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王府的后宅是一座很小巧的古堡,里面的贵客就是我要找的人。
大口九把我们带到了此处。他按动嵌在古堡外的机关,一道长廊式的阶梯通向光明的殿堂。
“独钓寒江雪,探险林中虎,深山安坐禅,海上戏游龙……”诗声朗朗,抒发的情怀让人为之神往。听诗中高志,隐约觉得找对人了。
当我们步入古堡之中,诗声戛然而止,代之以当头棒喝的雷霆放吼。
“天意自古高难问!”
“你代表天意?”
“我不是天意,我只是百晓生。”
这个自称“百晓生”的人戴着一副意态天然的冰雕面具,闪露着晶莹的光。他说话的时候冷气直冒。他指了指面前的酒杯,对冯稀饭说:“给他们满上。”
冯稀饭很乖巧地斟满了酒,酒是惨碧色的,比楚三孤的灯芯可能还要碧一些。然后他忘了给自己也斟一杯,百晓生提醒他:“还有你的。”
“我……也有份?”冯稀饭指着自己的鼻子哆哆嗦嗦道。
“当然,”百晓生回答了他,声音却是冷定的,“给他们端过去。”
冯稀饭似乎并不情愿把酒端到我们面前,因为雄阔海的眼神里有令人不可小觑的力量。
百晓生肃穆道:“你磨蹭什么?”
冯稀饭这才一步懒一步地把酒杯放到银色的托盘上,端到我们的面前。
骆半仙很绅士地拿起了酒杯,说了声“谢谢”。
我和雄阔海都没动。我忽然发现,我的心胸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宽阔。我对这个诱惑我和雄阔海入瓮的家伙充满了厌恶。
冯稀饭尴尬地站着。
百晓生道:“两位不给面子么?”
雄阔海道:“那要看值不值得给。”
“百晓生的邀请值不值?”
雄阔海涩声问:“你要是百晓生,为啥怕露脸?”
“因为我喜欢。”百晓生淡淡回答:“何况百晓生只是一个封号。”
尽管我以前见过百晓生,但此刻我无法确认面具背后是不是洛阳百草堂的那副面孔:“百晓生也是衣钵相传的?”
“小李飞刀有传人,百晓生为什么就不能有传人?”
我耸然失声:“你就是百晓生的传人?”
百晓生道:“是。”
骆半仙道:“你回答的真是爽快。”
百晓生道:“爽快人说爽快话。”
爽快话不一定是实话。
“我见过百晓生长什么样子,你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
“我戴着面具有我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私,而我的这张脸就是隐私。”
“华山绝顶,洛阳草堂,我们都照过面,你的样子已经不算隐私了,藏着掖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我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你是不是因为叫楚三孤来杀我们,事泄觉得理亏,没脸见人?”
“杀你们的决定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我并不后悔,因为你们没有利用价值了。”
骆半仙的杯子停在唇边:“这么说,整件事情都是你在幕后指使。”
“可以这么说。”百晓生轻松地说。
“原因呢?”
“很简单。”百晓生抬起手放在面具上,似乎在笑,“襄阳王反了,作为逼反襄阳王的你们,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了。”
“襄阳王反了?你是说,襄阳王已经起兵……”
“今天,就是今天,”百晓生冰雕面具后面的眸子发出了乌黑的光,“千里之外的襄阳正式宣布造反了,哈哈!”他大笑了起来,一副欢乐开怀的样子。
我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快,突然得没有道理。”我绝对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襄阳王一直说要造反要造反,鼓噪了那么久,我都信了,却愣是没造反。现在突然地造反了,我倒又怀疑了。
“襄阳王谋反,你这么高兴,难道跟他一党……”
“襄阳王?跟我一党?他配么?他跟你们一样,只是我的棋子。”
骆半仙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可告人。”百晓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秘密。”
“又来了……”我不由自主地苦笑。
“襄阳王一反,司马道德只好附从谋逆,嘻嘻,两湖皆叛,皇帝老儿要怎么收拾呢?”百晓生的手指一根根蜷起,“镇南将军跟襄阳王撇不清干系,想要隔岸观火是做不到了,说不定也要揭竿而起。西夏国此时恐怕也蠢蠢欲动,长安的野利遇乞是不是出兵了呢?”
