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楚三孤拭尽了白虹剑上的血渍,就像拂去缤纷的落英一样。顾连城的生命就在长生剑夺目的光芒中,无声枯萎。
鲜血染红了大地。
杨柏之还没有注意到顾连城的死,他正为骆半仙的死而罪于月蝉。
月蝉在杨柏之的枪下没走上十招,委实支撑不住,没要杨柏之动手,自己先倒了。杨柏之的枪尖锁住了月蝉的咽喉。只要往前那么一点,月蝉便要死于非命。
我就地一滚,抄起一把刀,对着杨柏之两面三刀,迫开了他的红缨枪。杨柏之撤枪之后一见是我,呆愣了片刻,语意含混道:“你,这是……难道你跟他们……哼,你比顾连城也好不到哪里!”
他的意思我大致听明白,但他的立场我却无法确定。你既不向着顾连城,为何还要替他报仇?
“要不是顾连城肩负着襄阳王驾千岁赋予的使命,我才不会为这等负心薄幸之辈动枪劳神!”杨柏之嘶声道,“只是,你为何要帮她?”他的枪对准月蝉。
“我不是帮她,”我指着水南宫对杨柏之说道,“我欠的是她,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水南宫泪眼婆娑,似乎根本没有管我们这档子事。她正在顾连城的尸身上伏泣。她的悲切与哀恸一半来自顾连城,一半来自骆半仙。她震惊于骆半仙,怆楚于顾连城,充塞了报复又满含无尽的自责。
杨柏之面对顾连城的猝然离世,一脸错愕。
寂静的湘妃祠,此刻化为无边之炼狱。
“你……不是不能动了吗?”
楚三孤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阴森可怖地说:“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我明白了,他在强行冲开穴道。伴随着鲜血而出的,是他的剑气和杀气。都很重,宛如满天乌云密布。
骆半仙耷拉的脑袋猝然抬起,犹如诈尸一般,目光尽是释心之意。
我以为他要留点遗言给我,却只听他在吟词:“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歌楼。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冷清清暮秋时候。衰柳寒蝉一片愁,谁肯教白衣送酒?”
“谁肯白衣送酒……”
酒,事实上是让人堕落的东西。除了诗仙李白,没有人在酒后表现出比酒前更冷静的睿智,更洒脱的修养。我们虽然在醉的那一刻释放了自己,但也只是庸俗和卑劣一面的无尽展示。
不明白,为什么悲壮的时候总是要用酒来点缀?可惜无酒。
骆半仙只能遗憾地走。
“阴曹地湿,雄兄,小弟、小弟敬你一杯,可以祛寒……”
他还念叨着雄阔海。雄阔海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白白牺牲了。
百晓生萧然:“顾连城已死,襄阳王吞并君山的图谋是不是也随之流产了?”
袖手旁观的王十三接道:“目前好像是。”
“司马是不是还活着?”
“活得不算很好,却也不算太坏。”王十三瞟了一眼司马。
司马道德和司空绣依偎在一起,就算院中三番四次的变故也没能让他们分离,司马的神色不改,他对杀戮已经麻木。
“只是可惜了……”
王十三截口道:“龙飞虎么?”
百晓生缓缓道:“你说得对。天下有那么多遗憾的事,为什么不能少一件?”
王十三道:“任何计划都不能做到面面俱到。骆半仙如此,你也一样。”
骆半仙没有预估到他的身世对计划的破坏是如此之大,而百晓生,也没有准确分析出每一处可能出现的纰漏。比如,龙飞虎的失手……
百晓生昂首,望着那即将泛白的远天:“你分析得很对,但瑕不掩瑜。虽然有遗憾,但结局还是遂愿的。这就像写文章,如果结尾写得好,开头平淡些,中间失控些都没关系。”
他顿了顿,说:“结局是好的,那么一切都是好的。”
王十三沉默良久,像是在揣摩百晓生的话。少顷,他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结局的。”
百晓生对王十三的问题产生了兴趣:“可是凡事都有结局……好比妓女与嫖客,如果没有结局,就享受过程。”
“所以你只有不择手段地设局、算计,把人当做玩偶,欺骗他们,让他们杀人如麻;诱惑他们,让他们自相残杀。”
“我不想说你在污蔑我,但我肯定你的评价带入了太多的主观因素。”
“这是我长期潜伏调查的结论,你可以拒不承认,但是你的劣迹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你似乎比我还要百晓生。”
王十三置笑:“不要一心想要有结局,结果被人享受了过程。”
对杀手而言,这是涉世之规。一个杀手,不能只顾着享受杀人的过程而忽略结局,如果那样便是对自己的有组织犯罪。因为杀人的人随时都可能被人杀。况且生命诚可贵,信誉价更高。生命和信誉都是用鲜血浇铸而成的,杀不了人的杀手就是废物。
“杀手最要关注的是结局,而不是过程。”
王十三手中青光一闪,一柄极薄的软剑夭矫而出。
剑光有如流星,只求刹那光辉。
“你……”百晓生的眸子因震惊而破碎。
软剑赫然入了百晓生的小腹。
“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结局。”王十三悠悠道。“而这,便是我要的结局。”
百晓生这样顶级聪明的人一样会犯错误。
王十三来君山不是无缘无故,也不是送死的,而是来取人性命的。
百晓生踉跄地后退,蝶仙剑慢慢离开他的身体,就像他自己拔出来一样。
楚三孤惊呼了一声“老师”,身影就掠了过来。
我第一次听他称呼百晓生为“老师”,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么?
