你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我妈对我爸说道，随即话锋转向了我，“你没惹什么祸吧？”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让他们过来的原因，我爸永远唱红脸，我妈永远唱白脸，我在他们心里一个是永远都不能让人放心的小可怜，一个是到哪里都会惹祸的小流氓。
我趁保罗还没女朋友的时候，把他用到了极致。我爸妈待在巴黎的那几天，都是保罗和我开着车陪着他们。
“那个周皎……”我妈坐在保罗的车上问我道，“你们还是分手了吧？”
“……没……没有……”我很尴尬地答道，“他最近比较忙……”
“你身上发生的什么事是逃过我的眼睛的？”我妈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你们不合适了。”
又开始走马后炮路线。
“小希，我看巴黎挺冷的，给你带了几件外套过来。”我爸跟我说道，“我们不在，你可得照顾好自己！”
“这位是……”我妈没理我爸，转过头问道。
“阿姨，您叫我保罗吧，我是储希的好朋友。”保罗笑着说道。
“哦，你好……”我妈很有涵养地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保罗，你是法国人？”
“是的阿姨，”保罗答道，“我在巴黎出生的。”
“你是在读书？还是已经工作了？”我妈妈问道，已经开始让我感到窘迫了。
“我是一个自由画家，画油画的。”保罗诚实地答道，“阿姨，储希最喜欢雷诺阿，我有时也会模仿雷诺阿的印象派画风，不久之后我也会举办一个个人画展。”
我妈妈的意图并不在此：“自由画家，工作不是很稳定。”
“妈！”
“保罗，你是在跟我们储希谈恋爱吗？”我妈问道。天哪，我真想跳车。
“呵呵，阿姨，我一直都在追储希，可她总是不答应。”保罗笑着答道。
“你说什么呢！”我拍了一下保罗的脑袋说道，“咱们只是普通朋友，最最最最最最普通的那种，你千万别想入非非了。”
“储希，你怎么跟人家说话呢！”我妈对我说道，“人家抽出时间来陪我跟你爸，你应该心存感激才对，都是你把她惯坏了！”她拍了我爸一下说道。
我大概真的快成为一个“坏女人”了，明明没打算跟保罗谈恋爱，可仍然是在一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最先想到了他，我不知道在潜意识里有没有那么一丁点拿他当“备胎”的意思，可是除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够找谁。
我们四个人在埃菲尔铁塔前面的草地上流连，我正端着单反打算给我爸妈在铁塔前拍一张合影，可我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天哪……”我赶忙低下了头，用大大的黑色相机挡住了自己的脑袋，可那个人还是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保罗问我道，“谁？你看见了谁？”
“……我专业课的教授，我好几次作业都没交……我要完蛋了……”我挡着脑袋小声对他说道。
这个有着小肚腩的中年男人我们都称他为“Sally”（莎丽），他的本名不叫“Sally”，但我们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之后，大家都快要忘记他的真名了。我们都觉得他女里女气娘娘腔很厉害，所以给他起了个女人名字，却又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个同性恋。
“Sally”的脑袋顶上微微有点地中海，一点头就会出现三层下巴。他走到我身边跟我打了一句招呼，我爸我妈问我他是谁，我唧唧歪歪地说是教我欧洲艺术史的教授，因为我之前的“不想上课综合征”犯得很严重，好几堂课作业我都没有交，恰巧在这个时候遇见了我，他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Sally”走过来，朝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我真庆幸他说的是法语，我爸我妈根本听不懂。大意跟我猜的差不多，他问我为什么无缘无故缺了好几节课，论文也没交，我说我一直都在生病，还很严重。
“你的教授说了些什么？”我妈问我道。
“他说储希的成绩不错，还需要再接再厉。”保罗替我解围，我真是对他感激不尽。
“可他怎么一直都皱着眉头，还说了那么多话？”我妈疑惑道。
“嗯……他对储希的一篇论文很感兴趣，是讲……呃……亚洲人眼中的法国电影的，他说角度非常好！”保罗说道。
