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集,潘烨霖与黎芙铮吃过晚饭,坐在厅内,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潘烨霖拿出烟袋,装好烟,将烟枪递向黎芙铮:“我看你这两天胃口差得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你要不要尝一口这个?这是天一那小子不知哪搞来的,我尝着淡得很,或许倒对你的胃口!”
黎芙铮有些心不在焉地推开烟枪,端起茶,抿了一口,怔怔地看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沫子,轻轻地道:“听说他们两个又好了?这次是真的好了吧?”
潘烨霖收回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来,爽朗地笑道:“那天叶家老爷子回省城前来这儿道别,不说了没事了嘛,你没听到昕儿说,这次,是媳妇儿主动搬到天一房里住的?你呀,就等着抱孙子吧!”
黎芙铮撇撇嘴,红了眼圈:“这儿子一年都没见到一回,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受了伤,连话都没跟我说一句,就又走了!还不如黎昕和黛儿贴心!这媳妇儿更是有了还不如没有!真要有了孙子,依她那德性,会给我带?”
潘烨霖眼神一黯,叹口气道:“咱儿子也不容易,你看经过了这么多事,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已是万幸了,你呀,看开些吧!”
他磕了磕烟灰,又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给带就不带呗!你以前不总埋怨我没好好陪你?过两天,我带你四处走走逛逛,听说西山那边的温泉池子不错,我带你去泡泡?”
黎芙铮轻哼一声,赌气道:“干嘛过两天?明儿个就去!”
潘烨霖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听那叶家老爷子的意思,儿子媳妇儿这次回省城前,定是要来家一趟的,黎芙铮不过是气话,哪舍得不见?
潘烨霖戏谑地笑:“我倒无所谓,好啊,你要去,我这就让文管家准备着,咱明儿个就走?”
黎芙铮将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怒目而视:“你!……”
潘烨霖急忙拉过她的手,安慰地来回轻抚着,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玩儿呢不是?”却见黎芙铮捂了嘴站起身来,刚走两步,但忍不住弯腰吐起来。
潘烨霖吓了一大跳,连忙扔了烟标,上前扶住一阵晕眩,往后就要倒的她,一迭连声地向外喊:“来人,快给我请华大夫!”
立即有丫头应声去了,又有丫头进来收拾,打来热水,潘烨霖扶着黎芙铮坐下,亲自接过毛巾,细细地为她擦拭起来,一脸心疼地叫:“这是怎么了呢?这多年,你可没病过!”
黎芙铮甩开他的手,埋怨道:“胡说什么呢!我本来没事,倒要给你掐出事来!我不过是看着吃的反胃,有些乏而已,这倒像当初……”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张大了嘴,怔怔地看向潘烨霖。
潘烨霖被她看得心慌,他突然瞪大了眼,眼中充满了恐惧,一双手紧紧地抓住黎芙铮:“阿铮,咱还没抱上孙子,你可不能有事!”
黎芙铮皱眉道:“胡说什么呢,经过多少事了,这点算什么?”
这时华大夫急匆匆地走进来,潘烨霖急急地道:“快、快,快把脉!”
华大夫把了脉,一脸惊讶地看向黎芙铮,期期艾艾地道:“夫人,换个手给我再把下?”
潘烨霖心里更慌了,却也不敢吼出声来,却见华大夫满脸的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叫道:“司令、夫人,大喜!”
正在厅中烦躁地踱着步的潘烨霖猛然顿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看华大夫,又看看黎芙铮,只见一惯大气的黎芙铮竟了低了头,红了脸,也是一脸惊喜的模样,他心中一动,颤声道:“给我说清楚!”
华大夫忙站起身来,弓身笑道:“夫人这是有喜了!”
潘烨霖大步跨上前去,一把揪住华大夫的领子,吼道:“你说真的?”
华大夫也不惧,淡定地笑道:“千真万确!”
潘烨霖甩开他,走到黎芙铮面前,一把抱起她,兴奋地大叫:“阿铮,咱们又有孩子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她。
黎芙铮却是红了眼,仍是不敢置信地叫:“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咱们都四十好几了,反倒有了?”
华大夫忙笑道:“夫人,前些年,司令受了很多伤,也没有好好休息调养,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这一年多,少爷接手军政以来,司令的身体明显比以前好了许多,这个年纪再怀上孩子,也是很平常的事!”
潘烨霖哈哈大笑起来,对着一旁也是喜笑颜开的文管家叫道:“快,派人去通知少爷、大少爷还有三小姐,让他们都给我回来,我要好好庆祝一番!”
