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司令府议事厅内,一排军官正襟危坐,随着那阵熟悉而有力的脚步声传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看向了门口,一看,便全都傻了眼。
潘启文正将军昵大衣往身后的林泰手上一甩,深绿色军装上,那条粉嫩粉嫩的围巾,显得尤为突兀,那围巾很短,在潘大司令脖子上堪堪围了一圈,打了个结。
与刚刚扔大衣的动作全然不同,潘启文轻手轻脚地解下围巾,原本凌厉的眼神蓦然变得柔软,他小心翼翼地将围巾揣进衣兜里,这才发现了众人怪异的目光,他一边走到自己座位上,一边温和地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挥挥手:“嗨,我闺女心疼我,临出门时,从她自己脖子上摘下来给我的!”
军官中的陆念迅,听了潘启文的话,原本严肃冷凝的眼中,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例行的公事谈完,潘启文将陆念迅留了下来。
“陆念迅,你不是说特种兵团缺乏‘忍’的训练吗?这一次,我就将保护日本领馆人员安全的责任全权交给你负责,你要给我将那些日本人‘保护’得滴水不漏,你明白?”
陆念迅神色一变:“什么?调特种兵团来保护日本人?”
潘启文双眼微微一眯,眼神锐利:“怎么?有问题?”
陆念迅一凛,立刻挺直了背脊,高声道:“没问题!”他咬牙问道:“保护得滴水不漏的标准是什么?”
潘启文轻轻一笑:“以保护为由,不许他们与外界有任何接触,除非是我们安排的,连一只鸟也不许给我飞进领馆去!其余的嘛,只要这些日本人不死就行!”
陆念迅眼神一闪,有些兴奋地重复了一句话:“只要不死就行?”
潘启文点点头:“另外,你们还要负责清除暗中的隐患,领馆外围,命你的人给我明着站岗,即便别人扔鸡蛋,也得给我站直喽!必须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不许与民众起任何冲突,做不做得到?”
陆念迅挺胸答道:“做得到!”
潘启文满意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既然来了省城,就抽空去东磨街看看吧,小风都叨叨你好几回了!”
陆念迅脸上刚毅的线条瞬间柔和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向潘启文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
“老陆叔!”小风一溜烟地向门口的陆念迅跑去,陆念迅忙蹲下身来,小风已是咯咯笑着扑进了他怀里,小风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噘了嘴叫:“老陆叔,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
陆念迅有一刹那的愰神,耳边响起一个同样软软却怯怯的声音:“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清儿?”
他心里不由一痛,那一年,他的小小的女儿,也才小风这么大呵!他闭了闭眼,强自收摄心神,再不敢想,他怕,一想,便要撕了心、裂了肺。
陆念迅微低了头,掩去眼中那股潮意,他环住了小风,从兜里掏出一个竹蜻蜓,双手一搓,那竹蜻蜓便旋转着升上了空中,小风兴奋地尖叫一声,追着竹蜻蜓去了。
陆念迅站起身来,又从兜里掏出一把弹弓,递给小宇,摸了摸小宇的头,笑道:“回头让小柱子教你,他这个可厉害得很!”
小宇礼貌地谢了陆念迅,陆念迅一抬头,却发现叶蕴仪正倚门而立,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象是迎接熟得不能再熟的亲人一般,轻轻一声:“老陆,你来啦?”
陆念迅心头一热,却仍是恭敬地看向她:“小姐,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叶蕴仪侧了身,往门内一让,笑道:“都几天了,已经没事了,来,老陆,进来坐!”
陆念迅迟疑了一下,却听叶蕴仪嗔怪地笑道:“老陆,我跟小宇、小风,早便当你是自家人一般,如今你可是堂堂特种兵团长了,还要跟我守着那些个规矩么?来,进来坐吧!”
陆念迅释然地笑了笑,这才跟着叶蕴仪进了屋,落了座。
叶蕴仪亲自为陆念迅斟了茶,笑着问道:“怎么样,在军队里,可还习惯?”
陆念迅忙双手接过了,点头道:“挺好!”
两人拉了一会儿闲话,叶蕴仪突然问道:“老陆,你比潘天一年长,又任过军校教官,在他那里,可觉着委屈?”
