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独酌不如二人对饮。
我定了定心,道:“相逢不如偶遇,兄台请。”
他落落而坐,行为大方,丝毫没有拘束之气,先自斟一碗道:“先干为敬。”一仰脖,一碗烧刀子灌入口中。
我不仅暗挑拇指,一时心中豪气顿生,端酒叫道:“痛快。”咣的一声,跟那人的碗碰在一起,几碗下肚,不觉已歪倒了两个酒坛。
“兄从何处来?”我带着醉腔问。
“明月楼。”
“明月楼?”我忽地清醒了一半,“你是明月楼的人?”
“你不认识我了么?”
我使劲地抹了一下眼睛,聚齐光线。面前一个儒雅之人,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四五岁,身罩白色长衫,手把折扇,笑意吟吟,神态甚是恳切。
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一转:“你……明月楼主。”
“我一向低调,没想到低调到被人疏忽的地步。”明月楼主自嘲了一番。
“你是来找小崔的么?他已经走了。”
“我不是来找他的,是来找你的。”
“找我?”我有些失惊,何时这么有面子。
“对,找你聊聊。”
“我是个不吉利的人,一个给别人带来厄运的人。”我想起杨爱,白玉堂,唐璧,骆半仙还有狄希,“我身边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这让我对一切对起了怀疑,觉得是在梦里,又觉得自己清醒得可怕。
明月楼主道:“无妨,明月楼向来顺应天命,若是天意要我倒霉,便是躲也躲不了的,与他人何干。这就好比三十年前的六月初六,长生剑取代小李飞刀列第一位,是谁都更变不了的。”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了半晌方道:“六月初六……”
“就是今天。”明月楼主继续说道:“二十年前的今天,霸王枪又取代了长生剑。”
我不知所以,可还是接道:“但那不意味着长生剑输给了霸王枪。”
明月楼主道:“我并没有说长生剑不如霸王枪,同样也不能说小李飞刀不如长生剑。就像我的日月五行轮排第五,其实也不比红袍大刀强到哪里去。”
我说:“只因用它们的人死了。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使用者是谁。兵器谱实际上谱的是人的排名。”
明月楼主道:“你很聪明。”
“那么十年前……”
“没有大的变动,只有杨悲秋丧生,排在他之后的每个人都向前递进了一位,所以我很侥幸地升到第五。”
听到“杨悲秋”这三字,我的心振颤了一下。他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影响太深。我自言自语道:“杨悲秋么……”
明月楼主道:“怎么,你认识?”
我勉强笑了:“没什么,只是见过几次。”
明月楼主似有况味地看了我几眼,道:“看来足下认识的人不少。”
“他那样的人,不见也罢。”
“噢?”明月楼主皱起眉头。我知道他下面想追问什么,索性先岔开话题。
“楼主此番前来,莫非就是专门来探讨兵器谱的?”
“也不尽然,只不过觉得今天聊一聊兵器谱再合适不过。”
“难道说今年的排名又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个夜晚恐怕不会平静。”
“百晓生据说已经身亡,我想,应该没有变化。”
也是,我喝酒都喝糊涂了,忘了这茬了,但是我不苟同他的说法。
“百晓生虽死,兵器谱却还活在江湖豪侠的心中。”
无论谁生谁灭,兵器谱都会存在,只不过换个人来评说,换个人来记录而已。
明月楼主仰天打了个哈哈:“说的有理。”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这就是兵器谱的手稿。”
“手稿?”我拿起那本小册子,哗哗翻了几页,几十年来的记载跃然纸上。
从天机老人时代到当下李惟春,所有能够上榜的人物都列出座次、名号、简介,比刑部档案的记录还要翔实和准确。
最后一张是明月楼主为“兵器谱”新写的后记。后记的内容大意是某年的六月六日,有位皇帝声称上天赐给他天书,遂将六月初六定为天贶节。百晓生取其意,既合他的家族生辰,也应了图谶。因而定在每十年过后的下一年的六月初六重排兵器谱,而且他的兵器谱排名永远不列第六位。
我查阅了“兵器谱”近六十年来的台帐。的确,第六位永远是缺省的。
“第六位空着,该不会是百晓生留给自己的位置吧。”我亲见他不止一次炫耀过他的窃魂珠,就在他临死前,他还捏着它。
明月楼主否定了我的假想:“百晓生之所以不排自己,就是怕树大招风,卷入江湖纷争。”
我不苟同:“可是他制作‘兵器谱’,被卷进来已是不争的事实。”
明月楼主喟然长叹:“这是他一生的骄傲,也是他最大的败笔。”
百晓生制兵器谱风光无限,可曾料想君山之结局。
“想他洞晓天机,竟也疏于防范被李杜猎杀。真是一物降一物。”
我不禁黯然。既同情百晓生的遭遇,又鄙薄他的为人。其实他的思想还是很先进的,只是手段过于阴狠毒辣了一点。这世间战火纷乱的一半责任他是要背负的。
我查看明月楼主的排名,日月五行轮排在第五。其实今天如果百晓生健在重排的话,明月楼主要递进三位,而排在第三的冷艳锯就是天下第一了。
于是我说:“你的日月五行轮已经列在第二了。”
明月楼主笑道:“夫惟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他引用老子的这句名言恰到好处。继而又顿住笑声,瞪着浓浓的月色,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悟透其中的道理。”
他不是在自况,而是讲述一个人人都懂很容易做到却没有人愿意做的道理。我久久地思索这句话,直到明月楼主发话把我从思绪中抓回来:“有火盆吗?”