柳府,叶蕴仪放下粥碗,接过潘启文递过来的毛巾,皱眉道:“你真要将日本人赶尽杀绝?那些个日本商人和领事,你也都要赶走?”
潘启文走到桌边坐下,沉声道:“蕴仪,你真当他们都是正经商人吗?黑龙会,最开始就是那纱厂的日本人请来帮他们‘管教’那些不听话的中国工人的!那个日本领事,你又不是没领教过!”
叶蕴仪叹口气:“可是这无凭无据的,很难交待啊?”
潘启文冷笑一声:“要什么凭据,要向谁交待?再说,出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我也要向百姓交待!”
叶蕴仪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潘启文,她的手抚上了潘启文的背,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肩,脸轻轻地贴上了他的,柔声道:“启文,我知道,你这么做,大半是为了我!你是怕黑龙会不死不休,你是怕我再有危险,你更是为了要报我爸、妈的血海深仇!”
潘启文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他放下杯子,反手向上握住了她的手,没有说话。
叶蕴仪接着说道:“日本人要赶走,可是我们要有策略地赶,现在意气用事,以后后患无穷!你若一辈子当这土皇帝,我绝不拦你,可明摆着这不可能,那你就不能授人以柄!”
潘启文用力地按了按她的手背,摇摇头道:“蕴仪,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要策略地赶,即便是下套子,也得花时间!但黑龙会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不能,再让你陷入险境!”
叶蕴仪转到他前面,面对着他,神色凝重地道:“启文,你只求你心安,可考虑过我是否心安?”
潘启文一愣,只见叶蕴仪定定地看向他,郑重地说道:“启文,潘家军迟早要归了南京,南京那边,对国与国之间的事,自有考量,定不能如此简单率性而为!而自古以来,曾拥兵自重者定然遭忌,更何况,若你为了我,将如此大一把柄授于人手,你叫我如何心安?”
潘启文脸一沉,冷笑一声道:“若南京那边如此心胸,不归也罢!”
叶蕴仪叹口气道:“启文,你的理想呢?你的抱负呢?你可是真想要做这土皇帝?更何况,你若不归向南京,迟早便是将这西南之地陷入战火,百姓好容易才安生了几年,你能忍心?到时成王败寇,现在南京已将各路军阀收得七七八八,你又有几成把握能胜得了?你一人之身可系潘家军上下几十万人,还有他们的家眷!到时,你又拿什么来护我?”
潘启文浑身一震,只见叶蕴仪忽然放松了神情,轻笑一声道:“启文,日本人再怎么横,这里总归是你的地盘,从今以后,我天天在你身边,你还怕保护不了我吗?”
潘启文听到那句“天天在你身边”,心头一热,一个“好”字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他一看到叶蕴仪被裹得馒头似的那双手,他却生生咽了回去,咬着牙道:“可我不能放过那些日本人!”
叶蕴仪郑重地点点头,一双凤眼中现过一丝冷色:“当然不能放过!即便是为了那56个无辜的百姓,咱也不能放过他们!”
潘启文脸上一喜:“你已有了想法?”
叶蕴仪冷笑一声道:“那些公然作乱的黑龙会的人,你尽管抓了杀了就是!那些个日本商人,我知道,他们主要是银行和纺织厂,还有些贸易行,这个好办,回到省城,咱们银行第一批贷款,就是选几个纺织作坊,扶持他们开纺织厂,那周一才便是其中一个!到时,咱们再暗中垄断了棉花的收购,让日本人收不到棉花,他们在这里办厂,明摆着就是看上了咱这里的廉价棉花和劳动力,若是棉花收不上来,明年他这厂自然就办不起来!还有,银行,要挤兑他们,咱们也有的是办法!”
潘启文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到时我专门派人暗中保护这些个商家,只要有日本人捣乱,咱们就有了理由赶他们走!”
叶蕴仪点头笑道:“至于那日本领事,咱们只需下个套子给他钻,定叫他被赶得心服口服!”她眼珠子一转,俯首在潘启文耳边说了一番话,潘启文眉一挑,拍手笑道:“蕴仪,你学坏了!”
叶蕴仪轻哼一声:“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潘启文在她脸上揪了一把,忍不住地笑:“你叫他看得到吃不着,还非给他安上一个强奸民女之罪,蕴仪,你这招够狠!”
叶蕴仪她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他们送个林婵凤给你,你倒是吃着了,你很享受不是?”
潘启文眼皮一跳,忙赔着笑道:“蕴仪,这哪儿跟哪儿啊?”他站起身来,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地坏笑:“以后我只给你一人吃,管饱!如何?”说着,他的唇便压了下去。
叶蕴仪用手肘推着他,咯咯地笑着,潘启文不依,将她抓回来,正在这时,却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潘启文不悦地喊了声:“什么事?”
