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山水景观,习称为“三台八井九湖十三山,外加一个黄河湾”。花园山,又称崇福山,是十三山之一,在蛇山以北,胭脂山与凤凰山之间,昙华林上面。这座海拔不到46米的山全长约900米,明永乐年间崇阳靖简王朱孟炜建王府于此,故名崇府山(俗称崇福山)。乾隆五十八年,刘姓居士在此建霭园,因山上有孙森茂花园而得名。武昌粮道刘锡嘏曾作铭记胜,说该园不过十亩,每当春暖花开或秋九月夜,游人如织。拾级而上,山顶至今尚有天主教主教公署和天主教堂、育婴堂(1928年美国天主教艾原道创办)等,当年更是超脱避静之处。和吴禄贞一起回国的京山人李廉方(步青)时在花园山天主堂附近租住,这里便成为他们的第二个秘密据点。斯时,吴禄贞周围有青年才俊刘伯刚、蓝天蔚、万声扬、李书城等,他们都是新近归国的留学生,见多识广,志同道合;另有附近两湖、经心书院的学生朱和中、贺之才等。军学两界,往来无白丁。黄兴也来过这里,他“由沪返湘路过武昌,居花园山孙森茂花园与廉方寓,日久宣传革命”。这“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能干什么好事呢?除了放言清谈东瀛见闻及反清排满道理,他们还翻印非法出版物《警世钟》、《猛回头》、《黄帝魂》等,相互传看,扼腕长叹。有时也借酒浇愁,一醉方休。诚可谓“雅兴忽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
斯情斯景,不难想象。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盏洋油灯或素烛摇曳中,悄声诵读《警世钟》等木版印刷品,那是何等地激动而振奋啊。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腥风血雨难为我,好个江山忍送人!
万丈风潮大逼人,腥膻满地血如糜;一腔无限同舟痛,献与同胞侧耳听。
嗳呀!嗳呀!来了!来了!甚么来了?洋人来了!洋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苦呀!苦呀!苦呀!我们同胞辛苦所积的银钱产业,一齐要被洋人夺去;我们同胞恩爱的妻儿老小,活活要被洋人拆散……难道生来就是这么样吗?他们都是从近二百年来做出来的。莫讲欧美各国,于今单说那日本国,三十年前,没一事不和中国一样。自从明治初年变法以来,那国势就蒸蒸日上起来了;到了于今,不但没有瓜分之祸,并且还要来瓜分我中国哩!论他的土地人口,不及中国十份之一,但因为能够变法,尚能如此强雄。……
醒来!醒来!快快醒来!快快醒来!不要睡的像死人一般。同胞!同胞!我知道我所最亲最爱的同胞,不过从前深处黑暗,没有闻过这等道理。一经闻过,这爱国的心,一定要发达了,这救国的事,一定就要勇任了。前死后继,百折不回,我汉种一定能够建立个极完全的国家,横绝五大洲,我敢为同胞祝曰:汉种万岁!中国万岁!
《警世钟》洋洋约二万言,势若洪钟,振聋发聩。人生忧患读书始。用当时传入中国的波兰裔哲学家叔本华的话说,“精神痛苦的程度随知识程度的提高而加剧。”看到这样的文章,莘莘学子,谁不热血沸腾!题目上标“最新新闻白话演说”,署“神州痛哭人著”。此人是留日的湖南新化人陈天华,两年以后的1905年12月7日,这位革命文豪在东京大森海湾投海殉国,时年31岁。这个时候,花园山聚会已经解散,两湖党人首创的“抬营主义”已践行一年多了。
