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彤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当她走进天外天大酒店的时候，还是被里面的富丽堂皇震慑住了。黄彤自己开着一间效益还不错的杂货店，每月纯收入有五六千元，在当地，绝对是中上等水平，可她从来没敢尽兴到天外天来潇洒一把。天外天是本市最豪华的星级酒店，能在里面消费的，不是大款就是高官，今天请自己到这里"叙旧"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黄彤一边猜测着，一边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来到请柬上指定的"芙蓉厅"。服务员热情地介绍说，芙蓉厅是天外天最高档的套间之一，里面除了宽大的带舞池和吧台的客厅、三间风格各异的休息室和齐全的卫浴设施之外，还有一间可以容纳十几个人进餐的椭圆形餐厅。"功能这么完善，价格肯定不低吧？"黄彤试探着问。"当然，芙蓉厅的最低消费是五千元。"服务员回答说。
见到请柬，侍立在芙蓉厅门口的服务员殷勤地为黄彤打开房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黄彤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黄老师！"里面的人热情地叫道。"刘芳？是你？！请柬是你下的？"刘芳是黄彤短暂的教师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当时是班长，她的得力助手，现在在某机关做公务员。 "不是啊黄老师，我也奇怪呢，发请柬不落款，存心消耗别人的脑细胞啊？"
既然请柬上写的是 "叙旧"，发请柬的人一定是她们共同的老相识。难道是某个学生？这个可能性似乎不大。黄彤总共做过四个月教师，只教过刘芳这一个班，当时她们刚刚上小学四年级。黄彤因故愤而辞职以后，常有意无意地回避她们，慢慢也就淡漠了。十几年过去，现在联系比较密切的，也就刘芳一个，别人大多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随着应邀客人的陆续来到，这个猜测竟被证实了：七八位来宾，无一例外都是那个班的学生！不过他们也不知道究竟。
那位神秘的主人迟迟没有露面。正午十二点，酒店领班微笑着出现在房门口：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们接到预订房间的客人的电话，他说他乘坐的航班因故晚点，不能准时赶到了，他请各位原谅。好在酒水和菜肴早已预定好了，他让我们先上着，各位慢用，他赶到之后再向各位赔罪。请各位落座吧！" "慢着，"刘芳按捺不住了，问，"请客的这家伙姓甚名谁，干吗鬼鬼祟祟的？"酒店领班依旧微笑着： "对不起，客人特地叮嘱我们不要泄漏，说要给各位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场奇特的酒宴在没有主人的情况下开始了。十几年后再相逢，大家自然兴奋异常，相互诉说着各自的人生履历，回忆着当年的喜怒哀乐，一些早已遗忘的趣事重又泛出水面。他们说着笑着闹着，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不过，大家都小心翼翼，避免提到一个叫王德永的名字，唯恐这个名字会破坏情调、败坏兴致。黄彤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教过这个班的老师有五六个，班主任也有三任，为什么只请了自己呢？
酒过三巡，时间也过了一个小时，房门一响，一个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紧随其后。 "对不住各位，因为机场起雾，飞机整整晚点了一个小时才起飞，让大家久等了。我认罚，我认罚！" 来人朗声说着，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那位年轻女人已经拉过一把椅子，请他落座了。
不用问，他就是今天的主人了。见大家全都半张着嘴巴，疑惑地望着他，男人嗔怪地说： "怎么，都把我给忘了？我是王德永啊！这位是我的秘书，大家叫她林小姐吧。"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对林小姐说： "对了，你对大堂说一声，我的行李运到以后先不要送到房间里来，等我电话。"林小姐答应一声，款款地走了出去。"还愣着做什么？来来来，满上，喝酒！黄老师，您也喝！"
王德永确实给大家带来了不小的意外，不过未必是惊喜。没人能把当年瘦小委琐的小男生跟眼前这个穿金戴银、满面红光的 "成功人士"联系在一起。黄彤甚至戒备地想：怎么会是他？他想干什么？她感到这场聚会有鸿门宴的味道。
当年，黄彤正是因为王德永才辞去了教师工作的。当时，她刚从师范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代理这个班的班主任。王德永是班里的问题学生之一，他孤僻内向，独来独往，成天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愁眉苦脸，衣服永远都是皱巴巴的。学习、文体、卫生，几乎每项活动，王德永都拉班里的后腿，因此招致同学们的反感和孤立。黄彤认为这个孩子心理上不太健康，本来做好计划要设法帮他矫正的，可惜班上的事情千头万绪，让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的班主任手忙脚乱，一直没能顾得上。万万没有想到，后来他竟偷了班上的钱，还死不认账，带着家长来学校闹事！
黄彤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上午，她在讲桌上放了一只纸箱，组织同学们为南方洪水灾区自愿捐款。大家都很踊跃，他们利用课间把捐款投进捐款箱，然后在统计表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捐款数额。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班长刘芳把捐款箱送到黄彤的办公室。两人统计捐款的时候吃惊地发现：箱子里的钱比统计表上少了五元！数额虽然不大，性质却很严重。黄彤立即调查，结果好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说：王德永没有捐款，却趁课间教室里没人的时候围着捐款箱转了好几圈！黄彤痛心疾首，她把王德永叫到办公室，先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后又声色俱厉地批评，可王德永就是不肯认账，也坚决不让搜身！黄彤只好使出了杀手锏：让王德永的家长到学校来共同教育。
