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外迁出省,从长江三峡到黄河之滨,最近是几百公里,最远是几千公里,要经过几天几夜的车船劳顿,尤其是在当年禽流感肆虐的日子,谁能保证这些动物不患上疾病或传染疾病?
移民搬迁远行之前,把鸡鸭猪羊都卖掉了,但狗儿猫儿就不同了,这两种动物最通人性,也是与移民朝夕相处、感情最深的伙伴。带走吧,不允许且不说,旅途也实在不方便。不带走吧,又实在舍不得。于是,移民为了带走猫儿狗儿,费了不少心机,与护送干部、运输部门还产生过不少矛盾和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一次,有5艘大客轮运送几千移民,王华又一次来到了云阳港。这一批移民外迁江苏省。
谁知就在移民上船之时,部分移民把十几只狗儿猫儿都带到了港口,并表示,如果不让其带走猫狗,移民就绝不上船,要与自己心爱的猫狗“患难与共”。
几个蹲在岸边的移民吼叫起来:“不让它们上船,我们就不走了,回家去!”
这一下可急坏了护送移民的县长、移民局长和乡镇村干部,好不容易做通了移民的思想工作,谁也没想到会在狗儿猫儿身上出了岔子,而且是出在上船的节骨眼上。
护送干部说是人畜混装,违反交通运输规定,如发生禽流感,上级责怪下来谁都吃罪不起。而移民说护送干部是不通人情,不讲人性,离开故乡的最后时刻还要“卡”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双方难耐地僵持着,谁也不让谁。
王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提出一个折中办法,专门在轮船的底舱为猫儿狗儿腾出一间“专舱”来,既解决人畜混装的矛盾,又满足了移民情感上的需求。客轮以前装客人,底舱里也会放一些装鸡禽之类的笼子。
于是,船员们紧急行动起来,把一间底舱腾了出来,并打扫得干干净净,移民们才抱着猫儿、牵着狗儿上了船。
就在一位移民要把自家养的一条叫“黑二”的大黑狗牵上船时,这条又高又大的黑狗怎么也不上船,主人用绳子使劲拉、边打边骂也无济于事。大黑狗不知哪来的力气,双脚使劲蹬着跳板,拽着主人一步一步往岸上退。
这位移民一边往船上拉,一边哭喊着:“‘黑二’,走啊,你不跟我们走啷个办?快走啊,走啊……”
狗都不愿离家,何况是人?
这是“狗不嫌家贫”在三峡库区最生动、最真实的诠释。
趸船上、船栏边的几百移民见“黑二”不愿离家,一个个都潸然泪下……好不容易,这位移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黑二”拉上了大轮船,并把它牢牢地拴在了“专舱”。
猫儿狗儿上了船,这点小小的要求得到满足之后,移民们开始排队上船,他们在护送干部的搀扶下,挥泪走上跳板,走进船舱,走向遥远而陌生的土地……那几个在岸边吼着要回家的移民,与岸边送行的众乡亲拥抱、告别,然后也一捋衣袖擦掉眼泪,踏着沉重的步子,跟着大队移民乡亲上了轮船。
船上服务员、水手、二副、大副、船长目睹移民离家感人至深的一幕,无不泪水涟涟。
王华在船栏边哽咽着对船员们说:“希望大家永远记住眼前这一幕,三峡移民‘舍小家、为国家’的伟大胸怀和无私的奉献精神。移民刚上船,还沉浸在别离家乡的悲戚之中,天气又热,第一天吃不下多少东西,一定要多煮点稀饭……”
王华一声令下,船长挥泪拉响了起锚的汽笛。轮船呜咽、悲鸣着犁开波涛汹涌的大江,掉头向大江东缓缓驶去……当轮船驶过蜿蜒曲折的峡江河谷进入中下游平原,江面陡然变得宽阔起来,眼前豁然开朗。当年李太白一出三峡就触景生情,除了写出《早发白帝城》这一首妇孺皆知的诗章,还吟出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千古名句。
江上微风习习,波光粼粼……
另一艘“江山号”客轮的船舱里,忠县移民局的老杨和几个移民干部、移民围坐在一块看电视。电视里在播出留学生学成归国的故事,这一下撩开了移民们的思乡之苦,一场论争就此开始,移民们连珠炮似的向老杨发问:
“喂,老杨你看,国外条件都那么好了,留学生还是要回来,故土难离的观念,中国人哪个没有嘛?”“留学生都不愿离家,还把我们弄走……”“留学生那么高的文化,还是故土难离。你说说,留学生为啥要回家?我们为啥要离家?”