火盆?今天六月初六,天气已是转热,要火盆做什么。我叫店里的伙计端出一个炭盆,里面有微红的炭火,本来是炖粥用的。
明月楼主用火叉搅动炭盆,生起微火。他从我手里接过兵器谱,爱不释手,留恋了那么几眼,毅然投于火中。
我想阻止,已来不及。
“百晓生由此而生,又由此而亡。”
兵器谱能随着百晓生一纸烧尽,糜积传嬗的论资排辈之风是否能至此消亡呢?
心里不由打上一个深深的问号。
※※※
十六岁前,我是被忽略的人物。
假使那一夜杀人无算的剑没有掉在地上,而是剖进了裙子囤围有一点儿隆起迹候的妇人白璧无瑕的腹部,我就不会在隔年夏天吮吸鲜稠的奶乳,会像渴死的知了再也叫不出声来。
令杀人者遗憾的是,我就是这样幸运。
那场腥风血雨在二十几年后逐渐被人淡忘,包括我。
当明月楼主转述百晓生的话告诉我,每个人的出生都只是一个局,我的心情郁闷像一颗大白菜,没有滴香油的大白菜。无滋无味,只是觉得像被安排好了的人生,填鸭式地充实记忆,却没有回忆的价值。
六月初六的当晚,我和明月楼主痛饮之后举行了卧谈,谈到了人生,谈到了命运。思维擦出的火花,让我和明月楼主彼此都受益匪浅。
对于那些企图操控别人命运的家伙,我们都给予了鄙视,这也包括同样出身明月楼的百晓生。
如果你想扼住某个人的命运,请先埋没的不是这个人的才华而是他的过去。一个人没了过去是多么悲惨的事情。生命里净是空白的记录,不但丢失了痛苦,还丢失了欢欣。
楚三孤应该是没有过去的人,直到在君山湘妃祠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恐怕才有了一点记录。
由此,我也想到了自己,我也是一个记忆残疾的人。我的过去并不完整。即便时至今日,我也只能问你问他问自己:“是几时成了这样,我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怀着爱意问,含着恨意诘,却落得心酸空茫。世道幽微,放下身段,让一切过去。我的过去,终于过去了么?
明月楼主说,人有时候必须割舍掉一些过去的东西。
是的,他说的有道理,却不是很有道理。
过去是包袱,是担子,你可以卸下精神的包袱,但不代表你也可以卸下责任的重担。
过去是放飞的纸鸢,可以越放越远,但不能掐线。因为你总有一天需要它,所谓的旧日烟尘。
我看着酒水里映照出的脸庞,神态淡定,风烟俱净。
明月楼主走时说:“你知道吗,其实百晓生、狄希、骆半仙都是出身明月楼的。”
我说:“我知道,还有小崔。”
明月楼主不讶然,也不笑,一脸淡然:“你见过璇玑图吗?”
我微微愣了一下:“璇玑图?”
“是的,上面记载着紫微斗数的玄奥。”明月楼主忽然展颜一笑,“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明月楼的璇玑图,你就会明白世间一切都早有定数。”
牛哞一声长,一声短,燕子在枝头上飞。
酒醒之际,明月已逝世,明月楼主人已不在。
寂寞县半仙阁,淡淡地浓缩墨滴一样在暮色里。人声渐次寂寥。
半仙阁显得更为幽小,而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