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从一个口袋钻进了另一个口袋。我隐约感觉到水南宫是扎口袋的人。
我问水南宫:“这就是你所谓的用茶?”
水南宫眼芒闪动,仿佛明灭的灯烛:“这茶还不够他们喝一壶么,只怕他们已经渐入佳境。”
我心一沉,水南宫怕是坐庄的。
京四郎和用铁拐的纠缠在一起,向卧龙的折扇正在应付着雌雄双锋。
王十三微笑着接近所有接近他的人,一旦接近,忽然无比迅疾的拔剑,电光一闪即没。
那是必杀的一击,整个武林,从来没有人在这一招下生还。
很快,攻击王十三的活口已经不多。
我放心地说:“的确渐入佳境。”我倒不是牵挂王十三,只是如果王十三安全,京四郎就不会危险到哪里去。
水南宫冷冽地瞅了我一眼:“施主,果然是个懂茶的人。”
司马道德的表情比我好不到哪里,只怕更糟,他以严厉的口吻问道:“水南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水南宫讥笑道:“此时此刻,施主还要以盟主之尊来号令贫尼么?”
司马嘴巴张了张,不由一窒,面色也不好看。
司空绣见状,替司马道德说:“水姐姐,司马哥的口气是重了些,我代他向你道歉,你不要放在心上。”
水南宫的眼神很淡,声音却冷得可怕:“别说了,这里没有什么水姐姐。贫尼法号妙真,今晚不过来替人收债的。”
司空绣被水南宫叱了一句,像受惊的小鹿有些惶然。她难以置信刚才对她友好体贴的水南宫姐现在把她不但拒于千里之外而且还冷若冰霜。
司马道德疑道:“收债?”
水南宫步步紧逼:“你还记得三十年前,滕王阁的旧事么?”
司马道德的脸一变就是通透的纸白,像是遇见了比鬼还要恐惧的事。
“滕王阁?”司马道德的眼神微黯,忆起了什么往事,嘴角伤感地说,“你、你也知道……”
水南宫道:“看来你的记性不差,现在是不是想起来了。”
司马道德咽了咽嘴里的唾沫,试探地问:“你的乳名是不是叫天天?”
坚强公子留存于世的后嗣公认的是一女二子,女的乳名天天,长子经儿,幼子伟仔。
水南宫面色不动地笑了起来,尖利而刺耳。那种笑是比哭还难受的恨意。
“天天……有资格叫这个名字的人已经死了,请你最好不要再说这个名字,因为你——不——配!”
“你、你果然是……你还活着?”
司马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很可笑,她在你眼前自然是活着的啦,多此一问不是画蛇添足么?
“你以为我死了,死在那个奸贼的手里么?”她说话的时候,手臂一伸,直直地指向正在厮杀的王十三。
奸贼?我乍听有些不理解,但细想就明白了。王十三在滕王阁伏击过范微澜,而当时的范微澜护送的孩子中有一个是叫天天的。水南宫是天天,那么,不就是骆半仙的姐姐?不过,王十三说骆半仙并非公子的后人,如果此话当真,水南宫就跟骆半仙无瓜葛了。
“他是谁?”
“你不用再装蒜了,伪君子。”水南宫厌恶地说。
司马一听“伪君子”勃然大怒:“你不要污蔑我,我确实不知道,还有这些人,都是你带来的吗?”
水南宫看了看院子里的那些人,尤其那个女子。
“他们都是公子的信徒,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走到一起。”
“包括明月楼的人?”
“概莫能外。”
就在说话的当口,那个执轮的女子微笑,舒手,举臂,侧身一个轻旋,黑发飞扬起来。
王十三似是被猛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又站住。他迅速抽出环腰的蝶仙剑,头也不回向背后疾刺。他只听见了背后的嚎叫,却无法看到偷袭的敌人。
他们差不多同时扑倒在地。
巨大的惊骇将我吞没。
王十三,这个号称影外微影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杀手也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伤到(或许是我孤陋寡闻)。
司马的脸化成了青色:“他们……难道那个消息是假的?”
水南宫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对他说:“我有两个问题,想请教请教你。”她也不管司马是不是愿意回答,兀自说:“第一,你出卖了坚强公子,有没有感到后悔?”
司马艰难地点点头,俄而,又摆摆手:“不,我没有出卖他,出卖他的是曹无伤,我只是……”
“够了!”薄薄的红色挂上了水南宫的面颊,那是怒叱的缘故,“第二,当年的王十三,跟你是不是一伙?你们合谋袭击范微澜,是也不是?”
水南宫淡雅矜持的眼神,刹那间雪亮如电,声色俱厉,她因为猝然高亢的升调而出现了沙哑的杂音,足见愤懑的程度。
司马被问得好似心胆俱裂,眸子因为恐惧而溜圆。他这回言行没有矛盾,非常坚决地否认:“什么……不,没有的事。我和他素不相识。”
“你认不认罪没什么关系,凭第一条你就够死一百次了。”
说到最后一句,落寞的脸在黑夜消融,她的声音已经飘离的很远很远,模糊在风声里。
天井的白刃战继续着。
向卧龙紧随着王十三满身血迹地倒下,只有京四郎还在孤军奋战。
执轮的女子清叱道:“你跟这件事并无关系,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京四郎付之一笑:“我也不愿掺和,但既然答应人家,就断不能食言。”
“就算食言,我们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说没有人知道?”
