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坤意味深长地说：“死就死吧，这本来就是我下的一步闲棋……”桌上摆了一副围棋，他将一枚棋子拣出棋盘，扔在一旁：“可有可无，弃了——毫无损失。”
经理说：“可他是咱们大龙商行派出去的，这要被江湖上的人知道了，给您丢人哪！”
管子坤说：“他要是死了，我们收拾金大牙，那可就是师出有名。金大牙的万利坊是块肥肉，拿下万利坊，那点治伤的钱还算是钱吗？”
经理笑了：“我就说嘛，管先生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6.万利坊赌场日内
万利坊里乌烟瘴气，霍啸林皱着眉头，很反感。一名彪形大汉引着他穿越赌场，来到金大牙的办公室。一进门，霍啸林就发现气氛不对，一个赌客正跪在地上，脸上布满了伤痕。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金大牙坐在老板椅上，亮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来回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火机又亮了。金大牙瞥了一眼：“管老鬼让你来追债？”
霍啸林说：“金老板，您是在问我吗？”
金大牙说：“废话！”
“噢，不是追债，是收金老板早该付的那笔货款。”霍啸林指着地上跪着的赌客：
“看来金老板也认为欠钱不还是不对的，我说的没错吧？”
金大牙这才抬起眼来正眼看霍啸林，两人四目相对，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金大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狰狞可怕：“行啊，一进门就给我讲上道理了，哈哈哈哈。
看你是个有胆量的，给你讲个故事吧，曾经有人掖着把枪来给我讲道理，想知道后来他怎么样了吗？”
霍啸林说：“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金老板讲完故事之后是不是会把那笔货款交给我。”
金大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慢慢地踱向霍啸林。霍啸林一动不动。金大牙一步步走近：“那个人的手指甲被一根一根地拔得干干净净，然后被绑得像个粽子一样扔进长江，现在大概冲到东洋国去了！”
阴影里边的打手发出一阵狞笑，霍啸林竭力保持平和：“金老板的故事讲完了吧？礼尚往来，我也送金老板一个笑话。”
金老板有点意外：“哦，笑话？有意思！我就爱听笑话，说来听听！”
霍啸林说：“当年蔺相如手里只拿了个装酒的空瓦罐，结果就让堂堂的秦国大王尿了裤子，让大王身后如狼似虎的大军全都成了傻瓜。”
金大牙还在等着下文，霍啸林却停了，他眯着眼睛问：“完了？”
霍啸林说：“完了。”
金大牙说：“我怎么一点儿也没觉着好笑啊。好吧，就算你讲的这个是笑话，你想告诉我什么？”
霍啸林说：“金老板刚才说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淹死的，是笨死的。如果是我，掖着把枪来，肯定不会变成粽子，倒是金老板，可能会变成一面筛子！”
霍啸林此言一出，打手们纷纷亮出家伙，一个个凶神恶煞般逼近霍啸林。金大牙一扬手，打手停下了。他凑近霍啸林的脸，露出镶金大牙。霍啸林尽力保持平静，并挤出笑容。
金大牙说：“好久没见过这么有胆量的后生了，你是带着枪来的？”
“枪我不会用，我只玩过刀，小刀。”霍啸林用手比划着。
金大牙说：“杀鸡？还是杀野兔子？”
霍啸林说：“鸡和野兔子都没杀过，倒是杀过几个人。”
金大牙哈哈大笑：“管老鬼从哪找来这么一个后生，牛皮吹得很大嘛！”
霍啸林也笑了：“我也觉得自己像是在吹牛，可是一不小心，真的就杀了。”
金大牙龇着牙，向四处看着：“他说他杀人是一不小心，哈哈哈……”
打手们又一阵哄堂大笑。霍啸林说：“第一个在老家，离得太远，就不给您讲了。
半个月前在汉口还杀了四个，好像是……管码头的……一个叫黄麻子的——”
霍啸林故意把音调拖得很长，好像在思索什么。金大牙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打手们都停止了笑，一起看着霍啸林。