下午，王德永的父亲如约来了，不过却气势汹汹地质问黄彤为什么冤枉、诬陷他的儿子，声称如果拿不出证据来，就跟黄彤没完！黄彤赔着笑脸解释了几句，哪知对方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变本加厉，当着那么多同事和学生破口大骂！黄彤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含着眼泪转身跑进教室，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几道题让学生们回答：一、你有没有看到王德永围着捐款箱打转？二、你认为没有捐款，却围着捐款箱打转，是什么动机？三、你认为是不是王德永拿了捐款箱里的钱？投票结果当场统计出来了，有十几个学生看到王德永的不正常举动，所有的同学都认为那是为了偷钱，八成以上的学生认为是他拿了钱。黄彤把选票和统计结果狠狠地摔到那位胡搅蛮缠的家长面前： "看看吧，这就是你要的证据！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但王德永咬紧牙关，始终不承认拿了钱，还带着家长一次又一次地找学校、找区教委、找市教育局，后来甚至投书到媒体，要求黄彤向他赔礼道歉，为他恢复名誉，一时沸沸扬扬。学校也认为黄彤的做法确有不妥之处，希望她能让步。上级没有主持公道，反而不问青红皂白地企图息事宁人，让年轻气盛的黄彤义愤难平，她一怒之下辞职离开了学校。那以后她进过企业，企业破产以后做了个体户，经历过太多的磨难和坎坷，可她从来没有后悔。后来她才听说，王德永的父亲是刑满释放人员，家里的日子举步维艰，难怪王德永的性格敏感多疑，好像时时准备回击别人的伤害，难怪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捐款。不过这并不能成为偷盗的理由，更不能成为纵容和姑息这种恶行的借口！后来听说王德勇转学去了外地，不过她已经不再关心了。看来他的同学们对他的行踪同样也不知情。那他这次突然出现，仿佛为了回答大家的疑问，王德永笑吟吟地开了口： "我王德永上学没出息，走到哪里都是抗榜生，不过我做生意还是很有一套的，炒股票、开公司都是一帆风顺。我这次回来，是想在老家开间分公司。项羽说过，富贵而不还乡，犹如衣锦而夜行。不过呢，我虽然在此地土生土长，可自打十岁那年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能够联系得上的只有你们这些老师和同学了，所以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大家聚一聚，以后请大家多关照。来，喝酒！"
黄彤跟大家一起举起酒杯，心里却鄙夷地想：好一副暴发户的浅薄嘴脸！有什么好显摆的，谁知道你的钱干净不干净？！
王德永却是一副豪爽气概，又斟了满满一大杯酒，对黄彤说："黄老师，当年我没少惹您生气，我向您赔罪！全怪我当时年少无知。如果您肯原谅，就跟我喝了这杯酒！" 说着，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黄彤犹豫了半晌，觉得面前的酒杯重有千斤：原谅？我是因为你才失去了心爱的教师岗位，改变了整个人生！这么多年的酸涩苦楚，能这么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吗？！
"慢！"一直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旁的刘芳突然站起身来，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对黄彤和王德永举了起来： "这杯酒应该我先喝，应该赔罪的是我，是我啊！"说罢，没等别人反应，就一饮而尽。"刘芳，你？"黄彤莫名其妙。"黄老师，您，我们冤枉王德永了，他确实没拿捐款箱里的钱！" "啊？！"黄彤惊呆了， "那是谁拿的？""谁也没拿，里面的钱根本没少，是统计表记错了！那天放学回家路上，我到文具店买钢笔，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就知道是我搞砸了。那天爸爸给了我两张钞票，一张十元的准备捐款，一张五元的准备买钢笔，肯定是我没留神把五元的那张当成十元的投进了捐款箱，而在统计表上写的却是十元，" 刘芳泣不成声。"你，你该及时告诉老师啊！"黄彤嚷着说。 "我是想告诉您的，可事情已经闹得那么大，我实在鼓不起勇气！这些年来，想到您和王德永两个人的命运都因我的一时不慎而改变，特别是王德永下落不明，我一直怀疑他从此沉沦了，我就感到罪孽深重，愧疚和自责像大山一样沉重地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现在好了，你们都生活得不错，特别是德永事业有成，又宽宏大量，我终于可以向你们坦白了，"刘芳一口气说完，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王德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发出几声怪笑，把大家吓了一跳。他没有理会大家的关切，从衣袋里摸出厚厚一叠钞票交给身边的秘书说： "林小姐，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林小姐接过钞票，"叭"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大家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是哪一出。王德永打开手机，颤巍巍地拨了三个数字："喂，公安局吗？我要报案。西郊别墅盗窃案的案犯现在正在天外天大酒店的芙蓉厅里，你们随时可以过来。"挂上电话，他又不慌不忙地把钻戒、手表和项链一一摘下来放到桌子上，把光鲜的外套一一脱下来挂到椅子上，露出里面肮脏破旧的衣衫来，然后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黄老师，刘芳，各位同学，麻烦你们一件事。"良久，王德永平静地开了口。"你说，尽管说！"大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应道。"请你们为我作证，我可是自首的！""一定，一定！"大家满口答应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