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四心里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松,惊的是自己爹不知又说了什么惹得少爷发火,松的是,看来少爷并未真生少奶奶的气,他这趟差事,或许不用那么担心。
听到潘启文的脚步声向外而来,他赶紧站住了,垂首立于一旁。
潘启文看到文四,一下子沉了脸:“不是让你跟着她吗?你回来做什么?”
文四赶紧将手上的电文递过去,又将叶蕴仪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少奶奶说,只需要您去省城呆一天,她明天晚上就可以跟您一起回来。”
潘启文将手中的电报纸胡乱往文四手上一拍,怒道:“她的意思是,我要是不去,她就不回来了?”
文四眼皮一跳,急忙说道:“不是的,少爷!在接到这封电报前,少奶奶就命小清按潘家集礼俗为她准备一切热孝物品和衣物,还说,后天省城一完事,就连夜赶回潘家集。”
潘启文眼神一闪,背了手,径直往外踱去,文四一脸忐忑地跟在后面,这少爷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想问,又不敢问。
潘启文来到黎昕的书房,哐地一声,重重地推开房门,黎昕从书桌后站起身迎了出来,皱眉道:“什么事?”
潘启文立在门槛前,也不进去,夕阳的余辉斜斜地笼在他一身的素白上,令屋内的黎昕不由觉得微晃了眼,有些看不清。
潘启文手一指黎昕,对着文四道:“把电报给他,让他去!”
文四赶紧双手将电报递给黎昕,黎昕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来,仔细一看,他不由低呼道:“这事当然得你去!蕴仪不敢拿主意,我也不敢拿的!”
潘启文冷冷一笑:“不敢?上次你们的三天之约,她就敢说,你也就敢听!怎么?这次反倒不敢了?”
黎昕一脸震惊地瞪着他:“你知道了?”他一把抓上了潘启文的胳膊,急急地道:“你对她发脾气就是为了这事?你不要怪她!她也是为你好!”
潘启文鼻子里重重一哼:“怪她?黎昕,你少拿她来做借口!军队在你的手上,若是无论谁说件什么事,只要理由是为我好,你就要听他的命令?”
黎昕一怔,立即低了头道:“这件事是我的错!”
潘启文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冷地道:“黎昕,我早说过,这潘家军你要就拿去,你想听谁的就听谁的,想不听谁的就不听谁的!如今,我就将它交给你,这些事,你去处理吧!你爱听谁的,听谁的去!”
黎昕总算听出了潘启文的弦外之音,忙正色道:“天一,我明白了!这次的确是我的错!要打要罚,我都认了!以后,我保证,定唯你的命是从,绝无推托!”
潘启文半眯了眼,斜睨着黎昕:“真的?”
黎昕竖起了右手中间三指:“我黎昕可指天为誓!”他眼见潘启文一脸的怀疑,又咬咬牙道:“你若不信,我可以黛儿为誓!”
潘启文一挑眉:“好啊!”
没料到潘启文竟会如此说,黎昕额上青筋突突直跳,无奈地举起右手说道:“我黎昕指天为誓,以后凡军中之事,唯潘天一之命是从,绝无推托,若违此誓,则黎黛、黎黛……”
他突然放下手,对潘启文怒道:“潘天一,你适可而止!”
潘启文转过身,背对着黎昕,慢慢悠悠地说道:“黎昕,你不是不能发这个誓,也不是不能听我之命!你只是,过不去你心中的那道坎!在心底里,你还是将你自己当成是潘家大少爷,是我的大哥,而非我的部下!”
黎昕微微一怔,他喃喃地吐出一个字:“我…”
潘启文猛然转身,直直地看向他:“可这军令如山,只有上下之分,绝无兄弟之情!这少帅之位,要么是你,要么是我,你今天定要做一个选择!”
黎昕点点头,也不搭话,径直再次举起右手,神色凝重:“我黎昕指天为誓,以后凡军中之事,唯潘天一之命是从,绝无推托,若违此誓,则黎黛终身嫁不得如意郎君,终身不得幸福!”
黎昕将手中的电报纸举到他面前,哼哼着道:“潘少帅,这个事,还是你自己去吧?”