霍啸林说：“真的是一不小心，其实他们不该死，算倒霉，替他们的老大做了鬼。”
金大牙说：“早就听说乡下来了个后生，用把杀猪刀宰了黄麻子的兄弟，敢情就是你呀？”
霍啸林说：“正是在下。”
金大牙说：“你叫什么？”
“霍啸林。”
“管老鬼收了你？”
“……我在替管老板做事。”
金大牙说：“回去替我恭喜管老鬼，他得了个好帮手！”
霍啸林说：“您的话我会带到，可是管老板交代的事……”
金大牙转身回到桌前，啪地拉开抽屉，把两摞钱扔了出来。霍啸林连忙打开皮包，拽出一张纸条来放在桌上，然后拿起一沓厚厚的钱来数着。金大牙咧嘴看着，一脸的不屑。一个打手急了：“小子，给你脸不要啊，金老板给的钱还用得着数？”
霍啸林说：“这位大哥，实在对不住，管老板交代让我把钱数清楚，我奉命办事。”
“好小子，数，数，数！”金大牙气不打一处来，便冲跪在地上的赌客狠狠地踢着：
“听见了没有，欠钱是要还的，我都还了，你呢？没钱你也敢来万利坊赌，我他奶奶的又不是开粥场的！”
霍啸林耳畔不时传来赌客的惨叫声，他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赶紧眯上眼睛，让自己静下心来，把数钱的速度放慢，一张一张地数着……
7.管子坤办公室日内
霍啸林将钱规规矩矩地放在管子坤面前：“管老板，我数了三遍，您再过过数。”
管子坤看着钱，非常惊讶，经理也诧异地走过来。管子坤说：“拿去账房过数。”
“啊，是——”经理拿着钱，瞟着霍啸林，难以置信。
管子坤说：“啸林，你以前进过赌场吗？”
霍啸林说：“没有，头一遭。”
“说说，头一回进万利坊，有什么印象？”
“万利坊是个阎王殿。”
管子坤说：“不错。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在阎王殿里把钱拿回来的？”
霍啸林说：“我听说，死了的人如果怕阎王，就会下地狱；如果让阎王怕他，就会上天堂。”
管子坤说：“好，说得好！我骗了你，我只说让你数数钱，没告诉你万利坊就是阎王殿，也没跟你说金大牙是个黑白通吃的混蛋！我告诉你，金大牙可不是好东西，他要是跟你翻了脸……”
霍啸林说：“我的指甲早就被一根一根地拔光，然后被绑得像粽子一样扔进长江，现在也许已经被冲到东洋国去了。”
管子坤说：“那你为什么不怪我？”
霍啸林说：“怪您什么？”
“我把你送进了阎王殿呀！”
“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敢怪您？”
管子坤说：“那你在阎王殿里，怕了没有？”
霍啸林说：“既怕又不怕。”
管子坤说：“怎么讲？”
霍啸林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您的恩，我必须要报，您给我的差事，不管有多危险，我都必须面对，这就是道！”
“这是你的道，我现在告诉你我的道。你不是说你的命是我的吗，你要为我做事，我就得让金大牙试试你的成色！如果你是头绵羊，让他吃了，说明你根本不配站在这，你死了，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当我瞎了眼，白救了你的命！”管子坤在霍啸林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没想到啊，你霍啸林真是好样的，在金大牙面前亮出了你的狼牙，吓得他乖乖地把钱还了。你有资格为我做事，配在我这条道上混！”
霍啸林惨笑：“管老板，您应该也知道，这笔账不好收吧？”
管子坤说：“那自然，说吧，我怎么给你酬劳，五分还是一成？”
霍啸林说：“管老板说笑了，您为我治伤的钱我还没还呢，哪敢让您分成给我。
只是……在管老板您的这条道上行走，一个人太孤单，我有个兄弟，您在医院见过的，我想让他一起来，也好有个照应。”
管子坤说：“……噢，想起来了，鬼头鬼脑的，看着就机灵！”
霍啸林走出大龙商行，踌躇满志地招呼着小六：“走！”
小六说：“去哪儿啊大哥？这么早就回家呀，估计我嫂子的饭还没烧好吧？”
霍啸林说：“不回家，管老板给了钱，咱哥俩做身好衣服去！”
小六说：“做衣服？”
霍啸林说：“你我马上就要来大龙商行做事了，不得穿体面点儿？”
小六又惊又喜：“真的啊？大哥，管老板真的收下我了？”
霍啸林点头。小六兴奋地蹿到了他身上，霍啸林背着小六，向前跑着。
8.江边矮房日内
霍啸林穿着一身崭新的西式衣服，戴着鸭舌帽；小六穿着一身中式长袍马褂，戴着礼帽。兄弟二人不停地更换着姿势显摆着，炕上的霍白氏和地上的樱桃儿笑开了花。