※※※
酒善窃私,笔善剜心。
点睛笔,千年以降,始终与金杖玉玺铁戟银戈反复辩论。
百晓生提起朱笔,潇洒地在列出的名单上划下“√”或“×”。一些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写,而执行“√”和“×”的,就是他的“点睛笔”——楚三孤。
在情急心焦的时候,情绪上的波动非但没让楚三孤慌乱,却让他的剑法更加狂怒霸悍。每一剑刺出,都像拨开乌云的阳光。并不是那种温暖和煦的阳光,而是凄厉如血的夕阳。楚三孤擘空吞云而来,剑芒如潮水般涨起,每刺一剑都仿佛了充斥着刻骨的仇恨。王十三每接一剑,便被震得向后一退。拼了三十余剑,王十三便退了三十余步。
“你拿的是长生剑?白名夏是你什么人?”
王十三提到“白名夏”,我就像被虱子咬了一口哆嗦。
“我不认识他,我只认识这把剑。”怒气渐散的楚三孤缓缓道。
“你懂不懂剑,懂不懂用剑?用剑者讲究身法轻灵,招式精准,出奇制胜。”王十三有些好为人师。
楚三孤的语气充满了冰冷:“我想,我已经给你做了最好的示范。”
“不,你刚才只是含怒而击,一时气势如虹,但并不能持久。一旦在有限的时间不能击败对手,便会有性命之虞。”
“可我的性命还在我手里。”
“你用的不是剑,而是气。这把剑似乎并不认识你。”
“可我现在是这把剑的主人。”
“主人?对于一个剑客来讲,剑应该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
“没有朋友的人,是很可悲的人,也是一个寂寞的人。听说寂寞对于一个人所造成的灾难不比一场伤风轻,你寂寞耶,伤风耶?”
楚三孤无以为答,许久,终于吐出了心声:“我不寂寞,至少有懂我的人……”
王十三看了一眼渐渐枯萎的百晓生。
“你应该后悔选择了寂寞,因为你停不下来,因为你的一生将承受着巨额的期待。”
楚三孤充满敬意地看着他的老师百晓生,仿佛在对百晓生说,我将努力做到你想要的样子,成为一个完美的作品。
一问一答的这两人,表情都很奇特,一个是不可捉摸的缱绻,另一个则是无法调和的决绝。
百晓生佝偻着腰,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王十三的这一剑刺得并不深,所以,百晓生活命的希望还很大。他面色凝重,皱纹加深了,他知道他的计划已经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楚三孤每隔五剑,变化便会穷尽,但是略喘之后,斜斜指向地面的剑尖忽然又起了奇异的震动。震动一起,剑锋也随之而动。他全心全意使出了缤纷剑法。这套剑法不说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却几乎做到了传说中的“脸上不见血、身上不见伤、周围不见人”的一流境界。可以说,已臻武学之巅,也被后世的同道中人奉为圭臬。
楚三孤的另外两大绝学还没有施展,王十三这个传说中的一流杀手,只有招架之功。他此刻是不是很后悔点化了楚三孤,因为楚三孤的武艺长进到他难以遏制的地步。
这时,杨柏之忽然挺枪直取楚三孤。两人的围攻使得楚三孤腹背受敌。他的气焰与攻势不但被压制住了,而且真如王十三所言,有了性命之忧。
百晓生满怀忧色,对我说:“寄奴,快去帮三孤。”
倦意,我只有倦意。
“我为什么要帮他,他杀人无算,虽然杀的人中间也有坏人,但是他总归是个杀人魔王,我干嘛要救他。”
百晓生忧急地观战,楚三孤似有不支。
“你对坚强公子怎么看?”
“坚强公子?”
在遇到骆半仙之前,我对着坚强公子没有任何印象。在遇到骆半仙之后,我想坚强公子大概就是他那个样子,对了,可能还要加一些雄阔海的豪爽,和末世王孙的洒脱,以及夏侯欢的波澜不惊。
对于坚强公子的事迹,我也是道听途说,从狄希啦,王十三啦,还有先生你那里得知的哦,要说问我对坚强公子的看法。我一时还真说不上来,因为没有机会见面,更无可能结识。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
“我一直想见坚强公子,只可惜缘悭一面。”
“那好,倘若他的后人命悬一线,你是否愿意出手搭救?”
我看了看僵直的骆半仙:“不管他之前是,还是之后不是,我都愿意一试。”我欠坚强公子一条命,只要能赎回杀掉夏侯公子的罪孽,我都愿意去做。
“眼前就有个机会……”
“你说楚三孤?”
“不错,楚三孤便是坚强公子的幼子,小名纬仔。”
“……”
我有十足的理由怀疑百晓生诓我。他一定太想救楚三孤,而楚三孤又是他活命的希望,所以他编造谎话。
“你早些时候怎么不讲,现在说,让人好生怀疑你的动机。”
百晓生赌咒发誓:“我百晓生如有半句虚言,五雷轰顶。”
楚三孤闻言不打了。
“我是坚强公子的儿子?”
王十三闻言也是一愣:“他就是那两个婴孩中的一个!?”
他们俩同时罢手。只是杨柏之一心报仇,并没有关心百晓生在扯什么淡。
楚三孤在挨了一枪后,不得不一对一再度与杨柏之厮杀。
水南宫亦惊:“你说他……是我的小弟。”
百晓生确定一定以及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月蝉是比较爱冲动,性格火辣的女性,她甚至不再证实一下,就杀入战团,助楚三孤一臂之力。
水南宫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与王十三也是疑窦丛生。
“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