陆念迅眼中掠过一丝钦佩之色,肃然道:“潘司令,绝对是一个出色的将军!他对我只是几面之缘,却肯完完全全将他最看重的特种兵团交与我,枉我虚长他几岁,单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一条,我便自愧不如!”
叶蕴仪也正色道:“老陆,不单只特种兵团,这一次,他命你的特种兵团保护日本人,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与你了啊!若是日本人有事,这挑起战争之责,他潘天一便背负不起啊!”
陆念迅背上一凛,他定定地看向叶蕴仪:“小姐,你放心!潘司令能做到暂且将仇恨摆在一边,以国事为重,我陆念迅也定能做到!潘司令既能如此信任于我,我定不负他所托就是!”
叶蕴仪欣慰地笑了笑:“老陆,你,我自是放心的!只是,这一次,民众反应激烈,你跟你的兵们,可要受些委屈了!”
陆念迅忙道:“这不算什么!这些兵,正好拿这件事来练他们的忍耐力呢!”
吃过午饭,陆念迅方才告辞出来,走到门口,他顿住了脚,回头看向叶蕴仪,轻声道:“小姐,潘司令早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摘下小风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我听军官们说,从未见过司令如此温柔的眼神!”
叶蕴仪心中一暖,她垂了眼眸,低声道:“谢谢你,老陆!你放心,我正在试着放下过去!”
新建日本领事馆外,整条街已被游行示威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一阵刺耳的口哨声响起,大批的军警涌了进来,迅速拉起了警戒线,将人群向两边驱逐,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缓缓驶了进来,“日本人滚出去!”“还我河山!”“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声声口号,振耳欲聋。
那辆已被砸得惨不忍睹的汽车终于在领馆门外停下,人群中有一瞬间的静默,当车上几个日本人在军警的护卫下,走下车来时,刹那间,鸡蛋、西红柿如暴雨般向那几个身着黑色西服的日本人砸去。周围闪光灯卡卡卡地响起,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记者,用相机记下了这一幕。
突然,几声巨大的枪响,一下子震惊了所有人,一部分军警护着几个日本人迅速退到领馆内,大门立刻紧闭。同时,大批军警一拥而上,将几个人按倒在地,并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枪支武器,突然,游行队伍中的一个学生大声喊道:“他们刚才说的是日语!”
这一句,令正准备自发上前抢人的人们蓦然止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几个人,而这时,被按倒的其中一个人,竟是用日语大声叫骂起来,原本愤怒的人群立刻议论纷纷,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日本人要刺杀日本人?”
就在那几个外国记者刚刚反应过来,想要上前拍照时,军警却已将那几个人塞上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司令府,夜色已深,潘启文看着晚报上醒目的标题---《日本人意欲何为?》以及配图的新闻时,他微微一笑,对文四道:“你现在把这报纸给少奶奶拿过去!对了,跟她说,我这里还有事,晚点过去,不要等我!”
文四忙赔着笑道:“少奶奶说,今儿个她的病好了,无论如何要您早点过去!”
潘启文面上一喜:“华大夫允她出房门了?”
见文四点点头,潘启文立刻点点头,抓起椅子上的大衣,兴冲冲地道:“走!”
车上,潘启文皱了眉,他的手在椅背上轻叩良久,终是对文四吩咐道:“蕴仪房间隔壁西头那一间客房是不是空着的?回头你给我收拾收拾,我住那儿去!”
文四一呆,也顾不得忌讳,急道:“少奶奶又赶你了?”
潘启文脸一沉:“赶个屁!”
他嘴角随即泛起一丝苦笑,前几天,蕴仪是来了月事,他每晚抱着她睡,为她取暖,倒也没有什么,可如今她好了,若他再跟她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怕自己-----熬不住。
刚开始两天,她全身冷得像冰,刺得他心肝儿都疼得颤,哪还有那些心思?可后来两天,她的身子逐渐地活泛了起来,尤其是昨晚,她已是有了些温热的气息,那样温香满怀,他昨晚搂着她,身下早已是起了反应,他一动不敢动,也不敢让她发觉,只得将下身稍稍挪远一些,就那样直挺挺地僵硬地过了一晚。
而今天,他想,他还是自己睡一间房的好。
现在,她好不容易松了口,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又怎么敢,轻易去破坏?
