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上,潘启文闭了眼,叶蕴仪那苍白的脸色和凄凉的声音在耳边轰鸣,远远盖过了汽车马达的喧嚣,。
“孩子姓潘,我在南京等你一月!”
“我,难道就不是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么?可我,等来的是什么?等来的是你的离婚声明!”
潘启文的心被这字字句句揪得生生地疼!
呵呵,如她所说,在两个人的感情历程中,他潘天一除了替她爷爷挡过一粒子弹以外,他真真实实地付出过什么?
这一次她回来不到一月,他不过受了这几天的气,便自觉委屈。
而五年前,她和孩子却的的确确是九死一生!下药、绑架、难产!当她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所爱的人所为,那是怎么样的身和心的痛!
她还要忍受住什么样的难堪和屈辱,去向方家问出解药的真相!
即便那样的情况下,那样骄傲的她,还是发出了那样一份电报。可她,等来的,却是他的那份极具羞辱的混账声明!
还有这五年来病痛的折磨、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五年不敢面对方家,又自觉拖累愧对叶家,她,难道便不委屈么?
这一次,她肯给他机会,他潘天一不知感激,却生气她不肯承诺永远!
呵呵,潘天一,你凭的什么?
汽车缓缓地停在东磨街叶宅门外,文四拉开后排车门,见潘启文没有下车的意思,又赶紧关上。
文四回到前排座位,轻轻唤了声:“少爷?”
潘启文睁开眼,看向叶宅大门,耳边响起她那句:“这机会,你不要也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是他自己搞砸了这一切,这门,现在还会再为他而开吗?
潘启文终是拉开车门,一弯腰下了车,他一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狠声对文四道:“这两件事,你尽快给我查清楚!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
文四应下了,他小心地看了看潘启文的脸色:“少爷,晚上,您还回司令府吗?”
潘启文脸上泛起一阵懊恼之色,他横了文四一眼:“不回!”那话语虽是斩钉截铁,却明显底气不足。
潘启文走到院门前,有些忐忑地抬手拍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的小柱子看了潘启文一眼,没有说话,却一侧身,将潘启文让了进去,文四看到潘启文进了门,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身上车走了。
潘启文整整衣领,缓缓转过影壁,立时便听到孩子的欢笑声,看到透出窗外的那昏黄却温暖的灯光,还有那隐隐飘进心底的饭菜香气,这些,无一不在牵引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几乎是向着那一片温暖急奔了过去。
叶蕴仪不能下床,两个孩子的晚饭便摆在了她的房里,看到小宇小风乖巧的模样,叶蕴仪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潘启文,屋内有一刹那的寂静,潘启文有点尴尬地抬了抬手,小心翼翼地看向叶蕴仪:“那个,我过来吃饭!”
叶蕴仪目光在他青紫的嘴角停留了一下,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吩咐下人加双碗筷,潘启文毫不客气地坐到小风旁边,吃了起来。
吃过饭,妈子便领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叶蕴仪恹恹地躺了下去,背对着潘启文,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舒服,要睡了!”
潘启文却一个跨步上前,趴在床边上,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叶蕴仪,他抱得很紧,紧得叶蕴仪能感到他双臂的轻颤。
叶蕴仪正要挣扎,却听到头顶上一个疲惫之极的声音缓缓响起:“蕴仪,日本人,后天就到了!”
叶蕴仪心底一软,她没有回头,静静地由他抱着他,半晌,她轻声道:“那,你准备好了吗?”
潘启文那原本惴惴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却沉声道:“原本该做的,我都做了,可是,宗尧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说至少有两拨人,要来刺杀这些日本人,这两拨人,虽然出发点各不相同,一拨是来自东北的流亡志士,一拨是出于政治目的的政客所派,但他们的目标都是要挑起战争。”
他不无忧虑地叹了口气:“但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的行踪若何,却一概不知!所以,后面一段时间,不知道还会出现些什么状况,这一次,将要面临什么,真的是难以预料!”
叶蕴仪心里一沉,若只是面对普通民众的反日情绪也便罢了,可若是有心人的刺杀,这形势陡然便严峻起来!
