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君撩拨了一下琵琶,示意在场的公子们仔细听题。只见李香君轻轻地站起来,小心地将琵琶倚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将手伸进那条极绵极软的衣袖,像变戏法一样忽地抽出一卷画来。众公子们看到她这般动作,又惊又奇。惊的是李香君比端坐在椅子上抚琴时更显俏皮可爱,奇的是她掏出的是一卷画,想必不是要考大家题诗就是作画,这可比常见的对联语要难上不少。
果然,李香君拿住画卷一端,轻抖玉臂,另一端就快速向下展开了。这幅画就是李大娘之前送给李香君的那幅寒江独钓,但是上面已经有诗有画了,众人不知道李香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香君看到众人议论纷纷,只有侯方域面带微笑仔细地端详着那幅画。她心中暗喜侯公子应该是成竹在胸了。于是李香君说道:“大家看到的这幅画是两年前我从李妈妈那儿得来的,甚为喜欢,旁边的诗句是小女自己胡乱题上的,轻疏浅陋,很不中意。今天小女就借这个机会,向各位文人雅士讨教一番,还请诸位不吝赐教。”侯方域听到这里,心中甚为惊喜,在这青楼之中,竟会有如此淡泊高远之人,再看那画扇上的诗句意境不凡,于是心中对李香君的爱慕又多了几分。
侯方域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人称“曹植第二”,才学冠于当代。他上前致意李香君:“李姑娘,在下倒是有了几句,只是不知道姑娘你喜欢不喜欢。”李香君看到侯方域确实对自己有意,脸变得比胭脂还要红上几分。她命人速速递上纸笔,请侯公子挥毫。
不一会儿,带有几行极为苍劲有力的颜体字的纸卷就交到了李香君手上。她一边看着这些字,一边念着那几句诗,抬头打量眼前这位七尺男儿,嘴角露出了少女才有的羞涩的笑容。
李大娘让人接过李香君手上的纸卷,念道:“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玉山半峰雪,瑶池一枝莲。晚院香留客,春宵月伴眠;临行娇无语,阿母在旁边。”这首五言律诗与李香君此前所作的那首着重写实的诗完全不同,但它却将李香君此时的心境刻画得淋漓尽致。
在场的众人虽也心有不甘,但是无奈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也只能嗟呀而去。
小人挑拨,公子重金求梳拢在招亲会上,侯方域的文笔盖过在场所有的文人学士,是大家亲眼目睹的事实。然而,李香君却没有如愿从媚香楼出嫁,侯方域想要把她娶进家门也还得再经历一番波折。
当时,“江南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将要迎娶媚香楼“香扇坠儿”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阉党余孽阮大铖的耳朵里。阮大铖曾是大宦官魏忠贤的走狗,后又与马士英沆瀣一气,大肆迫害当时在江南活动频繁的复社文人。而侯方域就是复社文人中颇有威望的一位。
阮大铖虽然极力想要剿灭复社,但实在是实力有限。一天,他偶然想到一个妙招,既然不能将复社那群愤世嫉俗的文人一网打尽,何不将他们分化瓦解,收为己用呢?于是他决定利用这次侯方域迎娶青楼女子李香君的机会,将复社收归己用。
一天晚上,阮大铖走进媚香楼。他将李大娘叫到自己的身边,让她把媚香楼里的所有姑娘和客人都聚到前厅,当然也包括李香君和侯方域。然后,他走上姑娘们平时卖艺的楼台中央,大声地说:“我阮大铖近日欣闻大才子侯方域与李姑娘的喜事,今天晚上特意来向二位道贺。不过,按照规矩,像李姑娘这样的绝色佳人,却连梳拢仪式都还没有办,怎么能让侯公子就这么轻易的抱走呢?”
