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草标入贱籍,才子赐名“顾横波”
余怀的《板桥杂记》这样形容顾横波:“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对于一个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美貌女子来说,这些文字显然没什么生命力。而实际上,顾横波留给世人的美名也是十分曲折的,这里面包含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首先就是顾横波贫苦的出身。
顾横波出生时她的父亲已经过世,家中只有她的母亲和一个年老多病的外婆。顾横波的母亲是贫贱之人,只能靠打短工为生,她的外婆早已丧失劳动力,又常年疾病缠身,为了看病,家中已是举债度日。顾横波的出生无疑使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雪上加霜。可以说,在各种条件都如此恶劣的情况下,顾横波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顾横波九岁那年,天遭大旱,方圆百里颗粒无收,顾横波的母亲也因此被地主赶了出来,一家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由于无钱买药,顾横波的外婆最终一命呜呼。其实,这对于一个常年疾病缠身却又得不到有效医治的老人来说,也算是得以解脱了。但是人死就要下葬,要下葬就得有钱,至少也得凑出一副棺材钱,而残破的顾家什么都没有,也许还有,那就是年仅九岁的顾横波。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人群中央,顾横波头插草签跪立在地。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旁边站着她目光黯淡的母亲。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会比卖掉自己的亲生女儿更加心如刀绞了,但这却是她唯一的选择。年幼的顾横波处在一片惶恐之中,她不知道从此就要与自己的母亲人各天涯,她不知道围在她们面前指指点点的人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很快,一户官宦人家的贵妇人注意到了围观的人群。这名贵妇人透过马车的窗帘看到了人群里可怜兮兮的顾横波,心中怜悯之情顿生,便有心买下顾横波。她叫停了马车,下车走向人群。仆人挤开了围观的众人,这贵妇人便径直来到顾横波面前,说:“真是可怜的孩子,竟沦落到这步田地。”
顾横波的母亲哭诉道:“老娘因病去世,家里太穷,只好卖了女儿去发送老人了。”
贵妇人好言劝慰了一会,说:“我身边刚巧缺一个使唤的丫头,给你二两银子,这孩子就跟了我吧。”
顾横波的母亲便让她给贵妇人叩头,贵妇人也转身吩咐身边的人取钱。本来,事情如果可以照此发展下去会很好,顾横波跟随贵妇人学一些女人持家的本事,将来由主人做媒,找一户踏实本分的人家嫁了,再加上她有着如出水芙蓉般的模样,说不定还可以找一户光景不错的人家,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平静生活。但就在贵妇人将钱递向顾横波的母亲时,却传出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只听她说:“这么俊俏的美人胚子,二两银子就给打发了,要我说呀,怎么着也得十两银子。”
说话的美貌女人名叫李凌波,是金陵城一家青楼的鸨母。这李凌波每日里都会吩咐一些跑腿打杂的小厮在街头巡视,一旦发现有人卖女她便前来观瞧,只要模样满意,她会不惜花重金将孩子买回去调教,以备将来挂牌演出,成为她的摇钱树。今天顾横波在街头插草卖身,又有小厮前去禀报了李凌波,于是她便匆匆赶了过来。李凌波是在风月场里打拼的,眼前的顾横波具有多大的价值她一眼便知,因此,在贵妇人出价二两银子之后,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十两银子的价钱。