潘启文却摇摇头:“不,还是你去!”
文四跟着黎昕连夜又赶回了省城,临走前,黎昕有意无意地在潘启文面前叹道:“听文四说,这两天,蕴仪心情不好,又忙得团团转,基本没吃什么东西,整天就几杯咖啡吊着!手上的伤口都化了脓,她也不好好上药,军医说,再这样下去,感染了,就麻烦了!”
当他们一大早赶到少城,文四话未说完,便被叶蕴仪一脸落寞地打断,文四禁不住说道:“不是少爷不肯来,而是少爷让大少爷来与关大鹏见面,说是,说是给自己留个余地!”
叶蕴仪眼中一亮,已明其理,不由点点头道:“嗯,这样也好!”
她抬起头来,急切地看向文四:“你家少爷,他,可好?有没有按时吃饭?他手上的伤有没有换药?这么热的天,有没有人提醒他,纱布不要包了反而好得快?”
文四忙道:“少爷一切都好,手上的伤华大夫有给他换药,也没包了,吃饭都是黛儿小姐和大少爷守着他吃,还有叶老爷子,听大少爷说,好象叶老爷子面前,少爷倒规规矩矩的。”
叶蕴仪安心地点点头,又满脸期盼地看着文四,毫不掩饰地问道:“他,可有问起过我?”
文四一愣,这话,可不好回答,不由低垂了头,眼角余光中,只见叶蕴仪眸中的星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神情萧瑟地挥挥手,示意文四下去。
文四暗暗叹口气,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跨出门槛,却突然听到“哐当”一声,似有杯碟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怒叱:“一大早,送什么咖啡!”
文四一惊:这、这不是少爷的声音吗?
他怔怔地抬头向前方看去,只见潘启文一阵风似地卷了进去,随即是“呯”的一声关门响,前方廊檐下,只留下小清傻傻地拎着个托盘,呆呆地看着地上被打翻的咖啡杯。小清身后,是若有所思看着这边的黎昕。
门内,叶蕴仪一脸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只见他一身素白,胡子拉茬,眼窝深陷,她还没来得及心疼,那只满是伤痕的手已探上了她的前额,先是手背,再是手心,叶蕴仪莫名其妙地看到他放下手,原先紧绷的眼神一松,却又一脸懊恼地低咒一声:“该死的黎昕!”
叶蕴仪小心试探地唤了声:“启文?”
潘启文却又抓起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手上也已拆了纱布,指头上涂了淡淡的黄色药水,那些伤痕在药水下沟沟壑壑,与她原来纤细白嫩的手大不相同,他的眸色转深,却又一把甩开她的手,鼻子里轻哼一声:“丑死了,等下就不要跟那些洋人握手了!”
叶蕴仪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犹疑着抚上了他的脸,一脸心疼地道:“不是说不过来了吗?又赶了夜路?还没吃早餐吧?”
她转头向门外一迭连声地叫道:“小清,去给少爷端点早餐上来。”
潘启文沉着脸,别开了头,走到床边,两下蹭掉了鞋,直直地躺下,,一把扯过薄被盖在身上,侧身朝里而卧。
叶蕴仪跟过去,站在床边,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先前是我考虑不周,你让黎昕来是对的,这样,总要给自己留点余地。”
她在床头坐下来,手扶上了他的肩:“你先休息一下也好,不过,你先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见他不吭声,叶蕴仪转头看了看窗外,她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叹口气:“那你先睡吧,时间不早了,我得到前面去了。很多事,还得跟梅家兄妹交待一下。”
床上的人却呼地一下坐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叫:“叶蕴仪!”
叶蕴仪眨眨眼:“嗯?”
潘启文猛地一把将她扯倒在床上,用胳膊圈住她,恶狠狠地叫道:“天都没亮,去什么去?陪我睡觉!”
叶蕴仪也顾不得刚梳好的头,将脑袋往他怀里一拱,闷闷地道:“我知道天还没亮啊,可是,你这么凶巴巴的,又不理人,我以为你不待见我,只好出去啊。”
头上的人又没了声音,只听到两人重重的呼吸声,叶蕴仪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刚想抬起头来,却又被他重重地摁了下去,她再抬,再被摁下去,只听头顶上潘启文没好气地叱道:“知道我不待见你,还不好生伺候着,还只想着往外跑?”
