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刀已然出鞘。
夏侯公子闪电般的刀光照亮了我的身姿,我的手搭在金错刀的刀柄上,上半身急速晃动,一面招架,一面寻隙反击。下半身来回扯动,采取守势。
夏侯公子的脚步虚浮无根,却又不偏分毫地抢到上风。他落势极轻,刀气却极霸道,就连唐璧和太师也被刀气掠中,不能幸免。所幸唐璧无碍。但太师却趁闪避之机摆脱了唐璧的控制,用力一拍榻上的机关,床榻底板抽开,人就掉了下去。唐璧也跟着跳了下去。
底板又合上了。
我心中咯噔,乱如麻草,心说唐璧你老劝我冷静,怎么自己这么冒失呢?
临阵分心,对战大忌。很快夏侯的刀在我的身上留下了记号。我的胸脯和屁股蛋子上各挨了一刀,幸好只是皮外伤。
如果之前我没有被铃鞭撂倒,没有被炸药呛伤,也许可以和他刀刀成对。可惜,体力刚刚恢复八成的我在斗了几十个回合后腿沉似铅,已抬不起分毫。
夏侯的眼中掠过了一丝决然的光,那种花香般久违的杀意澎湃开来。刀势加紧,连续催逼。水南宫赠给我的金错刀虽然可以斩金断玉,但与唐直刀相持,占不到什么便宜。
夏侯双手握刀,凝聚了万千的气势,百条小溪汇聚成大江奔流。刀未劈出,气已贯胸。
我一个踉跄,只觉血气倒冲。金错刀本能地斜劈回敬,这一刀也是倾尽全力。只是这一刀触到了他刀锋挟制的气流,仿佛陷入了沼泽,只剩下徒具虚名的刀法,刀意、刀劲、刀势都被尽数吸去,如一具被榨干的骷髅。淡金色的刀光湮没在闪电之中。
一把刀如果没有了血肉,也就没有生命。
灵魂失去了生命的载体,就会消失。刀若没了魂,就是一堆废铁。
夏侯借住我的刀势,加上他原先的力道,合二为一,旋即向我斩下。
这一刀的战力足以开天辟地。
这一刀的气势足以鬼哭神泣。
这一刀的霸洌足以气吞山河。
那舍我其谁的一刀,就要斩断锁骨斜劈而下。
若非郭小三从旁协助,恐怕我命休矣。
郭小三嘴里喷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地咬破了舌尖,冲开穴道。他帮我挡开了这一刀。刀锋切开了他的肩胛,血前后飞溅,染尽尘埃。当郭小三昏死过去,我心中已经把他从革命同志定义为兄弟。幸好他不是正面挡,是从侧翼袭扰,推开了刀锋,但就是这样他也一定受了极严重的伤。
夏侯那把偏向的刀,把剩余的气都撒在香炉上。香炉登时一劈两半,连榻的扶手也被齐齐削去。碎飞的木屑袭往我的后心。
这一招好阴,似有意却无情。
我额头绒汗密布,如今落于下风。要想转危为安,唯有放手一搏。
若在千钧雷霆之势中找到一丝破绽,那便能抓住一发之生机,想到这,我足尖点地,借力飞纵,身体流畅地飞了出来,平直得像江面疾驰的蒙舰,气聚而势强。
木屑从我上下飞过。
我腰间骤然发力,身子一扭,倏忽侧过身,横向飘移。我想给他来个出其不意。
突然夏侯手腕一翻,刀一横,斩向我的腰。
我的反应也不慢,手扶膝,缩紧身形,腾空翻滚。
刀在我眼前一晃,如果不是凌空翻身及时,恐怕我的眼睫毛要一分为三;如果不是腾挪得快,我的头恐怕要一分为二。
虽然避过这一击,我却已气血两虚,力不能支,在空中丧失了平衡。假使郭小三能够反抄夏侯公子的身后,乘隙出手,胜负立判。只可惜郭小三已经不醒人事。
庞大的刀身与细腻的刀技不但不矛盾,反而相互补充,实乃珠联璧合呀。
可是夏侯公子的刀渐渐慢了,似乎变得笨重。难道他的力气也到了临界点?不,他好像在犹豫,更多在顾忌。身后没有敌人,前面只有一个我。他在顾忌什么呢?