…………
移民这一问还真把老杨呛住了。他心里直嘀咕:电视台也是凑闹热,移民离家泪痕未干,偏偏在这个时候播故土难离的电视节目。但面对移民咄咄逼人的提问,不回答肯定不行。
他说:“乡亲们提的这个问题相当有水平,我也表示赞同。留学生们放弃优越的物质条件回国,正是热爱自己祖国的表现。每一个中国人热爱祖国就应像热爱自己的家乡一样。中国的国土,就是我们的故土,只要在中国国土上过日子,也仍然是在故土上生活。换句话说,移民搬迁,还是算没离开故土。国家就是一个大家庭,移民乡亲舍弃小家,为了国家,还是在祖国这个大家庭里嘛。”
对老杨“赋予故土新的含意”的解释,移民们睁大眼睛,似懂非懂,明知老杨巧舌如簧,“偷换概念”,却气得一时语塞,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来驳斥他,但总感到有些不甘心。
“你真是树枝上麻雀都哄得下来,劝我们搬到省外,当然比说服麻雀要容易得多。你说是不是?”“我晓得移民干部都能说会道,大道理小道理说起来嘴巴像吐枇杷核一样快,一个二个说的道理,比唱的戏文还要好听哩。”“不管你啷个说,留学生都要回家,我把新家安顿好了,还是要回三峡做生意!”“留学生是‘留洋’回国,我是‘留省’回家,你敢把我咋的?”“回家!回家!到外省安顿好了就回家!”“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电视里都是这样说的,我们要回家!”几个移民指着电视机吼叫了起来。移民的这个问题一下把老杨逼到悬崖边上,他很快清了清嗓子说:“莫吼莫吼,大家来抽支烟,消消火气,我也说句老实话,如果大家在新家赚了钱,像留学生一样回来投资、做生意,政府欢迎,我也举双手赞成。但是,你们要是回来修房子、分田分土,就麻烦了。大家都摸到良心手拍胸膛想一想,新家乡已经给你们建了房子,分了土地,兄弟,你不可能‘屙尿擤鼻涕--两头都想捏住’啊?”
老杨说了一句库区最为流行的歇后语,移民又气又笑。“老杨,将心比心,要是叫你也搬到省外去,你走不走?”“只要叫我走,我更没有理由不搬。”老杨语气坚定地说。“你是政府官员,叫你走你不走,是不是怕饭碗踢飞了?”“移民乡亲们算是理解我了,比方说,政府叫我这次来送大家,我敢说半个‘不’字?我也怕饭碗踢飞了嘛。”“在船上,我看你们护送干部一个个态度好得很,一个个忍气吞声像‘龟儿子’一样,我们不会闹事的,你放心吧。”“看来你们移民干部也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哟。”移民七嘴八舌地“数落”着老杨,心里感到十分惬意。
5艘大客轮一同从三峡库区出发,移民们挥泪告别雄奇壮丽的三峡,告别“截断巫山云雨”的三峡坝区,一同通过葛洲坝船闸,一同驶向长江中下游平原。这一天,三峡大移民惊动了长江两岸的城市、港口、乡村……凡是船队过往之处,两岸的群众无不驻足观看,向移民船队投去钦敬的目光;过往的大小轮船纷纷让出航道,并拉响一长声汽笛,向移民致以崇高的敬意。
5艘大船到达武汉,排成一字纵队破浪前驶,长航集团总经理刘锡汉赶到调度室,拿起高频电话向船长逐一询问安全情况,叮嘱必须万无一失,服务、伙食方面一定要善待移民乡亲。
移民船队经过的长江沿途港口,都是威风凛凛的监督艇领航、护航。各地用最高的礼仪,最安全的措施,一路呵护着远行的移民。
移民们为自己能享受“国宾级”待遇深感自豪,到了新家,都不忘向新的乡邻大大地“炫耀”一番。
十几万移民走出夔门,或许,这才是梦真正的开始……二、出省语言培训班在移民外迁之初,不少人认为语言交流不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一经实践检验,才发现当初严重低估语言障碍对移民的困扰。外迁他乡的移民,首先遇到的就是语言障碍大关。这是困扰移民与当地民众交流、到市场交易和生产生活中一个重大问题。
要知道,人与人之间没有语言交流,就处于一种与社会的“隔离状态”,时间一久,准会“隔”出一大堆毛病来。
大昌镇首批外迁广东的博罗县562名移民的语言培训班,就在这种背景下开课了。
2000年4月5日,大昌古镇罩在薄薄的雾霭中,虽然是个难得的晴天,但大宁河谷的冷风飕飕吹过来,在空旷的院坝上参加语言培训的移民还是有些打冷战。
由于移民太多,大昌镇也没有一间教室能容纳几百人,培训课只能在空旷的院坝里进行。一块黑板,几张课桌和院坝中高低不齐的板凳,构成了一个特殊的露天课堂。