看起来我爸我妈很是开心，好像此行的任务圆满完成了一样。接下来几天我妈没有对我再产生任何质疑，保罗陪着我们在巴黎玩了几天非常愉快。临走前，爸妈又塞给了我几万块钱：“再怎么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我觉得我这个女儿当得真是太失败了。我的每一个身份，我的整个人生，都太失败了。难得还有家人和朋友支持我，我一度精神萎靡，却逐渐挺了过来。
“你行呀，瞎话张嘴就来。”我忽然笑着对保罗说道。
“是不是重新考虑我了？其实我的优点还是挺多的。”这个保罗，说他胖他还真喘上了。
“我可不敢，”我答道，“说谎跟吃饭一样容易，我可不敢跟你在一起。”
“你忘恩负义，”在送我爸妈上了飞机之后，保罗追上来说道，“我那还不是替你打掩护嘛！我平时多么正直的一个人，为了你才说的谎，我损失真是太大了！还不如告诉叔叔阿姨，你逃课，不写作业呢！”
“你敢！”
我打心眼里感激保罗，可这种感情离“以身相许”还是相差太远了。
5
我妈在进登机口之前悄悄地跟我说，保罗是个好人，如果我喜欢他要跟他交往的话，他们不会阻挠，可如若我不喜欢他，千万不要给自己找借口去伤害他，让他成天都围着自己团团转。
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自从上次帮我搬家已经过去了几个星期，陈洛宇一直没有动静，每次都是我鼓起勇气先给他打电话，装作没事人一样问他死了没有。“你这个臭丫头就那么希望我死吗？”他每次都这么说，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实在是问不出口，寒暄几句我便找机会狠狠挂了。他从来不主动联系我。
这种状况再轮到一个周末我终于扛不下去了，我去他和周皎的公寓看他，只有一个词语能形容我的行为：犯贱。
出门的时候我新公寓的对面也在招租，我探了下头，里面白花花的一片，墙壁看样子像新刷过的，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只有几个简单的旧柜子，还是我的运气好，我现在的公寓就是俗话所说的“拎包入住”，什么家具都不缺。
我没有提前给洛宇打电话，一头钻进了门。是周皎给我开的门，他站在门口惊讶地问道：“储希，你怎么来了？！”
“我又不是来看你的！”我推开了他，“陈洛宇住哪间房子？”
这时陈洛宇从里面一间屋子里探出了头来：“储希？”手上还抱着一个纸箱子。
我瞪了周皎一眼，便恶狠狠地走进了陈洛宇的房间。
“洛宇你是不是欠储希的钱呀？”周皎抻着脖子问道，“那你死定了，你可得赶紧还给她，不然她会把你的皮剥了……”
我当地一下子在背后用力关上了陈洛宇房间的门，就差把周皎的脑袋给夹掉了。转过头来，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默得诡异起来，我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他的房间很乱，地上放的全都是大纸箱子，里面装着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林肯公园的CD唱片，有日本卡通手作，有不成双的袜子，还有一堆英文文件。
“……这样好像不太好吧……孤男寡女……”半晌过后陈洛宇指了指被我关上的门小声说道，“……人家还是黄花小伙子呢……”
“陈洛宇！”
“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陈洛宇说道，“让你男朋友知道你进别的男人的房间，他不得弄死我……”
“你也要搬家？”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去收拾东西。我像一只小狗一样趴在他的箱子旁边盯着他看：“你要搬去哪里？”
“干吗，你还要找我？”陈洛宇顺手又把一些其他的东西放进了箱子里，“你老老实实地给人家当女朋友吧！”
小气鬼，你真的不想让我找你了吗？我想问他一句，可却想我已经犯贱主动来找他，他为什么不能再向前迈一步呢。我有点想哭，却摆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谁还要找你，你爱搬到哪里就去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吗？”他低下头来看我的眼睛，“你果真不在乎吗？”
“不在乎！”我扭过头嚷嚷道。
“好吧，那我就搬到一个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了。”他义正词严地说道，“反正你也不那么想见我，我决定了，我要搬到埃塞俄比亚去，抢个酋长的黑娘娘回来！”
“你讨厌！”我又想哭又想笑，顺手打翻了他刚收拾好的一个纸箱子。帮他整理的时候，我在一本散落的书里发现了一张我的照片，这是曾经我给周皎的照片，我都快忘记了，是刚上大一的时候拍的，在上海的外滩，背景是东方明珠，那时我的头发还很短，像男孩子一样，脸蛋上有青春痘和婴儿肥，现在看我那会儿的样子觉得特别惨不忍睹。