叶蕴仪鼻子里一酸,委委屈屈地道:“我都不知道哪里惹到你了,怎么伺候?”
潘启文眼中闪过一抹心疼,他的手忍不住伸向她的发际,却又缓缓收回,轻哼一声:“自己想!”
叶蕴仪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他,犹疑着道:“我要黎昕晚三天处理日本人的事,你是知道的了,难道,你是因为这个将爹娘的事迁怒于我?”
潘启文嗤道:“叶蕴仪,你当我是你,那么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叶蕴仪悠悠地呼出一口长气,再无了先前的小心和隐忍,神情中只余了满满的委屈和伤心,她红了眼,轻声道:“启文,你以为,看你伤看你痛,我心中好过吗?你以为我不想在你最难受的时候陪着你吗?你以为,我人不在你身边,心里就没有伤你所伤,痛你所痛吗?
“我只是想着,你心中伤痛,需要发泄,那么,你尽管去发泄,我来给你善后就是;我知道,你定想陪爹娘最后一程,那么,我就将这些纷纷扰扰全都揽下,让你安安心心陪着他们。
“你说得对,我也愧对爹娘,但我知爹娘对你的期望,所以,我也想在这些事安排好后,才敢再去见他们。”
叶蕴仪眼中的泪再忍不住大滴大滴地往下掉,那滚烫的泪水一下子灼慌了潘启文的眼,他急急地抬手去抹她眼角的泪,却越抹越多。
她抽咽着道:“是,我是你的妻,可你的身份是什么?你的身份是少帅!在这样的时刻,你可以只是以人子的身份去尽你的本分,可我却必须站在少帅夫人的角度来尽我的本份!”
潘启文又急又疼,他一把揽过她,轻轻地吻上了她的额头,喃喃地道:“蕴仪,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叶蕴仪却撑起身来,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肩头:“你说,我所思所想,是一个少帅幕僚的身份,还是你的妻子的身份?”
潘启文捉住她的手,将自己的唇贴上她的手心,一迭连声地道:“是我说错了!蕴仪,是我浑。”
叶蕴仪眼中精光一闪,她一把推开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幽幽地道:“你都知道,还那么对我?!我就知道,你就是报复我以前那么对你是不是?可是,以前你也有不对啊,你也做错了很多事,才会生了那么多事啊!可这一次,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对我?”
潘启文眼皮一跳,这旧帐翻起来,可没他好果子吃!
他急急地用手肘撑起身来,另一只手从后面去扳她,她却拗着不肯回头,潘启文焦灼地伸长了脖子,想要去看她的眼,却见她紧闭了眼,只有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潘启文的心也跟着颤起来,他急道:“你又扯从前那些事做什么?”
潘启文叹了口气,从后面搂住了她,急急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就是别扭一下,我就是,就是想让你陪着我,这样的时刻,我、我……”
说到这里,他突然蛮横地冲口而出:“我爹娘都没了,你还不让我撒下娇吗?”
整个室内一刹那是一片寂静,叶蕴仪眨眨眼,再眨眨眼,又伸出双手将自己双颊紧紧按住,终是将止不住向上翘起的嘴角死死压了下去,只听身后潘启文恼羞成怒的低吼声传来:“叶蕴仪!”
叶蕴仪心中暗叹,这个别扭的男人!
她缓缓转过身去,将头埋进他怀中,轻声道:“现在我先陪你睡会儿,等下我走了,你起来吃点东西,再接着补觉,中午我陪你一起吃饭,晚上,咱们一起回潘家集可好?”
潘启文皱了眉道:“你跟我一起吃早餐!光靠咖啡不吃饭怎么行?以后早上不许喝咖啡!”
叶蕴仪一脸错愕:“我哪有光喝咖啡不吃饭了?这几天,我特别注意,我告诉自己,再没胃口也要硬塞东西进去,这个时候,我自己绝不能倒下。”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我知道,我的启文现在需要我,所以,我绝不能倒下!”