门外只听刀疤抑不住的兴奋的声音:“少爷,司令和夫人那边派人来报喜!”
潘启文和叶蕴仪一愣,报喜?
潘启文打开房门,瞪了刀疤一眼:“你最好真的是有喜事报来!”
刀疤掩住笑,喜滋滋地道:“少爷,大喜事!夫人有喜了,司令派人来让你们赶紧回去呢!”
潘启文瞪大了眼,看了看叶蕴仪,又看看刀疤,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我娘、我娘她有喜了?”
刀疤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潘家就要有小少爷了!少爷,您要做哥哥了!”
潘启文哈哈一笑,转头对叶蕴仪兴奋地笑道:“哎哟喂,我爹那叫一个勇猛哎!”
叶蕴仪一拍他胳膊,横他一眼:“别没大没小的!”
她对刀疤笑道:“司令跟夫人定是高兴坏了吧?你赶紧的去备马,咱们现在就去潘家集!”她看了一眼潘启文的手,又叫住刀疤道:“还是坐马车吧!他这手,抓缰绳可都疼!”
马车上,潘启文小心翼翼地道:“蕴仪,我娘这么大年纪怀了孩子,可不容易,她这身子可不一样了,以前的事,只怕她心中有怨气,若是、若是……”
叶蕴仪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瞪他一眼:“爷爷已经训过我好大一通啦,你还说!”
潘启文神色一僵,叶蕴仪放开他,柔声道:“启文,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娘一直就只你这一个独子,必定宝贝得什么似的,你为了我不认爹娘,已是大不孝,现在既然咱们都放下了,自是要以孝为大的。”
叶蕴仪低了头,轻声道:“爷爷命我,这次定要去潘家集,向爹娘磕头认错的!”
潘启文眼中掠过一抹心疼,他在她的额头亲了亲,叹口气道:“蕴仪,以前都是我不好,怎能怪你?磕头认错倒是不必了,只是若我娘脾气不好的话,你多担待些!”
叶蕴仪抬起头来,自得地笑笑:“你就看好吧,我呀,保准哄得你娘开开心心的!”
潘启文脸上挂起一个欣慰的笑来,他搂过叶蕴仪,感叹地道:“我娘生我的时候,因为在打仗,她吃了不少的苦,我也不懂事,总是惹她生气,可每次我惹了祸,都是她帮着我,要不然,我早被我爹给打死了!这一次,咱们一定要让她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来!”
马车来到潘家集潘家大院门口时,已是黄昏时分,潘启文与叶蕴仪刚到门口便感受到了上上下下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一个黑衣护卫忙迎上来禀告:“司令和夫人去上香去了,文管家也去了。”
潘启文点点头,对那护卫道:“你去把华大夫给我叫来,我要问问夫人的身子状况如何!”
那护卫忙笑道:“司令不放心,令华大夫也跟着去了!”
潘启文转头对叶蕴仪笑道:“我爹这回倒是仔细起来了!”
他携着叶蕴仪来到前厅,对叶蕴仪笑道:“咱们先喝点茶等会儿,天快黑了,他们也该回来了!”
这时厅外刀疤远远走过来,欲言又止,潘启文对叶蕴仪道:“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潘启文走到厅门外,压低了嗓子对刀疤说道:“那些日本人都处理干净了没?别现在让我娘沾上那血腥之气!”
刀疤低了头回道:“我问过了,那些个男人都已杀了,只余下两个女人和那个孩子,当时夫人说看着怪可怜的,说是等你回来跟你商量一下再处理,后来,昨儿个查出夫人有喜了,夫人就作主要放了他们几个,说是为小少爷积福!”
潘启文皱了皱眉:“已经放了?”
刀疤忙道:“夫人要文管家问清楚他们住在哪里,可有家人,好送他们回去,可他们却什么都不肯说,夫人觉着他们是害怕才不肯说,今天上香,就带他们去了庙里,说是让寺院先收留他们一段时间,以后是走是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一股强烈的不安猛然涌上潘启文心头,他急急地问道:“上香得一大早去,为何现在到黄昏了,他们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潘启文心头一跳,转身向门外看去,只见一个黑衣护卫正飞奔而来,看到潘启文,他一下子脱力般跪倒在地,带着哭腔,急叫道:“少爷,快!司令命我来接你,去庙里,见夫人最后一面!”
潘启文身形一晃,闻声赶来的叶蕴仪急急地扶住他,潘启文已一把揪起那个护卫,厉声吼道:“你在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