晚饭很丰盛，有肉。霍啸林给霍白氏倒上酒，霍白氏笑眯眯，一脸馋相。樱桃儿给小六倒了酒，小六更是迫不及待。一家人举杯豪饮，其乐融融。
入夜，霍啸林、小六喝醉了，横七竖八地睡在了炕上。霍白氏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在收拾桌子的樱桃儿笑道：“奶奶，多高兴的事啊，您叹啥气？”
霍白氏说：“樱桃儿啊，逮着机会多给你家老爷吹上点儿枕边风——汉口这地方，不宜久留！”
樱桃儿说：“您说什么呢？他哥俩刚找了差事，您看这高兴的。”
“明儿你赶紧上街给打听打听，这大龙商行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做的都是什么买卖，管老板到底是什么人？”
樱桃儿不解：“管老板救了老爷的命，一定是好人啊。”
“你糊涂，啸林头一天给他做事，就派去赌场收钱。那赌场是好去的吗，要不是你家老爷有两下子，命啊准保就没了！”
樱桃儿惊道：“啊？有这么危险，没听老爷说啊。”
“啸林他能说吗，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咽呗！他不说，老太太我心里不能没数！”
霍白氏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来：“拿着，要想打听到准消息，得找准人，给人家使钱。”
樱桃儿点点头，看着熟睡中的霍啸林，开始有些担忧。
9.武昌城下夜外
武昌城下，枪炮声隆隆，照明弹照得亮如白昼。高高的云梯架在城墙上，北伐军战士前赴后继，勇敢地向上登攀着。一名名勇士中枪牺牲，一座座云梯被推倒……赵舒城在战壕穿梭着，眼冒怒火。他跑到一名军官面前，立正敬礼，大声报告：“团长，这样打下去不行，伤亡太重了，我们必须把城墙炸开！”
团长一脸焦虑，仍在用望远镜观察着前线阵地：“废话，大炮呢？炮弹呢？什么都没有我怎么炸？”
赵舒城指着一个火力薄弱处，说：“我建议集中炸药包，在那炸出一个豁口。”
团长顺着他指的方向，用望远镜看了看，说：“屁话！炸药包能运到城墙下面吗，谁有这样的本事？”
赵舒城大声说：“我！”
团长愣住了，这才正眼看向赵舒城：“你叫什么？”
赵舒城说：“三连二排副排长赵舒城，我愿意带一支敢死队完成这项任务！”
团长喝道：“有种！
10.战壕里夜外
赵舒城用手和牙齿将一块红布条勒在左胳膊上，红布条上写着“敢死队”三个字。
十几个北伐士兵，鸦雀无声，都在胳膊上勒着布条，青春，甚至幼稚的脸上热血澎湃。
赵舒城沉声说：“同志们，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为国牺牲，无限光荣！”
所有的士兵齐声喝道：“光荣！”
赵舒城连背带抱，带了三个炸药包。随着“火力掩护！”一声令下，整个战壕里的枪弹都向城墙打去。赵舒城毫不犹豫，第一个蹿出战壕，身后十几名敢死队员陆续抱着炸药包冲出战壕。
枪林弹雨中，这支队伍迅速奔跑着，子弹如影随形，呼啸而至，炮弹不停地在他们身边爆炸。一发炮弹呼啸而来，赵舒城立即卧倒，身后的弟兄们都迅速匍匐在地。
爆炸声响过，赵舒城又一跃而起，朝城墙火速靠近。火光中，城墙上的一名军官发现了赵舒城的意图，调集火力朝他们猛烈射击，几名队员中弹扑地。
赵舒城猛地一跃，贴到城墙下，将三个炸药包固定在一起。他回身看去，发现只有四名队员到达了终点，其他队员要么中弹牺牲，要么受了伤，正艰难地爬行着。
马霄汉一脸尘土，眉毛眼都分不出了，焦灼地说：“副排长，怎么办？”
赵舒城冷静下来，说：“炸药不够，再去找些来！”
话音未落，他朝牺牲的战友们冲去，马霄汉等也返身折回去。赵舒城在一名战友身上卸下三个炸药包，再一次冲向城墙，放好炸药包。当他再次回过身来时，正见马霄汉背着四个炸药包朝城墙跑来，突然，一颗子弹打在他腿上，他摔倒在地。
赵舒城迅速跑过去，取过炸药就跑。马霄汉一把拉住他，说：“副排长，太危险了，就这么炸吧！”赵舒城说：“不行！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必须集中所有的炸药！”
正说着，一串子弹就落在他们身边，赵舒城滚到一旁，大声地喊着：“兄弟，有没有手榴弹？”
马霄汉说：“有！”
赵舒城说：“只要我把炸药运到，立刻向我投弹！”
马霄汉说：“什么？”
赵舒城咆哮着：“这是命令！”