点子是侃出来的,一挠头,一拍腿,一碰撞,一颗火星就闪现于思想的夜空。“抬营主义”是谁提出来的?是吴禄贞、胡瑛,还是张难先?这问题已不重要。花园山聚会的重要成果是,这些忧国忧民的年轻人在遍寻答案后达到共识:自陈胜吴广到李自成,到洪秀全,没有一支军队去推翻朝廷是不能改朝换代的。自立军联络会党后一时集聚了十多万人,力量不能说不大,且据鄂、皖、赣、湘等地,地域不能说不广。唐末明末义士揭竿基业也不至于此。为什么失败了呢?分析原因,会党聚集起来容易,一遇坎坷,散伙也非常容易,好比水入沙地,瞬息就没有了。革命举事可以约会党,但决不能依靠会党作主力。思来想去,傅慈祥在清军中联络以前武备学堂同学钮永建、孙武、艾忠琦等人策应倒是一个好办法。但为什么他们没有行动,因为他们是中层军官,上下掣肘,不能轻举妄动。
议到这里,大家豁然开朗:到新军中去运动,让革命党人混迹于普通士兵中,在基层发展势力,让军队“变色”,“慢火炖猪蹄”,让火先从底下烧起来,一旦举事时是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一个简单的道理是:汉人多一个当兵的,满人就少一个当兵的;汉人多一个拿枪的,满人就少一个拿枪的。将来革命成功易,战斗少。吴禄贞当即拍板: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石破天惊,敢为人先。“革命非运动军队不可,运动军队非亲自加入行伍不可。”这一创造性的指导思想,为后来有组织有计划并成功地爆发武昌首义奠定了坚实基础。
花园山聚会时间不长,但形成一定的组织雏型。“耿觐文、万声扬负责日常联络事务,李书城秘密联络新军士兵,孔庚发行书报,朱和中、张荣楣等筹集经费。”“各省志士之至武昌者,莫不赴花园山接洽,而各同志之在营校者,亦每星期来报告运动经过及其发展之状况。”吴禄贞们也过于张扬,太把村长不当干部。据说到了炎热苦夏屋里坐不住、竹床阵在门口摆起时,他们还放映从上海买回的幻灯,根据内容大声解说,慷慨激昂。吴禄贞那抑扬顿挫的云梦口音,让不少打着赤膊的围观者如同听着教堂牧师的祷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张之洞又一次把革命的幼苗扼杀在萌芽状态。他运筹帷幄,派两湖书院教习杨传续去卧底。这位也有留日经历的杨教习很快侦知情况,还开列出20多人的黑名单。虽然聚众议论国是还没有到结社的地步,但长此下去酿成“洪杨之祸”也未可知,不能不防患未然。杀不得,抓不得,松不得,紧不得。怎么办?曾任两湖书院山长(院长)的湖北学政梁鼎芬向总督大人张之洞和代理总督端方的建议得到采纳,是年伏假结束,刚开学没几天,经心书院和两湖书院校董就分别宣布留学名单,那些常去花园山的二十几个危险分子被派往比利时、法国和德国等地,且船票已经买好,下午4时就从汉口开船,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激烈者派往西洋,纯谨者派往日本,故予与胡秉柯、贺子才、魏宸组、石瑛等,则派往德比等国,李书城(改名丁人)与胡炳宗、耿觐文等则派往日本。由是花园山之同志,风流云散。”(《朱和中回忆录》)
至于吴禄贞,他不久就被派了个美差,保荐到北京新成立的练兵处。这种釜底抽薪后的调虎离山,按武汉人的说法叫恭喜你远处发财。这样,张之洞除掉了心头之患,可保湖北至少有几年的安定。
花园山的法国梧桐开始大片大片地凋零了,曲折的石径上覆盖着枯叶,万木萧条的山上冷清了许多。
母亲·接阳·张难先
辛亥革命在这个城市留下许多故事和一些遗迹。从何处进入这个历史事件,就得找到一个口子。说来惭愧,我要跟辛亥志士拉扯上一点亲戚关系的,惟有张难先老人。
我的母亲是沔阳接阳张家的人,张家的谱名里含有金木水火土,如“鸿树煇均,铭泽本薰。”张难先本名煇澧,一般写作辉澧。我的大舅铭典是他的孙辈,有点文化,且功夫了得,徒手能对付四五个人,故在其府上做过保镖兼秘书。我的母亲本应叫铭德,不知为何叫了明德,许是参加工作后被人误写。1948年沔阳淹水,父亲母亲挑着一担箩筐拖儿带女逃荒到武昌,投靠我的铭友舅舅,住在复兴路。我的父亲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自沉之后,母亲支撑着带大我们五个,被乡亲们称为英雄。她的美德懿行源自家族教育。