或许他已近强弩之末。
我看准时机,遽然爆发,右臂前展,金错刀趁势刺出。虽然是刀,我还是惯性地发挥出了我使长生剑的本能。
一如飞雨洒落轻尘,屋宇栋梁流漾着我的气势,我的刀光。
只有一刀是全力以赴的,只有这一刀是我最后的机会,最有希望的反击。
我只希望伤到他,能得隙脱身,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得到了比我想像中更不可思议的结果。
当金错刀触及夏侯胸前襟带的瞬间,我朦胧地听见他的心跳声。与我想象中的焦急、慌乱大相径庭,流转的血液奔跑得那样富有韵律,那样波澜不惊,气轻眉舒,仿若一粒尘埃。
金错刀顺利穿过丝帛的屏障,插进皮肉的的一刹那,又迅速拔出,刀尖洒下最后一滴血。
不是我拔的,是他将自己的身体向后一拉。
霎时,汹涌的血猝不及防的喷射出来,绵绵不绝的充盈胸腔,然后像一朵牡丹绽放,鲜红的液体在银白的丝绸上泅染开来,如初升的旭日。
我很惊讶他竟坦然接受了这一击。拼尽最后一道力,我带着疑问开始坠落。
为何他不撤刀回旋,凭他的速度与力道,完全可以化解剑的威胁,置我于死地。可是他岿然不动,只是让刀恃惯性自在来去,丝毫不理会。
我重重跌地,卷起的尘土呛得喘息不已。
晦涩的风声灌进他的心中,胸前膨胀着绽放的馥。他在重伤之下居然毫无喘息之态,语调平滑,语气连贯:“能够使出这一招的,若问前人,只有白名夏,若问当今,只有你。”
“你可以不必这样,为什么不收刀护身?也许最终流血的会是我。”
“我欠白玉堂的,今天还给你了,也算是两不相欠。”
“为什么?你欠他什么?”我大声质问。
“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替我善后。”他的嘴角顺延而下的血丝有蔚然成溪的端倪,就像融化的胭脂如杜鹃啼血。
我像许多在对手临终前大发慈悲的侠客那样安慰他。
“我会的。”
“让我葬身江腹,让江水洗清我的罪孽。”
夏侯公子苍白如雪凇的脸终于释放出绽放烂漫的笑,释嫌的笑,也是扭曲的笑。只是里面还裹藏谜一样的笑,这令我不解。
“你笑什么?”
缄默。夏侯公子没有回答,笑靥如故。
我也有些想笑,但忍住了,给这样一位闻名遐迩的人默哀,应该严肃。但是他又有什么悲哀呢?
忽然他的眼中有了泪光。他的瞳孔因为扩散而益发涵碧,充满光泽,层层叠叠的惆怅怨怒遗憾在重瞳中散雾化解,仿佛夸父追逐的无奈,渴死的怨怼,轰然而跪的悲哀,决绝选择了先走,先离开金粉沉浮的俗世。不止,他的眼睛分明散射着隐衷,难道他的死有不为人知的目的?他闭上眼,要让这永恒无尽的一刻深深植在心底。
我挣扎着起身,走到夏侯的身体前,半跪着。我的手从他的眼皮缓缓滑下。滑过后,他依旧睁着浓眉下的眼,眼里好像有什么在跳跃,在踟躇,在等待着什么。
是泪花吗?泪花是一盏振颤心灵的明灯。
第二次见到夏侯公子,是在岳阳,比第一次见他多了一个小厮。小厮脱掉芒鞋,卷起裤腿,探足入了溪流,手牵着一匹白马涉水过溪,小厮的魁梧让我不禁想起庆忌,那个死在要离手上的铮铮汉子。马背上的公子貌比潘安,雅赛何晏,风流倜傥,却是一袭黄衫。这件俗不可耐的黄衫,大大降低了观众的印象分。小厮后面跟着一只狗,雄赳赳地杵在那里,不时发出低沉的喑呜,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光。
我等那小厮涉水及岸,问道,这狗是你的么?