无论是哪拨人,若是因刺杀而与西南军起了冲突,这中间避免不了流血死人,潘启文便要背上这屠杀爱国志士的罪名!
而那些出于政治目的的刺杀,却更为可怕,现在西安局势微妙,若是普通的政治争斗便也罢了,偏偏现在却是民族危亡时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错,便有可能成为千古罪人!
潘启文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喃喃道:“蕴仪,我需要你!”
叶蕴仪心里又沉又疼,潘启文这样率性而为的人,更适合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与敌人厮杀,而眼前他所背负的,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却听潘启文柔声道:“蕴仪,我好累,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叶蕴仪身子虚弱极了,坐起来看着孩子吃晚饭已是强撑,这会儿已再无力去思考什么,她任由潘启文上了床,抱着她。
叶蕴仪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身后似有一个大暖炉,那热烘烘的气息一直环绕着她,将她原本因寒冷而僵硬蜷缩的身体慢慢地烘暖烘软了,她不自觉地将身体放松打开来,小腹上也暖暖的,竟不再疼痛。这一觉,她睡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清晨,叶蕴仪缓缓睁开眼来,一伸展身体,有什么东西从小腹边滚开,而手边和脚边也各有一个硬梆梆的温温的东西,拿起其中一个来看,是打吊针用的玻璃瓶子,里面灌满了热水,许是怕烫着她,外面还裹了一层毛巾。
叶蕴仪这才发现,自己周身竟然都是暖暖和和的。她不由歉意地看向正走进来的张妈:“张妈,这暖瓶的水到半夜就凉了,你还起来给我换热水?”
张妈正将水壶往炉子上放,听到叶蕴仪的话,忙回头笑道:“不是我,是潘司令!”
叶蕴仪怔了怔:“是他?”
张妈点点头:“嗯,我昨天给你拿暖瓶过来时,潘司令就命我放了两壶冷水在这炉边上,刚我看两壶水都没了,想是他半夜烧了水,给你灌瓶子里了。”
叶蕴仪伸手摸了摸毛巾内暖瓶的温度,还有些烫手,她恍然忆起昨晚那舒适的暖意来,心里不由一热,想来,是他早上起来后才上的暖瓶,而昨晚,他一直在用他的身体给她暖着。
张妈拿着一床小棉被走过来,伸手进叶蕴仪被窝内,熟练地抽出原本垫在叶蕴仪身下的小被,再将手上那床小被塞到叶蕴仪身下去,她不由惊呼出声来:“没有脏?怎么可能?”
叶蕴仪一愣,这才感觉到下身干爽,并不似以前那般粘粘糊糊地难受,她不由向床头看去,只见昨晚放在床头的那几条月事带和一堆的草纸已然不见,而张妈正从床下拖出一个盆来,里面有换下的月事带和那一堆被浸得血红的草纸,张妈皱了眉道:“小姐,你昨晚换了5次?你还怎么睡?”
叶蕴仪耳根哄然一热,那是,他,为她换的?
这时另一个妈子端了一碗药过来,叶蕴仪不由皱了眉:“我不是有药丸吗?这又是哪来的?”
那妈子忙道:“这是潘司令昨天请了华大夫来看,为您开下的,华大夫说您这身子要是调理好了,还是有得治的,小姐,您说您疼成这样,以前怎么就这么不上心呐!”
叶蕴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华大夫看过了?”
那妈子笑道:“是啊!司令还命华大夫在咱们这儿住下了呢。华大夫昨晚还给你用了一趟针,他说,他的针法比大周的管用,只需用一次,就可管这几天不疼!但还是不能接触生冷!我看您今天早上这模样,可是比以前的第一天要强多了!”
叶蕴仪眼中不自觉地泛起一股潮意,好几年了,每个月的这几天,都是那样的生不如死地难受,每一次,她只能一个人硬挺挺地挨过来,这是第一次,感觉到了些许的暖意。
她的耳边不由响起潘启文那恼怒的话语:“叶蕴仪,你只是一个女人!你一个人扛不起的时候,靠一下又怎么样了?”