顾横波的母亲是头脑愚钝的无知妇人,她根本分不清眼前的贵妇人和美貌女人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她们能带给自己女儿什么样的命运,她只知道,十两银子比二两银子多。于是,顾横波的命运就这样被区区八两银子决定了。
顾横波被李凌波带走了,从此,她的世界里有了一群和她一样的女孩子,和一个每个人都叫她妈妈的李凌波。李凌波也是艺伎出身,她小时候的命运和眼前的这些女孩子几乎如出一辙,因此,在对待顾横波一众女孩时,她还是比较宽仁的。顾横波的生存压力也就相对减轻了一些,但压力还是存在的,即使是这些相依为命的姐妹之间,也存在着竞争。琴棋书画的精进,歌舞弹唱的熟稔,每一样都是她们得到李凌波青睐的资本。在这种环境下,顾横波早早地学会了保护自己,懂得了如何更好的生存。在众多女孩之中,顾横波也确实是最努力的一个,加之她出众的样貌,很快便在众女孩中脱颖而出,得到了李凌波的青睐。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李凌波也是一名艺伎,她的资历甚至和划时代人物马湘兰不相上下,但她的名气显然无法和马湘兰相比。在马湘兰一举成名后,随手绘一幅兰花图就可以卖出万金价格的时候,李凌波还只是风月场所中的一个风尘女子。后来年岁渐大,为了谋求生存,李凌波也只好走上了鸨母之路。也许,她并不介怀自己的名气和马湘兰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在她的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顾横波艳压群芳,名满秦淮,其风头绝不亚于当年的马湘兰,也算给自己争了一口气。
如果只论技艺、容貌和气质,也许李凌波根本无法和马湘兰相提并论,但如果论手段,马湘兰也许就不是李凌波的对手了,这可能也是顾横波得以成名的原因所在。众所周知,和马湘兰一生纠缠不清的人是王稚登,此人虽然在官场表现平平,但在文坛的地位却举足轻重,堪称一代宗师。而我们不得不佩服的是,与李凌波关系密切的人,正是这一代宗师王稚登的师父,在文坛地位更加崇高的文征明。在当时,一名艺伎要想在秦淮河扬名立万,首先要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一般来讲,名字的好坏没有太大区别,只要有些学问的人都能取,关键就在于取名字的人,有名气的人取的名字自然就容易叫得响。而被李凌波找来给顾横波取名字的人则很有名气,因为这个人就是文征明。
十五岁的顾横波在行完成人礼之后就可以正式登台了,此时的她也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令世人垂涎的美丽姑娘。据说顾横波登台之前,李凌波便请文征明给顾横波取名,文征明见顾横波娇俏可爱,也很乐意效劳,便问顾横波本名叫什么。
顾横波娇艳欲滴,面有羞色道:“顾湄。”
文征明略加思索,旋即眉宇化开,道:“我观你眉目间秋波横溢,不如就叫作顾横波吧。此外,你师父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波字,也可以表达你对师父的一份感念之恩。”
顾横波人情世故已经十分练达,因为有李凌波在场,她不好作答,于是转头看向李凌波。李凌波很受用,对她说:“还不赶快谢谢先生。”
顾横波随即施礼答谢。自此,顾横波的名字便在秦淮河畔渐渐传开了。而秦淮河畔的所有浪荡公子,也都期待着顾横波正式登台的那一天。
这个名字,也注定将像马湘兰一样记入史册。
才艺双佳,冠绝秦淮河畔
顾横波有三样绝技,史称“横波三绝”。首先是她在诗文上的造诣。一般来讲,有李凌波悉心教导,又有文征明从旁点拨,顾横波的诗文造诣想不深厚也难,但她能保持浑然天成的风格,却实属难得。比如那句“送眼落霞边,只愁深阁里、误芳年;载花哪得木兰船,桃叶路,风雨接幽燕”。