负责此次培训的巫山县移民局培训办主任孔祥中、谭英和请来的“老师”,在院坝里惴惴不安地等着移民的到来。不一会儿,青年移民刘其财抱着孩子来了,涂发清也抱着孩子来了,68岁的老移民袁发江也来了,右手残疾的移民彭德平也来了,大婶、大娘、大嫂、大爷、大叔、大哥都来了……年纪最小的只有六七岁,年岁最高的已是耄耋之年。
首次外迁广东博罗县500多名移民中,一下子老老少少竟来了200多人。
老师是个70出头的老人,叫岑振峰。孔祥中告诉我,为找老师,移民局煞费苦心,他作为培训工作的负责人也颇费周折。外迁的三峡移民都是农村人,年龄参差不齐,文化水平偏低,因而对老师的要求就特别高,必须具备四个条件:
第一,要懂普通话,这个不难;
第二,要懂广东话,这个稍难;
第三,要懂客家话,因为外迁移民去的是广东博罗,那儿主要是客家族。客家话在全国都属难懂的方言,这个难度就有点大了;第四,还要熟悉巫山本地的方言。
如果不懂巫山本地话,老师听不懂学生的话,就无法与这些特殊的“学生”交流。移民听不懂老师的话,会导致移民外迁情绪起伏波动。这几个条件综合在一起,老师就难找了。寻找“合格”老师的过程极为艰难,本地没有,就到外地找,颇费一番周折,才在广东找到了符合这些条件的岑振峰老先生。
岑振峰老先生在漆黑的木板上写上几句,然后在扩音器里教一句,几百名老幼移民就吼着念一句。“一、二、三,个、十、百、千、万”,还教一些日常用语,如“吃饭、喝水、锄头”等等。客家话对数字的读法,使移民们感到十分惊恐,他们真搞不懂,广东话、客家话怎么与外国人说的话一样,一句都听不懂。那儿还是中国吗?
移民们开始跟岑振峰老先生念着生涩的“课文”。
右手残疾的移民彭德平为了记下老师的“板书”,伏在讲台前用左手艰难地一笔一画记着笔记;一位刚做母亲的妇女左手怀抱婴儿喂奶,右手做记录。刘其财、涂发清各抱一个孩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跟着岑振峰老先生学广东话和客家话。
68岁的移民袁发江学了像“外国话”的语言,内心激动,他对孔祥中说:“原来往后山搬我有些想不通,良田肥土淹了,自己还得掏出一大砣(笔)钱到半山腰去开荒建房。国家为我们想尽了办法,安排外迁到广东这样富裕的地方,儿子去看了也满意,我们全家8口人都外迁,算是把一切交给广东了。原来不会说广东话,也听不懂客家话,现开始学,回家再照笔记练习,到广东博罗就不会摸黑(搞不懂)了。真感谢你们移民局想得周到啊!”
移民们此时的心绪格外复杂,个别人跟老师念时还笑,但大多数人是的念着念着就泪如雨下……一个中年妇女怀中的孩子哭声越来越大,惊扰了上课“秩序”。她本来就焦躁不安地跟着老师念“课文”,此时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啪!啪!几个巴掌就打在孩子的屁股上,不准孩子再哭泣。
孩子挨了揍,仿佛懂了母亲的意思,用嘴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小手指,拼命抑住哭声,只是哽咽、抽搐,任泪水如潮水般涌上面颊……孔祥中急忙过来劝慰这位妇女:“孩子是不懂事的,你不要这样打啊!”
几个小时的培训,很多移民是噙着泪花上完这一课的。眼看马上就要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日子,问路怎么问?牲口咋吆喝?生意咋做?赶集买卖咋讨价还价?连话都不会说,别人的话又听不懂,到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地方,日子该怎么过?
孔祥中50多岁,是个老移民干部,看到即将迁走的大昌移民扶老携幼刻苦学基础日常生活用语的感人场面,内心感受极为复杂,他几次走到院坝旁边,悄悄揩去泪水。谭英是库区有名的摄影家,他不停地用照相机、摄像机记录下这个世界上最为特殊的语言培训班的场景,一边拍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他对我说,他要保存好这具有历史意义的画面。
这不是移民国外的“托福”培训,而是世界上最为特殊、最震撼人心、充满悲壮感的三峡移民“出省语言培训班”!三峡工程重庆库区启动移民外迁大幕之时,开始了大规模的“移民培训月”活动,培训的主要内容是宣讲移民政策,公开移民补偿标准,公开移民人数,公开移民经费使用情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