受伤了的马霄汉大声地喊着：“是！”
赵舒城第四次冲向城墙，城墙上的北洋军官急了：“快给我打死他！”子弹呼啸而来，他置若罔闻，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一路直线跑到墙下。他把最后四个炸药包跟之前已经安好的三十几个炸药包堆集在一起，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冲马霄汉大声地喊着：“投弹——”
忍住伤痛，马霄汉站了起来，掏出手榴弹，打开保险，那一瞬他心软了，带着哭腔喊着：“副排长——”
赵舒城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声地喊着：“投弹！”
马霄汉忍着泪水，大声应着：“是！”手榴弹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曲线，朝炸药包飞去。赵舒城望着飞出的手榴弹，目光中充满了幸福，就在手榴弹落地的瞬间，他纵身跳进了一个大坑里。
轰隆一阵巨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颤抖。城墙被炸开一个豁口，大坑被崩起的尘土填平了。
团长透过望远镜看着这一切，眼里淌满泪水，他脱下帽子，庄严地说：“兄弟们，给我记住，敢死队队长叫赵舒城！”
马霄汉趴在地上，失声痛哭：“副排长……副排长……”
突然，土坑里一阵嚅动，赵舒城破土而出！他看着不远处的豁口，伸手摸向腰间的冲锋号。悠扬雄壮的冲锋号响起，团长惊呆了，马霄汉更是欣喜不已。一面面红旗在冲锋号的激扬下，前赴后继，奋勇直追。
11.武昌城内晨外
东方亮起了鱼肚白，北伐军与北洋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霍啸林也随军混入了武昌城，四处打探赵舒城的消息。一波伤员从战场上被抬下来，霍啸林逢人便问，一个伤员搭话说：“赵舒城？听说立了大功。”
霍啸林抱住伤员，说：“你知道他在哪？”
伤员说：“光荣了。”
霍啸林不解，说：“光荣了？”
伤员说：“就是死了，想立功哪有不死的？”
霍啸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望着远去的伤员队伍，他跺着墙发泄着：“叫你找死，叫你找死！非要斗争，非要革命，你就是找死！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二百五兄弟，活该，活该，死了活该！赵舒城……我霍啸林从小到大，就你这么一个朋友，我本来要跟你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可惜……你爹杀了我爹，我又杀了你爹——在病房里我就该都告诉你——”
霍啸林又恨又痛，蹲在墙角哭泣着。突然，他听到有人在喊“赵舒城”，立刻警觉起来，瞪大眼睛朝身后望去。蒙蒙晨曦中，赵舒城和团长带着上百人的队伍拥来。
团长停下脚步，说：“赵舒城，能不能完成任务？”
赵舒城大声答道：“保证完成任务！”
团长说：“好！攻下武昌，我晋升你为连长！”
仍系着红布条的赵舒城，率领着一支二十人的敢死队，冲向了另一条街道。霍啸林呆住了，目光追随着赵舒城，大声喊着：“赵舒城，赵舒城——”可赵舒城根本听不见，他赶紧起身追去。
12.临时战壕晨外
敢死队卧倒在用麻包搭成的临时战壕里，赵舒城说：“报数！一！”二，三，四……士兵开始报着数，尾随的霍啸林也躲在战壕里。“二十一。”那个士兵踢了他一脚：
“该你了。”霍啸林不由自主地喊道：“二十二！”幸好，赵舒城并没有注意到他。
二十一号士兵看看霍啸林，说：“你的军装呢？”霍啸林尴尬地摇了摇头。
赵舒城说：“一共二十二名同志，二十二名兄弟，我是三连二排副排长赵舒城，这是一支临时集结组织的敢死队。你们知道什么叫敢死队吗？”没有人回答。赵舒城说：“就是不怕死的战士组成的不怕死的队伍！有没有人后悔？”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没有！”霍啸林这次不敢张嘴了。
赵舒城说：“没有就好！团长命令我们必须拿下这条街，这是块硬骨头，我们要做好近身战，肉搏战的准备！时间就是胜利，我宣布，进攻马上开始，同志们，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