庚寅清明过后我赴仙桃采访结束,乘便去了一趟从没去过的接阳——我母亲的诞生之地。听说我母亲这一支的张家老屋是四户头大屋,解放后的劫富济贫,分给贫下中农,这栋老房子最终不见痕迹了。接阳,已经看不到二三十年前的房子。但我毕竟来到了母亲的土地,我相信母亲在为我叫好。前几天,我在石门峰为她扫墓,今天,我来到了她儿时的生息之地。那尊精致的石鼓据说是原祠堂的旧物,我抚摸着它,就像握着母亲温润的手。母亲啊,您的少年时候肯定在这上面玩过吧。
张家祠堂的简陋不忍多看,里面空空荡荡,不过是摆着张难先的照片——那是全族的骄傲。墙上张贴着各地张姓为建祠堂捐资的功德榜,举全族之力建成的它竟不如旁边那间私宅,可见张氏尚没有扛鼎或血性之人,或许是世道真变了。
《义痴六十自述》一文是“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月五日六其居士张难先述于接阳”,里面写道,他“1874年甲戌三月三十日卯时生于湖北省沔阳东乡之接阳。”在他的第一个本命年,张家祠堂是峨然耸立的。“1886年十二岁,从晓崧公读。是年余父身任建祠修谱之劳,族人往来者俱住余家,每餐常列数筵款之。父母兄嫂给餐供客,劳瘁无人状,予则任茶水役,常至鸡鸣就寝,如是者年余,一家无怨言。族党至今多知之……”读着这样的文字,当代人要汗颜。
以为就这样一无所获就要走了。张家的族长来了,张难先老屋对面其兄采轩的孙辈媳妇也来了,带我去看从远处找回的两块碑,在蚕豆和油菜地里。碑文:“中华民国十八年夏清故显考张公讳鸿猷大人之墓孙权澧松敬立”,右边的残损碑是他们同时为“妣张母许老孺人”立的。与张难先一起立碑的是堂兄弟而不是亲兄弟,说明他们祭拜的仍是同族祖辈,而不是张难先的亲祖父。
上世纪的第一年,张难先才第一次离开接阳。而立之年,张难先第一次到了省城武昌。《义痴六十自述》中记载:“1904年三十岁,赴省……来匿吴君禄贞处。与语大悦,商进行,瑛曰:此时非运动军队不可!余韪其言,于是同入湖北陆军第八镇工程营当兵。工程营在湖北新军中最有名,士人从军者,有荆州朱松坪元成,黄陂雷日轩天壮、陈桂仙教懋,浙江毛善如复旦,安徽陈从新等,先在予等进营,尽心联络。”“由季芗(欧阳瑞骅)租魏家巷屋作社址,定名曰科学补习所,以掩官厅耳目。”由此开始了革命生涯。
此后的1922年,张难先“九月奔三弟竺轩丧旋里”。1933年“十月廿二日,同聂君松翘回沔。因予十年未回家,去年虽佐县长驻仙桃镇月余,以事忙未到老家接阳,故今特归扫墓,并欲为桑梓略尽绵薄。抵沙湖,正街尽成荆棘,寒心。廿三日至接阳,即晚家祭。廿四日扫先父母墓。十年游子,祀典久缺,怆然涕下。廿五日,存问乡邻,并约兄弟子侄叙阔。廿六日扫祖父母及胞兄弟等墓,并探亲旧。廿七日,到马家扫吉庵师墓。予从吉师久,没时予在外,故特扫墓以致忱焉。廿八日,集村中妇女讲话,以后即在县城及各区演讲,借增乡人知识,使能应付艰危以图生存……”
“集村中妇女讲话”,那时我的母亲,还是被人唤作卯姑的她,正年方二八,是否也挤在姐妹婶娘中间听过了难先爹爹的讲话?我想是可能的。母亲,我的豆蔻年华的母亲,您的灵魂一定还在这田间地头。让我为您放一挂鞭吧!让我在烟雾中与您相会!您的儿子为您合十静默,从心灵深处把您呼唤。
那不知是否张难先最后一次回到接阳。“予此时为堤防会议回沔,又值长嫂胡夫人七旬生辰及孙铭盘花烛之期,淹留故里,将近一月,即此稿而整理之。姑至此告一段落也。”
我也是近六十岁来到接阳的。我没有自述,只有对外婆家乡的冥思与缅怀。眼前,有一座桥,桥下是通向沔城的通州河。我想我的母亲曾经在河边洗衣洗菜,她的脸庞,像这水波一样倒映着黄花,笑意嫣然。接阳!母亲的接阳啊,您的痕迹一点也找不到了,我们的灵魂何所归依?此刻,我多想在您的怀抱里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