百晓生……百晓生,果然知道得不少。他说到洛阳,触起了我的记忆。
“你的草堂是你放火烧的,你早知道西夏人要打过来,就把宅子烧了……”
“百草堂烧了?”百晓生的语气流露出不可思议,他向那后堂扯了一嗓子,“娘子……”
“你咋呼什么?”一个女子从里屋走出来。我一看,就是端黄瓜上桌的女侍,也是大口九尊敬的“夫人”。闹了半天,原来她是百晓生的夫人。
“我烧的,不然,那房子留着你养小蜜么?”
百晓生道:“哪能呀,娘子你待我情真意切,我哪敢三心二意呢。”
夫人冷冰冰道:“哼,知道就好。”
百晓生哄完了老婆,傲然四顾:“面对侵略和内乱,皇帝老儿必定全力平叛,天下即将陷入动乱……”
我随即驳斥:“天下陷入动乱,百姓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忍心看着生灵涂炭,还沾沾自喜!”
百晓生扬声道:“你不懂的,动乱只是暂时的,只要将社会不安定的根源拔除,才能有永久的和平。而君主,野心家,外族狼子,只有消灭他们,做到天下无君,万民自主,那时,太平盛世才会到来。”
——当江湖上所有的势力都被剪除,统治者将不复存在,一极、多极都将成为无极。人人主宰自己的命运,不再被别人主宰。
骆半仙道:“所以,你策划了一系列的事件来推波助澜,激化矛盾,就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
百晓生不置辩,也不反驳。似乎承认了指控,又仿佛根本不需要置辩。
骆半仙瞧在眼中,冷道:“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时事瞬息万变,你自以为一人能操控天下么?乱子横生,你未必有能力控制局面,只会让更多的人枉死,更多的性命丧生……当有一天山河破碎,白骨遍地,最后的矛头都对向你,不知你会作何感想……”
百晓生锐利的双眸射向了骆半仙。
“住口,早知道不该留下你……不过,我还是没有想杀你,我要杀的只是他和他的同党,”百晓生用手指着我,“很可惜,你居然也受了感染……”
我忍不住抗辩道:“我听你的话去对付襄阳王,你却要杀我,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襄阳王已经如我所愿地造反了,留着你还有什么用呢?我之所以鼓励你对付襄阳王,无非就是这个目的。”
“但你留着我也没有什么坏处?”
“我不想我的计划里存在变数,而你,是最大的变数,我不放心……我想,还是抹煞掉的好。”
“抹煞?你好狠,我原来那么尊重你,还把你当成引路人,真是瞎了眼。”我心中怒气更增,口中就发泄出来。
百晓生的声音却很平静:“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要我帮你找俞妃红,破冲霄楼。我是不会答应的。襄阳王可不能这么快覆灭,我还需要他……比之你,我更需要他。他是比你还要重要的棋子。”
“如果你不来,或许不必死。如果你们不陪他来,或许都能活着。”
“可是我来了,是不是我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他们,也是。”
百晓生熟谙六爻,精通八卦。知天文地理,善晓鬼神情。但他也不是万事通,譬如,他不知道草堂是他老婆烧的。再譬如他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你们的死状,所以想看一看。”
我们三人狐疑地看着百晓生,都笑了,冷笑。
雄阔海怒道:“洒家一直认为这世上只有三个混蛋,司马道德,襄阳王,还有襄阳王他老子。现在又多了一个混蛋。”
“谁?”
“你,百晓生。”
百晓生阴阳怪气地笑了:“妙极妙极,你这个人很真率,有什么说什么,我喜欢。”
“可这四个混蛋,洒家一个都不喜欢。”
“我本想留你一条命,但你这么说,我又改变主意了。”
“江湖上从来没人认为百晓生的武功跟他的智商一样高,”雄阔海顿了顿,“难道传到你这一代突然长进了?”
我也说:“楚三孤跟你比,谁更强些?”言下之意,楚三孤都没杀得了我们,你的功夫胜过楚三孤吗?
百晓生的声音仿佛天际:“我不用先天罡气,也不用缤纷剑法,更不会用伤心七绝手。我甚至不用武功。”
“你未免太自大了。”
“我没有离别钩,也没有失心锥、铃鞭,更没有长生剑、霸王枪。我甚至不用兵器。”
“那你想怎么要我们的命?靠三寸不烂之舌,骂死我们呀。我们脸皮都很厚的。”
我注视着百晓生,仿佛看到他面具下的脸在微笑,自信而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