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倾河被西夏王聘为剑师的那一年,正是我在半仙阁遇到他的次年。短短的三个月,西夏王没学到精湛的剑术,却把自己的老婆本贴了进去。我想我若是西夏王,一定郁闷非常。戴绿帽子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最致命的打击,后来在长安发生西夏国派武士追杀易倾河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段思思的魅力不在于她的美貌,而在于她会调情,懂得拒绝。
“我想喝酒。”
“可以。”我找来一个酒杯,和一壶花间酒,给她倒上。
段思思握着酒杯,却没有喝,眼泪围着眼眶打转,看着就要决眶而出。
这酒哪有如此大的魔力,可以成为段思思的泪点?它不过是一杯很普通的女贞陈绍罢了。这样的酒在半仙阁的酒窖里那是应有尽有。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感动得像哭,而是静静地等着她哭。
“你知道吗,这酒让我想起了名夏……”段思思真哭了。泪像调皮的蝌蚪坠落在酒杯之中,激荡起一层涟漪。
她不知道,我在里面掺了一点读心酒。擅长泡制读心酒的人叫狄希,已经死了。
蒲公英不期而遇地被风吹走,我也被偶遇的段思思所获。她遇到我的时候还只是个妙龄少女,现在已是徐娘半老,而我,也长大了。
喧嚣的荒凉,如梦的往事。
段思思说她看到了孤独。
孤独并不完全是坏的,孤独可以让人警醒,让人敏捷,欣赏一个人,怜惜一个人,直至爱慕。
爱一个人,有什么错。那些世俗的眼光,都是些垃圾。人生短促,一辈子只须活给自己。妄图捉住一切,既是执迷,也是妄念。段思思虽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却是在活给自己看。
段思思怀念完了白名夏,又开始伤怀易倾河了。我倒没有同她情,而是对易倾河的遭遇感慨,易倾河啊易倾河,千万别为了别人的女人动真格,抢过来虽然是一时英雄,可是稍不留神连命都没了。
“你想过以后吗?”
段思思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
“以后……唉,如果转身转得好,或许是一曲华尔兹。”
我知道她想说的是要改变一种生活方式生活下去,但对她的话并不是很理解:“华尔兹是什么?”
段思思托着腮,想了想:“是离中土很远很远的一个番邦的舞蹈,跳起来赏心悦目。”看来,优雅也是段思思的生活态度。
“可现在我是一碗烂馄饨,看相和卖相都没有了。”
我说:“哪会呢……”
话犹未完,笃笃地传来敲门声,打断了我与段思思之间谈兴正浓的对话。
我高声道:“等一等……”
啪!门被踹开,一个粗线条的男人进来。
段思思不耐烦地对他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没有教养?”
男人满嘴不干不净:“一只拔了毛的凤凰,还在我面前装富贵,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连一只鸡都不如。”
我对此人喧宾夺主,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表示抗议:“说话客气点,千万别给闪着了。”
男人的身后忽地冒出一大帮子的家伙。仗着有人撑腰,男人十分嚣张。
“烂****的,妈拉个巴子……”世间所能流传的污言秽语,都从他的口中千姿百态地骂出来。
摆那么大阵仗,牵扯谁的神经呢?我赏了那厮一个嘴巴,那厮身后的人可不答应了。
“敢动我的人,姥姥!”
姥姥也没用,我再次扇起了我的巴掌。那些家伙没一个是我的对手,不是我武功太高,而是他们学艺不精。
我没有从肉体上消灭他们,摧毁他们的意志力要比直接打击身子骨有效也有意义得多。
“走狗只会嗷嗷叫或者摇摇尾巴。”
对方人很多,只有用****他们自尊的方式震慑住他们才能掌控局面。我边打边问:“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
段思思答:“不知道,也许是农夫,渔翁,富一代或者江洋大盗。”
这一句回答模棱两可,令我不知所谓。
※※※
你知道吗?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安静地行走在乌蚕镇的大街小巷,到处拉着旁人诉说幽暗的过往。感动于这个尘世,有个叫段思思的人不带任何欲念地把我惦念了二十年,更感动于这个尘世上,这个叫段思思的人不带任何欲念地把我找寻。
满世界找寻和满世界找寻你的人,可能是你的亲人、恩人、情人。从段思思的爱情,我突然感念起自己的爱情,生命中第一个女人杨爱、第二个女人唐璧都离我而去。
我试图扛起所有的悲伤,力撑起一片晴空,但事实证明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人,最怕痴情,痴情会让智商降低,傻到看不清感情的纠葛,倒贴进自己的全部。
段思思终究被顾太师的人带走了。因为我的伙计落在他们手中,我不是黑心老板,所以,还是很纯洁地动了恻隐之心。我想对段思思说“对不起”,但我累了。
我站住了,任由段思思离我越来越远。
顾太师说:“只要你告诉吾儿的坟冢在哪里,老夫便放了她。”
他说这话有一个逻辑错误:骆半仙葬在何处与段思思跟谁没有因果关系,拿这个要挟我没有意义。
我很不客气地告诉他我一无所知,他的脸色立马变了,眼神里迸射出灼人的火花。还未待我缓过神来,拳头就嗖地从我耳边擦过。
拳怕少壮,腿怕棍上,棍怕老郎。顾太师是个典型的文人政客,打拳不是他的强项,所以我很轻易地就躲开了。但是这还不算完,顾太师的腋下蓦地递出一柄弯刀,弧形的角度很刁钻,西域的风格。快如闪电,猛地照头劈来。
我把头一低,长长的弯刀从头顶掠过。只觉头皮一凉,刀风已经割断了我的一绺发丝。顾太师并不具备这样的功力,攻击我的是他的一个保镖,说他三寸钉不为过,矮冬瓜也不为过,松树皮较为恰当,肤色黝黑,身体也粗圆得像恭桶,可是身法手法不慢,也不笨拙,相反很灵活又迅速。
矮子又高高举起了弯刀,准备再度劈下。
周围的空气变成凝固的汞。
我说:“等一等。”
顾太师的眼光一亮,怒容迅速整改成了笑容:“你改变主意了?”