女子一愣,声音就狠了一层:“你这么固执,就别怪我们了。”
我刚刚见过这女子偷袭的功夫,那是一流。京四郎现在四个人纠缠着,如果女子出手,不用多想,一定吃不了兜着。王十三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不能再继续观战了,性命攸关,我准备出手助他突围。刚要拔步,一个人影在我眼前一晃,我便不再动。
不招不架,只有一下。犯了招架,就是十下。
我很老实,也不得不老实。因为这个人点穴的手法实在高明,跟骆半仙如出一辙,他低低对我嘱咐了一句:“不要动。”语气中并没有威胁的意思,让我好生诧异。
司马却不是好说话的,他把司空绣护在背后,对来人说:“策万全,你来得倒挺快。”
其实不止策万全迅猛杀到,杨柏之、唐门三煞、至尊玉一干人众也尾随而至。策万全与司马想比,显出五官的平庸,但他的智谋却远远超出:“我说过,我已有了万全的准备。你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
日月五行轮突然从背后杀了过来,专心格斗的京四郎根本无法做出进一步防备。裂帛的响声里,我眼睁睁地瞧着五行轮刮破了他的衣服。他的后心同时被砸中。京四郎把刀插进了最近的一个对手身体里,用拇指抹去唇边的血,把剩余的铁蒺藜撒进风中。
除了那个女子之外,其他人都在这拨铁蒺藜中死于非命。
女子见其余人尽丧,好像怒了,抡起日月五行轮就要在京四郎的脑袋上来一下。我大喊道:“不要……”
策万全也说:“月蝉,不要杀他。”
女子万分委屈:“可是他杀了……”
“我说过,不要。”策万全一字一顿。他的口气好有魄力。那个叫“月蝉”的女子也就不坚持了。
我对京四郎喊道:“快走!”
京四郎踉跄了几步,忽然站住,转身对我说:“你呢?”
“不用担心我,我很好,你先走。”
京四郎有些怀疑地看着我:“可是白玉堂的……”
“我来拿。”
“但是……”
“没有但是,你现在留下来只会成为累赘。”我加重语气赶他走。
京四郎脸色不好看,但还是忿忿地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
司马道:“你们是一伙的?”
策万全又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司马身上。
司马不待他回答,叹道:“我早该想到,你们是一伙的。”他的额头上淌下汗滴,没有热气,是冷的。
“那么,你也是为坚强公子……”
“不错!”策万全抢白道。
“你又是坚强公子的什么人,你跟水南宫什么关系?”
“水南宫……是我的姐姐。”待他说完,司马明显地摇晃了一下身体。
我觉得荒唐,水南宫再老,也不会有四十岁,可策万全看上去已经四十多了,难道他很显老?
“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么?是的,就像当年没有人会相信你出卖了坚强公子一样……”
司马闻言神色萎顿:“纠缠不清……你就不能听听我的解释么?”
“我不想听,类似的谎言,我已听得够多,你还是省点力气搏命吧。”
司马无奈地叹气,眼睛环视着周围。
“你走不出去了。”策万全非常肯定地说。
司马已被包围。包围的人中有六七个好手。他没有再次逃出去的把握,他没有胜算。即便他是武林盟主,即便这是他的地盘。
但他并不孤单,至少还有司空绣陪着他。他额上已经不在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有些自嘲的摇头:“想不到我司马英雄一世,竟命尽于此。”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司马看了看司空绣,司空绣也看着司马。
“我只求你不要伤害她,她是无辜的。”
策万全高姿态地扫了他们俩一眼:“我向来不杀无辜之人,你放心好了。”
“那好,”司马赤手空拳地发出挑战,“在下便要领教了。”
策万全把手朝上举着,示意他手中也是空无一物。
司马道:“你不准备群殴么?”
策万全拨了拨脑瓜:“公平的较量……”他指了指司马,又指了指自己:“只有我们两个,公子死前说过,做人要光明磊落。”
司马仿佛激起了豪气:“说得好!”
司空绣却挽着司马的臂弯阻拦道:“不,司马哥,你不能跟他们打,你打不过他们。”
司马掰开司空绣的手:“不要闹,乖,好好看着,你的司马哥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策万全皱了皱眉,他已经失去耐心,对蛰伏在司空绣身后的杨柏之使了一个眼色。杨柏之的梨花枪神鬼莫测般递出,戳在司空绣的后心。
司马道德见状愤怒地对策万全大吼:“你不是答应过我……”
策万全面色平静:“我从未食言!”
“放屁!”司马道德爆了一句粗口,忍着腰伤对策万全痛下杀手。策万全毫不示弱欺身出掌……
相互仇杀不该是安身立命的总纲。
而我,却无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