当时,青楼女子要想专门侍奉一个男人必须要进行一个梳拢仪式,而像李香君这样的名角儿,仪式的规格则更要高档一些。其实,阮大铖早就在私底下对李香君梳拢一事活动了许久,今天他当着众人的面故意提出梳拢,就是想抬高梳拢的档次,让侯方域一时无法凑够银两,然后自己借以钱财的诱惑,迫使他屈从于自己。
就这样,在阮大铖的怂恿和众人的呼应下,侯方域为李香君的梳拢钱被定为了一万金。迫于阮大铖的压力和在场宾客的面子,李大娘也不好表现出想将自家姑娘廉价送出去的样子,只能一个劲儿地赔笑。李大娘真是后悔没有催促侯方域早一点将李香君从媚香楼赎出去,现在这一万金让谁都没法一下子拿出来。
入夜后,众多宾客都散了,媚香楼里只剩下李香君、侯方域和李大娘三人在为梳拢一事愁得焦头烂额。李香君对侯方域说:“侯公子,你一介书生,料想手头也没有多少钱财。这几年,我也在这里积攒了些许银两和首饰,今晚你就拿回去变卖了吧。”本来李大娘也想凑出些钱来,但是被侯方域和李香君婉言谢绝了。
这么一大笔钱,李香君拿出来的也只能算是九牛一毛。那一夜,侯方域回到家里之后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阮大铖就来到侯方域家里拜会,其实就是想用重金收买他,让对方在复社的文人间充当自己的说客,从而使复社收归己用。侯方域当然不愿意同阮大铖同流合污,他严词拒绝了阮大铖。
然而,侯方域本不是金陵人,虽然在这江南有些名气,但与他相交的也不过一些只会挥动笔杆子的书生,梳拢费的事,侯方域只得自己想办法。一连几天过去了,侯方域四处奔走,却终是一无所获。
直到半月之后,侯方域正在媚香楼与李香君为梳拢之事苦恼不已的时候,杨龙友突然走进了媚香楼。杨龙友这回可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他是专程来给侯方域和李香君送银票来的。
杨龙友说:“方域,李姑娘,这是一万两的银票,就算我借给你们的,这样就可以行梳拢之礼了。”侯方域和李香君看到好友送来的这张银票,十分感动,当下就要跪下来给他叩头,杨龙友赶忙将他俩扶起。
接过银票之后,侯方域请来李大娘,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他和李香君作证,当晚就在媚香楼做了梳拢仪式。
这一回,李大娘再也不敢慢半步,她让侯方域立即将李香君从媚香楼里娶回家,以免夜长梦多。
两头各自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第三天,侯方域就骑着一匹白鬃马、带着一顶花轿和一支锣鼓队,将李香君从媚香楼娶回了自己的家中。虽然当时侯方域的父母并不在金陵,但李香君并不计较,她相信侯方域对自己是真心诚意的。
洞房花烛夜,侯方域深情地看着李香君,温柔地抚着她的手,将一柄上等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交到她的手中。
李香君知道这是他们侯家祖传的宝扇,侯方域将这把宝扇交给了她,她也将自己连人带心完全交给了侯方域。一个是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一个是妩媚多情、如花似玉的温柔女子,这一夜春宵真是比万金还珍贵。
力保贞洁,成就“桃花扇”
李香君嫁给侯方域之后,二人的生活过得可谓和和美美。虽然侯方域当时还不能带给李香君锦衣玉食,但日常起居的花销完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闲暇时节,侯方域和李香君就在自家院中吟诗作对,你弹琵琶我吹箫的闲适生活,让他人好生羡慕。
然而,如此好景并没有维持很长的时间。一日,阮大铖派人送了一封书信给侯方域。信上内容是说让他归顺阮大铖,否则半月之内就交还他梳拢所花费的一万金。
初看这封信时,侯方域觉得有些可笑。然而,他仔细一想,觉得这封信的内容十分的蹊跷。当时是杨龙友交给他的那张银票,而现在却是阮大铖在向自己追讨那一万金,莫非那张银票本身就是阮大铖的,只不过是他让杨龙友转交给了自己?这样越想越可怕,侯方域不敢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会背叛自己,做出这种没有气节的事。