我心忖,不愧是政客,变得可真快。
“我哪有什么主意,我只是强调,我不知道。如果你硬是不信,那我也只好冤沉海底了。”
顾太师眯着眼睛打量了我说话时的神态,很决绝地说:“老夫这辈子没信过谁……”他顿了一下。我猜测着他下面该说“决定信你一次”,哇,那我该对他青眼一次。
可是太师绝不会那么潇洒地放手,他摇了摇头:“所以,决定也不信你,罗宾奴——”
刀光乍起,弯刀在太师吐出最后一个后鼻音时落下。这个矮子原来叫罗宾奴。我扯过一张条凳,使劲地掷向那罗宾奴。
罗宾奴稍微一个驴打滚就闪避开了,而他的那柄弯刀也不失时机地同时横扫我的脚踝。
我跳蚤般逃开了,但是他像幽灵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使出诡谲的轻功与他对弈着,他就像地上的抹布,凡是被他的身体碾过的地方都留下无可修复的刀痕。
挟风驰恃雷。
五彩斑斓的神光横空遁出,将罗宾奴的弯刀劈开一个缺口。
神光寂寞地停住,罗宾奴不仅有惊讶还有惕厉。
好炫的剑龙彩。
罗宾奴握着半截刀发愣,他看了看眼前出剑的搅局之人,不认识,只好无助地看着回头去看顾太师。
可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身锦绣华服的浊世公子打扮,正是末世王孙无疑。
“末世王孙!”太师绷着个脸,紧张得眉毛吊了起来,但是嘴角随即勾兑出了一个微笑,“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今日重逢,阁下还是那么年轻。”
王孙抱着他的剑缓缓接道:“太师老当益壮,不移白首之心,这一点就是我再年轻也比不上。”
“你是来与老夫为难的么?”
王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怎么说?”
“我不想与你为难,不想与任何人为难,但我也不想你与任何人为难,所以,请你离开这里。”
“是这样啊。”顾太师眉毛松弛了下来,“不过,如果没有得到答案,老夫是不会走的。”
末世王孙冷冷道:“我不想重复一遍说过的话,你也是聪明人,懂得我的意思。”
“老夫虽懂,却不能依你。”
“那就沙扬娜拉了。”末世王孙一抖手中长剑。
顾太师轻轻一招手,二十来个彪形大汉就把末世王孙困在当中。
“性情直率倒是优点,但不知天高地厚,小有成就妄自吹嘘,却是大忌……你的剑术比武切磋还可以,安邦定国就差远了。”
“你这样的人也配教训别人?”我反讽道。
顾太师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捋须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末世王孙冷笑出声,带着说不出的轻蔑。
顾太师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自信,既然已经这里团团围住,为什么不保险一点,多带些人来?”
太自信便是自负。顾太师确实有些自负。
他的那些打手们跟一代宗师末世王孙比起来,难以等量齐观。末世王孙只用剑把子就了结了他们,甚至没让他们发出难听的惨叫,间或有几声闷哼。
若干年后想起来,还真是个狗血而浪漫的场面。
痛扁了顾太师的手下,末世王孙收敛起的笑容又慢慢绽放,而且更加愉悦。
顾太师气得手指头直打哆嗦。当一个人手指颤巍巍的时候,应该考虑退休了。人在老年得到的最好收获应该是仁慈和爱,权力和敬畏已经不是威慑别人的有效武器。无论你多么老当益壮,长期的操劳会使身体不可避免地出现种种老化的征兆。当襄阳王不足以支撑大局的时候,一头老牛拉着沉重的车必然有倾覆的危险。
难得糊涂,老太师用得并不好。此刻的他像中风一样,嘴唇失去了控制,口水流到裤裆里。
末世王孙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揪起顾太师把他扔出了半仙阁。太师的那些手下也一瘸一拐地逃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太师抬上驾笼。
交织的平林烟树,朦胧的黛瓦白墙,连绵不断的水雾层岚,中风的顾太师孤独地坐在驾笼里,四肢还健全的轿夫们则慌乱离去。我正要追上前去,却被末世王孙拦了个正着。
没有多余的马,没有多余的马鞍。罗宾奴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下一班……”
“你给我滚上去吧,”末代王孙用胳膊肘把他的屁股狠狠地顶起来,然后一抽驴屁股,“滚吧你。”
我问末世王孙:“你这是做什么?放虎归山?”
末世王孙的回答言简意赅:“得饶人处且饶人,穷寇莫追。”
我急道:“我的人被他抓了。”
末世王孙冷漠地说:“那不是你的人,这里也不是她的归处。”
我问他原因,他不肯说。他只告诉我,他到这里来是找一个叫诸葛笔的人。诸葛笔,我在武当山下曾经见过这个人,但末世王孙为什么要到半仙阁来找他着实令我匪夷所思。
“据我得到的消息,他好像到了寂寞县。”
寂寞县里的事如今是我在料理,可是我却没有得到这样的情报。
“没有听说。”
末世王孙摸着下颏望着酒旗:“果真没来?”
“真没有,”我有些好奇地问,“你找他做什么?”
末世王孙平静地看着我,欲说还休地长剑一挽,在长笑中远去。
笑声中留下了忠告——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在命运的绞索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卑微求生的锦毛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