其次,顾横波的画作也是出类拔萃的。受马湘兰的影响,“秦淮八艳”都爱兰花,也爱画兰,不过顾横波的画作却不拘于兰花,她对梅、菊、松、竹的绘画都有很深的造诣。但据说顾横波从不轻易作画,所成画作更鲜有出售或送人,因此,顾横波的作品传世的很少。
此外,就是顾横波的歌舞,这一点是无需赘述的。歌舞是“秦淮八艳”赖以成名的第一资本,“八艳”各有绝妙之处。据传,顾横波尤其擅于长袖舞,舞到妙处,整个舞台虽只有她一人在舞,却可以见到满目绸展,翩翩不绝于目,加之麝香缭绕,在场者无不如身处仙境一般。
顾横波十六岁正式登台献艺。由于李凌波调教得当,使得她一炮而红,很快成了秦淮河畔的花魁。一时间,顾横波的歌舞表演使得金陵城内万人空巷,风流才子、富商巨贾、王公贵族,凡一睹芳容者无不为之倾倒。为了能亲点一曲歌舞让顾横波演唱,那些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不惜一掷千金。而顾横波每天费时最多的不是表演歌舞,而是躲在后台看这些人争斗,而她也不急,只等这些人分出个高下,然后登台演唱歌舞一曲,随即便退场。
由于顾横波每日演唱只限一曲歌舞,台下争强斗富的人也就越发激烈,一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还时常在台下动起手来。由于这些人普遍都有背景,平日里嚣张惯了,谁也不肯吃亏,因此经常可以看到一些人打得不可开交,甚至头破血流。李凌波为了保证顾横波的安全,不得不将舞台修得越来越高,而顾横波的光环也就随之越来越让人倾倒。
曾有人对当时的情景做出过这样的评价:“与其说是台下众人为看顾横波表演歌舞而大打出手,不如说是台上顾横波为看众人大打出手而表演歌舞。”但台下众人就是乐此不疲,想来,这就是顾横波的魅力。
舞台之上,顾横波即使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也可以让台下众人为之骚动。望着一双双贪婪的眼睛,顾横波极尽表演之能事,也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掏出怀中银两。很多自视清高的文人墨客也来凑热闹,他们初时还故作矜持,看到顾横波后无不惊为天人。但他们往往囊中羞涩,为了讨好顾横波,他们只好捉笔撰文,大力吹捧。如此一来,顾横波的名气也就一天天大了起来。
一天,顾横波像往常一样在后台准备演出,台下众人仍然为了一曲歌舞而竞相叫价。顾横波挑帘看了一眼,烦闷的心绪不禁涌上眉头。很明显,顾横波已经厌倦了眼前的生活,对镜而思,真不知道自己苦苦追求的是什么?眼前的日子好则好矣,但时间一长,不免索然无味。顾横波正所思间,一个丫鬟忽然匆匆跑进后台,看顾横波正在发呆,便转身和另外几个丫鬟悄悄耳语去了。
顾横波却全看在眼里,见她们聊得兴起,忍不住问:“有什么新鲜事?说与我听。”
那丫鬟便跑过来,躬身道:“小姐,台下来了个疯子,吵着要听你唱曲呢?”
顾横波向那丫鬟问道:“听曲便听曲,怎么疯了?”
丫鬟道:“他不仅要听曲,还要点曲听。”
顾横波更加不解,说:“如你这般说,台下哪一个不是疯子?”的确,来这里听曲的人,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又有哪一个不想听顾横波唱自己点的曲,问题是顾横波每日只唱一首,因此,只有最有钱的人才能如愿。
丫鬟急忙道:“这个不一样,是个落破小子。”
顾横波来了兴致,眉宇舒展,换了姿势问道:“难不成他要点曲,却没有钱来付?”
那丫鬟摇头,说:“付是付了,只是不多。”
顾横波愈发好奇,眼光都跟着活泛起来,说:“付了多少?”
丫鬟说:“一个铜板。”
铜板是明朝最小的货币单位,按当时的兑换制度来讲,一千个铜板称为一吊钱或一贯钱,才能兑换一两银子,而那些富家子弟,一出手就是千金。闻听此语的顾横波不禁露出笑容,她非但没有感觉此人荒谬,甚至觉得他比那些富家子弟更有意思。这就好像一个人大鱼大肉吃惯了,偶尔见到一碟素菜却视为珍宝。
顾横波问丫鬟:“那人点的什么曲目?”