她嘴上虽然不说,这几天对他也温柔有加,可他知道,那份声明,便如一道鸿沟,横梗在两人之间,那真真实实的是他潘天一发出的,连一个替罪的人和借口都找不出来!
他知道,她也在努力去忘记,可是,她身上的病痛,却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这件事实!
他,只能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能用他的真心,还有家的温暖,慢慢地去抚平她心底的伤,心底里,他未尝不是有自己惩罚自己的念头。
他来到叶蕴仪房外,推开门,静悄悄的,他的心有些焦躁起来,走到里间,却发现没有人。
潘启文再次走到外间,一抬眼,却见她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是满满一碗长寿面,正小心地跨过门槛,她的身后,清朗的夜空中,一弯明月高挂在天上,月光下,她的身影是那样的宁静而柔和,潘启文怔怔地立在那里,不由看得痴了。
叶蕴仪走到桌边,放下托盘,将那面捧到他面前,微微笑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会做别的,可这面却是我亲手做的,你尝一尝!”
潘启文的手微微颤着,多年前,她就是这样,年年为他过生日,每一次,总是会有惊喜给他。
自从她离开,他便再没过过生日!
没有她的日子,岁月于他,只是天天月月年年的漫长,每长一岁,心底的绝望便多了一分,没有她给的惊喜,生日又有何意义?除了徒增痛楚,再无其他!不如不想、不念也不过,任由那绵绵的黑暗将自己淹没,心无处游荡,任它自生自灭。
潘启文喉中哽塞,说不出话来,他坐下来,眼中含着潮气,咧嘴笑了笑,刚拿起筷子,却被叶蕴仪一把抢过去,她在碗里扒拉了一下,将一根长长的面条挑起来,再将夹着面条的筷子递到他手上,略微有些紧张地道:“这根面,你要一口吸进去,不可以咬断!”
潘启文一口气将那面条吸了进去,眼见着叶蕴仪悄悄松了口气,他心里不由一紧。他放下筷子,拉了她的手往下一扯,她顺势坐到了他的腿上,叶潘启文将她箍在怀中,捋了捋她额前的发,轻声问道:“蕴仪,你以前不这么迷信的,你在怕什么?”
叶蕴仪搂紧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喃喃地道:“启文,这仗,只怕是真地要打起来了,我听说,原本上海不准中国驻军,可现在却有军队悄悄在堪察地形,研究若是日本人打过来,会从哪里登陆。”
潘启文抚着她的发顶,随意地点点头:“嗯,这本是应该的。”
叶蕴仪抬起头来,一双手不自觉地揪紧了他胸前的衣服,眼中带着一丝迷茫和怯懦:“启文,若是真打起来,你会领兵出西南吗?”
潘启文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好男儿自当马革裹……”话未说完,他便顿住,蓦然醒悟般看向怀中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一低头,便衔上了她的唇,他在她的唇舌中辗转流连,最后,他的脸紧贴着她,柔声道:“蕴仪,你放心,我答应你,即便为了你,为了一双儿女,我也一定会让自己活下去!”
叶蕴仪的手环上了他的脖子,轻声道:“好,我会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说完,她的唇便情不自禁地贴上了他的颈项,轻轻舐咬着。
潘启文身体内压抑已久的欲/望,哄然一下便被点着,他有些粗鲁地拽开她,哑声道:“蕴仪,别招我!”
潘启文眼中发热,大掌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俯首,便噙住了她的唇。两个人就那样,彼此筋骨交错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贪婪地吸吮着对方。
半晌,潘启文侧翻下来,将头埋在她胸口,低低地喘息着,死死地压抑着心底那狂野的欲望。
潘启文逐步地平静下来,他终是抬起头来,将叶蕴仪揽进自己怀中,双眸晶亮,在她迷惑的眼神中,他深深地凝向她,语气坚定:“蕴仪,我会等,等你真正肯原谅我,接纳我那一天!”
叶蕴仪轻轻一震,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讷讷地看向他:“启文,我……”
潘启文竖起食指放到她唇边,轻叹一声:“蕴仪,我不是要逼你。你给我的机会,我会珍惜,温暖的灯光,孩子的欢笑,飘香的饭菜,还有你,在等我,你现在能给我这些,我已经很满足。可是你,蕴仪,我说过,这一生,我不会再放过你!哪怕你最后还是要走,也不要紧,打完仗,天涯海角,我随你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