小厮应道,嗯。来,旺财,去把它捡回来。说着他扔出一个竹签,在不远处落下。那只叫旺财的狗很听话地去叼。
我欲继续询问,公子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从马上下来,旁边还有一老仆连忙俯地躬身,小厮则垂手侍立。公子翻身先踏在老仆的脊背再跨一步落地。他唤了唤小狗,来旺财,让我抱抱。那个叫旺财的小狗欢快地朝他摇尾。
我想到这里,补充道:“我会照顾好旺财的。”
夏侯公子的两盏“明”灯熄灭,他闭上眼睛安详地睡了,了无遗憾。
生命终归是留不住的。
在他的尸身旁我等着劈翻的香炉里一柱完整香燃为灰烬。轻轻地,我摩挲唐直刀遒劲的钢锋。食指抚过一次,就好像扔出一手纸钱远遁苍穹,替他在来此安身。
怎么说,他也是值得敬重的英雄。
感君三尺铁,挥攉鬼神惊,我低吟道。
一炷熏香刚刚燃尽,最后一缕香灰恰好落下。仿佛一场约定。
夏侯,就此别过。
我感慨了良久,突然想起唐璧,连忙去找榻上的机关。
那是一个暗格,一拍就会弹开,然后就启动机关。可是拍来拍去,却没有效果,心急如焚。
秋云这时进来了。他还是个孩子,没见过什么血腥的场面,进来先尖叫了半声,就用手捂住了嘴。
“这楼中的机关你知道么?”
卢秋云说:“懂一点。”
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这榻上的机关你知道怎么开吗?”
秋云令我失望地摇头:“不知道。”
我的心一沉,唐璧凶多吉少。不过也不绝对,毕竟顾太师先跳下去的,如果她及时赶上,挟持太师的话应该可以安然无恙。
我们叔侄俩花了半个时辰匆匆整理了一下现场,并把郭小三细心包扎了一下。然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放火。杀人放火肯定是要联系在一起的。杀人放火听起来给人以罪大恶极感,但要看应用在谁的身上。若是对付非正义的一方,杀人放火也是不拘小节的一帖猛药。
我看了看夏侯的尸体,不忍心他和白玉堂一样。找了一条毛毯子把尸体包起来,扛在肩膀上。别看他瘦弱多病,还真沉。
在走之前,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没有处理,就是那独孤姬。她被点了穴道,正缩在西楼走廊的角落瑟瑟发抖。
是杀了她,还是把她带走,抑或放了她?
这三个选项只有前两个是保险的。留下活口必然会泄露我们行踪和意图。
明月的流光照在醒来的独孤姫清丽的脸上,她忧伤的说:“玉堂,我知道你喜欢唐璧。她比我美。”
玉堂?她真把我当成白玉堂了。也许,她瞒着顾太师,和白玉堂已然有了一腿。
我心里暗道,废话,她当然比你美。但嘴上不能这么说,我颇有绅士风度地说:“不用想太多,其实每个人都有她美丽的地方。”
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很滑稽。这要在拐跑西夏王妃的易倾河⒆看来,也是件很滑稽的事。
表里不一不是一种罪过,是一种无奈。
郭小三并没有对我表示不屑,他和我一样佯装力挺独孤姬。
“独孤姑娘,玉堂说的没错,唐璧比你少那么一种风韵。”
独孤姬听了我们的双簧戏,展颜一笑:“你们俩可真会说话。”
“我们要走了,你……”我刚想让她自生自灭。
她脸上掠过一层惧色,身子往后缩:“我全都听你的,不要杀我……”
我一看,不必再掩饰了,索性拔出了刀。
独孤姬惶恐道:“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不理会她,慢慢地向她逼过去,心尽量往狠处想,想一些令我愤怒的事。
“别杀我,我会帮助你的……”她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关,身后的墙壁像闸门一样拉起,阶梯状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骨瓷坛,上面贴着白纸黑字。白纸黑字写的是姓氏名讳,更细致的是每个骨瓷坛上都写了八个字:郭德出品,必属精品。
我看到了孙驼背、杜确、张生的名字,还标记着数字,孙驼背是四十八,杜确是三十七,张生是二十六。噢,我懂了。原来这里便是孤星门的总舵,是孤星门十八童子的归宿。
那么,有没有白玉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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⒆易倾河:名剑山庄少主,因受联姻的慕容氏排挤出走西夏,拐走西夏王妃,点燃了西夏侵攻****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