我举着照片质问他：“这个是什么？！”
他敷衍地笑了一下，从我手中拿回了照片，重新放回了夹着的那本书里。阳光透过窗子洒进他的房间，虽然凌乱，却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不是很做作的香水味道，是那种一旦沁入我的心扉就再难以拔除的依赖，连他挽着衬衫袖子的小臂都让我觉得性感无比。他还是低着头，我们离得很近，他一抬头就可以碰着我的脸。那么近的距离，我却丝毫不敢跨越。
我承认，我对他分泌了不止一公升的多巴胺。
“周皎不要了，”陈洛宇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扔了不太好，就拿回来了。”
依然是辩解，可我却不想过分逼迫他，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也没再问他会搬去哪里。也许他真会去某个非洲部落抢个酋长的娘娘回来，带到我面前结结实实地把我惹哭了，他还会很该死地跟我说：“你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嘛。”
我并没有责怪周皎丢弃我的照片，如果他留着才是对我的亵渎。我不知道如果我今天不过来找他，是不是就再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了。
他明明就喜欢我，却为何不说破？
“我以为你喜欢我。”我像个真正的神经病一样又开始叨唠起这句话来，“每次都是我主动给你打电话，我每天都是守着你的短信睡觉，你每次约我我都像中了头等奖一样开心，我会推开所有事来找你，保罗说你有女朋友我也不相信还跟他吵了一架，就因为你亲口跟我说过你没有女朋友！陈洛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爱搬去哪里就搬去哪里，从此我们就当不认识，你太难伺候了！”说着我便要起身离开。
猛地一下子，陈洛宇把我搂进了他的怀里。我再也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他产生如此情绪，我只知道我想要跟他在一起。心脏的位置好像储满了水，轻轻一攥，汩汩地溢了出来。他用脸颊抵着我的头顶，想要制止我的颤抖，可我却啜泣得越来越凶猛。
我始终没有向他要一个答案或者决定，我说过，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不想逼他。
时至今日，我终于相信了一见钟情。它不是隐忍的暗恋，不是伤心的替代品，不是单纯的感动，更加不是短暂的新鲜感，它是你对一个人强烈的动容和需要。
可是，现在这样并不是我曾经想象过的局面。我可以在他这里撒泼耍赖，但是同时我也知道，能够左右情节发展的，并不是我。
哭过之后也许从今天开始，我们之间一切都是崭新的了。临走的时候，我没要他送我，我以为他会酸溜溜地说一句“Take care of yourself”（照顾好自己），可他只是胡噜了一下我的脑袋：“傻丫头。”
我心里有多么的放不下，我没办法跟他说，他又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他是已经结婚了，还是政府通缉犯，这些在我心里都是个谜。爱情终归不是一个人可以努力来的，哪怕是一见钟情也一样。
接下来我又要面临一门接一门的考试，这个时候我只能转移注意力，全力以赴考试。我爸跟我说过，不要求我多么优秀每次都能拿全年奖学金，只要我能够顺利毕业拿到学位就好。这么一点点不算要求的要求，我拼了老命也得做到。
我给自己列了个复习计划，这是我从前打死也不会做的一件事。每天最少都要读三个小时的书，把该背的都背了下来，不熟的题每天都要做两三遍。
珍来找我求和，说了一大箩筐的“对不起”，她说她根本没意识到她说了伤害我的话，她说她直白惯了，经常会想到什么说什么，生气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其实我现在早就不生她的气了，她就是那么一个人，跟周皎一样没心没肺，我又何苦来委屈自己跟他们两人较劲。
她让我搬回去继续跟她住在一起，我说我考虑一下，起码也要等租期满了之后。她很开心我原谅了她，我们两人去老佛爷疯狂购物，我给爸妈和国内的朋友买了一堆礼物，珍翻了半天问我你给自己买了什么？我说我一个人真的也用不上什么东西。
我看中了一条领带，偷偷叫售货员包了起来。珍发现了问我是不是送给爸爸的，我点了点头。
“瞧这条领带的颜色和款式，”珍笑道，“根本不是送给爸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