叶蕴仪心里不由一软,他说,他需要她,心底里,她何尝不渴望着那份温暖?
省府办公厅外,群情激昂的学生游行队伍被拦在军警的警戒线外,一浪接一浪的反日口号声此起彼伏。
办公厅内,潘启文与方宗尧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均面带微笑,朝向那一片耀眼的闪光灯。上方,是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西南省主席兼绥靖公署主任方宗尧先生到任记者招待会”。
就在主持人宣布记者会结束时,一个尖厉的声音带着一丝阴笑响起:“请问潘司令,当初日本人是被您一手赶出西南,而传闻您曾因您前夫人问题,与方主席不和,那么这一次,你们又要如何精诚团结呢?”
潘启文与方宗尧脸上神色都是一沉。
各报社都是事先打过招呼,绝不允许涉及私人问题,便是先前法新社记者,也是在他们的授意下,才将日本人重启领馆之事透露出来,而这个人,为何会有如此胆量?
潘启文眼中刹那间掠过一丝狠戾,他根本便不答话,只厉声道:“哪来的冒牌记者,给我赶出去!”说完目光向旁一瞥。
立时便有黑衣卫队的人,上前一把捂住了那人的嘴,直接拖了出去。众多记者眼睁睁看着那人吱呀着被拖走,根本就没有再说话的机会,立时都噤了声。
潘启文目光森寒地一扫台下,决然一笑:“各位若是公事、国事,我潘天一知无不言,即便你们将我骂得一无是处,我潘天一也绝无二话!可若是涉及其他问题,休怪我不客气!报纸上,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还请各位回去掂量掂量!”
潘启文那沉沉的皮靴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响起,一步、一步踏得身后的林泰只觉心惊肉跳。一直来到方宗尧办公室门外,潘启文仍是阴沉着脸,对林泰狠声道:“给我查那人,看是什么来路!”说完,他跟在方宗尧身后进了门。
方宗尧挥手让秘书出了去,亲自倒了杯水,递给潘启文,潘启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皱了眉,看向方宗尧:“关于那两拨准备刺杀的人,现在南京方面有什么消息吗?”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随着方宗尧一声:“进来!”,文四推门而入。
看到文四,潘启文猛然站起身来,眼中掠过一丝惊慌:“不是让你守在东磨街那边吗?是不是少奶奶有什么事?”
文四忙将手上一个信封呈给他:“这是少奶奶命我送来的,说是要紧的事!”
潘启文接过信,有些迷惑地瞄了一眼方宗尧,拆开了信,粗粗一看,不由眼中一亮,他挥挥手让文四退了出去,这才将信纸递给方宗尧,兴奋地笑道:“蕴仪这可真是解了咱们燃眉之急啊!”
方宗尧接过一看,白色的信签上,只有短短五个字:“嫁祸日本人!”他略一沉吟,也不由眉眼一弯,抚掌道:“此计大妙!可谓一箭双雕啊!”
方宗尧警觉地关上房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刚刚还在想着,南京派过来刺杀的那拨人,他们上头有人,我们若要抓他们,只怕被他们打着抗日的旗号,反咬一口,若是他们再煽动民众闹事,我们可就抓也不是,放也不是,还十分之棘手!”
潘启文点点头,微微一笑:“现在我们只需放出风去,说是有日本人准备刺杀日本领事,以达到挑起战争的目的,只要稍微做点手脚,便叫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来可以将这拨人给抓了,到时是关是放,便可由我们说了算,说不定,还可成为你父亲打击对手的筹码!二来,也可以起到警醒那拨东北流亡志士的作用,提醒他们不要上了日本人的当,他们若真这样做了,反倒成了日本人的走狗,他们若真是爱国的,便得掂量掂量!”
他脸色蓦然一变,他急急地拉开门,将文四唤了进来,沉声道:“你回去跟她说,让她好生养着,不要瞎操这些个心!”文四愣了愣,应下了,转身要走,却听潘启文在背后叫道:“回来!”
文四赶紧站住,转身,只见潘启文眼中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轻声道:“你告诉她,她的主意帮了我们的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