丫鬟回答:“《赠离别》。”
顾横波起身对丫鬟说:“挂牌,今日就唱《赠离别》了。”众人无不错愕。
歌牌挂了出来,台下众人反应更是强烈,大家的目光都聚到了那个花一个铜板点曲的人身上,每个人都试图在这个人的身上找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些性急的已经开始咒骂,但这个人却一直含笑不语。
最后,嘈杂的场面还是随着顾横波的琴声而渐渐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开始静静地注视着台上的顾横波。
《赠离别》是一首纯乐曲,也就是说不必伴舞,顾横波轻轻地弹唱,台下的人静静地听。《赠离别》实际上也是一曲极平常的曲子,即使是街头的顽童也多半能够吟唱,但此曲经顾横波弹唱而出,韵味旋即大增,其曲悲凉,其音哀婉,台下有多愁善感的人已经忍不住流下泪来。而青楼这个世界上最为鱼龙混杂,最为混乱不堪,也最为欲望横流的地方,因为顾横波的一曲《赠离别》也变得无比安静,每个人的眼中似乎也少了一丝贪婪,少了一丝狂躁。也许,顾横波的琴音歌声听得久了,再不堪的人也可以变得纯粹一点吧。
歌停曲罢,顾横波起身行礼,退下台去。良久,叫好声、掌声才铺天盖地传来。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演唱了,躲入后台的顾横波也许是应景生情,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悲惨童年,竟黯然落下了一滴美人泪。
那个花一个铜板点曲的人也被顾横波的出色表演所折服,他望着顾横波退场的方向,不禁悠悠感叹:“青楼之中,想不到能有如此修为的人。”此人正感叹间,顾横波的小丫鬟跑到他跟前,微一欠身道:“公子,我家小姐请你到后台叙话。”所谓后台叙话,是顾横波对此人的垂青,是台下众人挥掷千金也难求的。如今被一个穷小子用一个铜板抢去了风头,那些富家子弟哪里肯依,纷纷挡在此人面前。鸨母李凌波正要准备下楼解围,没想到此人伸手入怀,随手将一叠银票挥向空中,众人随即抢成一团,再没有人顾得上挡路。此人微微一笑,随丫鬟走入后台。李凌波看在眼里,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知道小姐找在下何事?”来人落座后面有赧色地问道。
顾横波正在为来人斟酒,未及答话,旁边几个丫鬟已经笑成一片,面面相觑道:“果然是个傻小子。”
顾横波转身将丫鬟们打发出去了,回身落座,对来人说:“还未请教公子贵姓?来应天所为何事?”
此人抱拳道:“在下阎尔梅,远来北上,路过应天,闻小姐盛名而来。”
顾横波看了阎尔梅一眼,略有忧色道:“如今北方不太平,公子去了岂不自讨苦吃。”
阎尔梅起身道:“不瞒小姐,在下此次北上正是为了杀贼驱虏,保境安民,自知是苦,偏偏却要讨来吃。”
顾横波抬目观瞧阎尔梅,知道这是一位好男儿,心中早有几分喜爱,她不忍阎尔梅以身犯险,有心相留,婉转道:“国家有幸,得公子身许;小女子命薄,至今孤苦无依。”
阎尔梅却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他落座后举起一杯酒,挺一挺腰杆道:“小姐放心,在下此次北上定卖力杀贼,不使国家有乱,保这秦淮河永世安宁。”
听罢,顾横波见此心思急转,也端起一杯酒说道:“小女子祝福公子早日凯旋。”酒尽,顾横波又言道:“公子路途遥远,车马劳顿,今日就请留在敝处歇息吧。”
阎尔梅已有醉意,晃着酒盏说道:“不敢烦劳小姐,如今北方战事吃紧,在下还需连夜赶路。”
顾横波见阎尔梅醉态已显,起身便要扶他上床歇息,不想阎尔梅反而扶她坐下,说道:“能与小姐一叙,在下三生有幸,还请小姐再与我共饮几杯。”
于是,二人便在月下闲语浅酌。此时,清风漫漫,月华如银,窗外落叶翩翩,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只是顾横波却似心不在焉。入夜,阎尔梅的随身小厮前来请归,阎尔梅便站起身,拿起酒杯对顾横波说:“小姐,时不假人,你我共饮此杯,就此别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