侯方域与李香君商议,会不会真的是阮大铖收买了杨龙友。李香君仔细回想起当天杨龙友交给侯方域银票时候的神情,除了兴奋之外,他的眼神里似乎还隐藏着些许恐惧。李香君对侯方域说,或许杨龙友有难言之隐也说不定,还是当面问一问他比较好。
第二天,侯方域就将杨龙友请到自己家里。杨龙友一听侯方域的质问,立即跪在侯方域和李香君面前,哭诉当时自己接受那张银票也是没有办法,阮大铖挟持了自己的父母,他不得不听命于他。李香君当然理解他也是出于无奈,便与侯方域、杨龙友二人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此时,李香君已经出了媚香楼,再回去肯定是不行了。杨龙友的家境也只是一般,绝非一下子能够拿出那么多钱的富户。其他平时走动的朋友也都是些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在半个月之内凑足一万金。他们想,只有侯方域快马加鞭的赶回商丘老家,寻求父亲的帮助最为可靠。
第二天,侯方域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李香君,直奔商丘老家而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不仅会留给李香君无尽的思念,更会让她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
侯方域走了没过几天,阮大铖就派人到他家里催债。当时家中只有李香君一个人,她本来是不愿意开门的,但是看到对方那么多人,阮大铖的势力又相当庞大,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于是只好将门打开,放他们进来。
阮大铖其实早已得到侯方域赶回商丘老家筹钱的消息,他这次突然来侯家根本不是来催债的。他只是想借催债这个幌子,来唆使李香君让她劝服侯方域。
可是大大出乎阮大铖意料的是,李香君十分恼怒,她愤愤地说道:“别以为我身为女流就不知道你的糗事,当年魏忠贤东窗事发你有幸逃过了一劫。如今你又和清军勾勾搭搭,动不动就来找我们小老百姓的不是。等我家相公今后考中了功名,第一件事就是奏请皇上扒你的官治你的罪。”
阮大铖原本也是读书人,他的心里也有过精忠报国的念头,突然听到李香君怒骂自己的一番话,他马上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平添了几分敬畏,心想她大概也不可能替自己去说服侯方域的。
正当阮大铖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跟随他而来的田仰却谄媚地说:“阮大人,我看这侯方域大概是不会回来的,他今天舍得把如此漂亮的娘子一个人留在家中,也算不得是什么好相公,不如就让我来好好保护这小娘子吧。”
阮大铖想,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妙计,让李香君失身,即使侯方域回来,他肯定也会极度抑郁,这样他们复社肯定会慢慢地凋敝下去。于是,阮大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田仰说:“只是到时候侯方域要是找你要人,你可别把我拉下水。”
阮大铖就这样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李香君和不怀好意的田仰。刚才面对那么多人的包围,李香君都没有丝毫的畏惧。然而,现在只剩下田仰一个人,她却从心底里不寒而栗。她早已在媚香楼里见惯了那些可恶的男人,而眼前的这个人,眼睛比豺狼还要阴柔上几分。她不自觉地用力握了握侯方域送给她的那把折扇,似乎已经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护身符。
然而,田仰可顾不了那么多,他先是恬不知耻地循循利诱:“香君,你今天要是从了我,我田某人保证给你吃好的、穿好的,房子也要比这里大上好几倍,肯定比那个薄情寡义的小白脸侯方域强上百倍。”
李香君斩钉截铁地回绝他:“谁说方域不回来了,他的信物在这里。”李香君将那把折扇横亘在自己胸前,既是自卫也是提醒田仰她早已经是侯方域的人了。