潘启文深深吸了口气,将冲将到眼眶的温热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他揽紧了她,虔诚地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叹一声道:“蕴仪,虽然我知道你都对,可是,你知道吗,我别扭的还有一点,就是,哪怕我明知你是为我好,可我也不愿意由你来为我顶起一片天,遮风挡雨,那是男人应该做的事!”
叶蕴仪伸手抚上了他的眉眼,轻声道:“你说过,我们要携手并肩,这一次,只不过是咱们一起前行的路上有一个坑,我携了你的手,扶了你一把。启文,咱们并肩前行中,遮风挡雨,从来就是你的事。”
中午,当叶蕴仪回到芳华苑时,潘启文正指挥着一堆下人在房内忙活着。远远地,便听见潘启文的声音传来:“小清,我的书,搁那儿!哎,那谁,说你呢,小心着些。”
叶蕴仪跨进门槛,见了乱糟糟的房间,不由皱眉道:“你不好好休息,忙活啥呢?”
潘启文正要迎上去,一抬眼,却对一个丫头叫道:“哎,往哪儿塞呢你这是?那可是我最稀罕的围巾!”
那丫头怯怯地道:“这是冬天的,现在用不着,先放箱子里。”
潘启文一翻眼皮:“用不着,我不能看啊!给我挂上、挂上!对,就衣柜里。”
叶蕴仪转头看去,却不正是她给他织的那条灰色围巾?她的脸色猛然一白,那惨烈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就在那一天,她为他戴上这围巾那一天,他们两人联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潘启文一转头,只见叶蕴仪脸色惨白,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围巾,双手轻轻颤栗着,他心中一紧,忙走上前去,左手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右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背,柔声唤道:“蕴仪、蕴仪!没事了,没事了!”
他将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口,同时向丫头们挥挥手,一干人等霎时退得干干净净。
潘启文感到怀中的人还在颤栗着,他的唇焦灼地印上了她的额头,他将她冰凉的小手捂在自己的胸口,紧紧地压住,叶蕴仪半闭了眼,紧紧地向他怀中偎去。
半晌,两人谁也没说话,有些事,發生了,就是发生了,当所有人都无法面对时,逃避便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感觉到叶蕴仪的手逐渐暖了起来,潘启文才缓缓放开她,柔声问道:“那些洋人都见完了?累不累?”
叶蕴仪心中伤痛,却默契地配合着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她点点头:“嗯,他们倒来得齐整,上午都来了,也没什么累不累的,就是寒喧几句,这种时候,也没什么话好说。”
潘启文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不无懊恼地道:“蕴仪,你由着我一时任性妄为,却要来帮我善后。我还说什么为你遮风挡雨!”
叶蕴仪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眼中沉静似水。
在那双凤眸的凝视中,几天以来,潘启文那颗被暴怒、悲愤、愧疚、焦躁不安的浪潮淹没的心,似一下子找到了归处,他清晰地感觉到灵魂深处那汹涌起伏的波涛,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他揽紧了她,下巴在她的头顶蹭了蹭,喃喃地道:“蕴仪,对不起!”
叶蕴仪鼻子一酸,心底却长松一口气,她知道,他总算过了他自己那道坎,她总算可以不再为他一力承担,他们终于可以,再次比肩而行。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那陷下去的眼窝,不由埋怨道:“你不好好补下觉,在这儿折腾啥呢?”
潘启文幽幽地道:“蕴仪,自打你搬到省城来,就是跟我分开住的,现在,我终于可以将我的东西都搬过来。这一次,我们总算是可以真正在一起。”
叶蕴仪手指抚弄着他领口的纽扣,轻声道:“嗯,我租的房子内也还有些东西,回头让文四也一起搬过来。”
潘启文深沉的眼中蓦然晶亮。
叶蕴仪直直地看向他,眼中是一种坚定的深情,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启文,从今以后,有你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
一股热浪直冲上潘启文的眼眶,他终于等到,这一句结语般的话,一个“家”字,标志着,他们终将过去种种痛苦恩怨统统埋葬,从此以后,他将再无负担,再无隐瞒,再没有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真正正地与她在一起。
他的唇虔诚地吻上了她的发顶,他的眼中星光熤熤:“蕴仪,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