田仰却不吃李香君的这一套,他看利诱不成功,又改用威逼:“你今天从也是从,不从也是从,反正今天本大爷就是要得到你,我才不在乎你和侯方域之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说完,他猛地一把拉过李香君的手,折扇从李香君的手上飞出,撞在墙头,摊开在了地上。
李香君在田仰怀中拼死挣扎,终于挣脱了田仰的魔爪。她奋力地冲到墙角抓起一根木棍,胡乱挥舞着。但她这样根本就不能吓退田仰,只能更加激发他体内的兽性。田仰大摇大摆地朝着李香君走去。李香君看到一个人影在自己面前好像越变越大,她恐惧极了。
但是,无论李香君再怎么呼救,紧闭的院门还是将她的声音无情地锁在这方小院里,直到悄无声息。李香君虽然一直身在青楼,但是从小就习得了女人该遵守的三从四德,她不愿意被田仰这个流氓玷污。
李香君不想让侯方域回来后悔恨无边,她更不愿意以一个污秽的身子和侯方域同床共枕,她一直崇尚那些高洁的东西,而一旦自己被田仰侮辱,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她眼里突然放射出一道决绝的光芒,令田仰心生畏惧。
“方域,今生不能与你共度,只求我们还有来生。”李香君嘶喊着跑向那把摊开的折扇。她不是要去捡起折扇,而是要与折扇死在一起。
田仰看到李香君像发疯了一样将自己的额头朝着墙撞去,鲜血立即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田仰以为李香君已经死了,吓得赶忙从院子里跑出去,不知去向,只留下李香君一人躺在院里。
杨龙友受侯方域之托,每隔三日就会来拜会一下嫂子。这天下午,杨龙友恰好来给李香君送些米面。没想到他一来就发现院门大开,往里面一看,李香君歪倒在墙角,额头仍然在流着血,有几滴都滴在了那把折扇上。
杨龙友大吃一惊,赶忙将她扶起,放回床上调养。过了一会儿,李香君终于醒了过来。可她醒来之后发现侯方域送给她的信物被自己的鲜血污染了,又差点昏了过去。杨龙友宽慰李香君道:“嫂子您别急,我有办法补救这柄折扇。”
杨龙友拿来墨砚和毛笔,几经勾勒之后,竟然将那几滴鲜血连缀成了几朵鲜艳的桃花。李香君看了之后连连称奇。
半月之后,侯方域果然从老家赶了回来。看到那把桃花扇,听了李香君的故事,他既对李香君多了几分怜惜,又对阮大铖和田仰等人的不堪行为愤懑不已。
侯生落第,香君不怒反相慰
侯方域知道阮大铖纵容田仰非礼李香君之事后,他并没有轻易地去找他们讨还公道,因为他知道当时金陵一带的官吏大多串通一气,单凭自己根本就奈何不了他们。侯方域认为为今之计只能参加贡院的考试,考取进士及第,日后当个公正严明的好官,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李香君也赞同侯方域的这个想法,读书人终究还是需要通过科举考试来证明自己。
这一日,金陵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李香君撑起一把画有桃花的油纸伞将相公送进了那家大名鼎鼎的江南贡院。侯方域的身影在烟雨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然而他的形象在李香君的心里却越来越明晰。侯方域本不想沾染官场上的那些污浊之气,但是想到李香君受到的委屈,他还是朝着那扇大门走了过去。
到了发榜的那天,李香君在家里准备了一桌的好酒好菜,单等侯方域金榜题名骑着红头马回来庆祝一番。然而,直到戌时,她才听到那阵等了许久的敲门声。她连忙照了照镜子,轻轻地拢了拢头发,又涂抹了一点胭脂,然后轻快地答应着去给侯方域开门。
然而,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骑着红头马的状元郎,只见侯方域歪倒在杨龙友怀中说着酒话,醉得一塌糊涂。她看到这场面,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
杨龙友将侯方域扶进厅里,李香君一面急急忙忙地闩上门,一面问着杨龙友为什么侯方域会醉成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