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昏暗的外屋,乔越不止一次地看到,爸爸下午从单位一回家便被爷爷喊了过去,他拼命地伸直了手臂想要抓住墙上那面红色的锦旗,那面老家文化机构给他的纪念,黄色的大字写着,“家乡的骄傲”。
爸爸斜坐在床沿边扶他坐起,他紧紧地抓着锦旗的一角,颤巍巍的似乎就要流下眼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你能回哪儿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呀。”爸爸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他的声音偶尔越提越高。
“啊——!”攒在手心的锦旗终于松开了,痛苦的绝望,那由心而发的悲哀,那巨大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响彻在屋内,反反复复,重重地敲打着谁的心。
爸爸只是说着一个事实而已,没有温情的现实和充满向往的梦境又折磨着谁的心,爷爷重重地向后倒去,爸爸一把托住了他。那细弱无力的指尖滑过零落细碎的鹅黄色的流苏,再也握不住他的梦。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叹了一口气,声音沉闷,“你爷爷的父亲以前在当地也是大户,有地还有一排老宅子。可是你两个堂伯父说,战乱那会儿,地契早在离开老家,挤上火车时就丢失了,再也没有找回来。”爸爸的语气里满是惋惜无奈之意。
“你爷爷现在这副样子,我一个人怎么带他回去呢,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坐火车?”爸爸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那躺在病榻上的人,睁着无神的双眼,依然梦着他心里的希望,他的梦坍塌了吗,他不甘心,一日复一日,依旧吵闹着要回去,爸爸只好对他说,“好好好,等你好了之后吧,我陪你回去看看。”梦里,他的愿望是否实现了呢,美好的不真实的愿望能否在梦里得到短暂的心满意足呢。
九月的天,法桐树叶开始零星变黄,爷爷开始整夜喊叫,“我要回家,我要回老家!”一遍又一遍,那尖锐的喊叫声撕扯着每夜的安宁,无休无止,仿佛那样,他真的就可以回到他的故里,他梦中真实的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回哪里去?!”是不是忍受不了自己无法实现的承诺,黑夜里,爸爸怒气冲冲地喊着,“别叫了!别叫了!我求求你别叫了,好不好?!”
谁能把爷爷从不可实现的幻想中拽回来呢,乔越一直没有问过爷爷向往的故里是怎样的,她只知道此时的家,她从小走着的这条宽敞笔直的绿荫大道上,坐落着他们自己的家。
爷爷要回家,要离开他们吗?眼泪滑过脸颊落在枕边。大家都睡不着,闭着眼睛听着无奈的挣扎,用沉默抵御着悲伤的呐喊。
入秋了,凉风飕飕,一日,爷爷突然停止了夜里的喊叫,脸色泛红似乎又有了精神,开始能简单地吃几口饭,喝几口水了。
乔越走过爷爷房间,门外,看护的老太太凑在妈妈耳边低语,“这是回光返照,要准备寿衣了。”她皱了皱眉头,心里很不高兴,为什么要提早准备寿衣,讨厌的老太太,在诅咒爷爷早走吗,她恨恨地看着爸爸妈妈买来了深蓝色的寿衣。
其实没有人那么恶毒,那真的就是大限来临之前人的一种身体机能的反应。这种现象主要发生于严重的器质性疾病晚期病人之身,当整个机体机能已经衰竭,最低限度地维持着新陈代谢的时候,人体会调动机体内的潜能进行抵抗。储存于细胞内尚未消耗殆尽的化学能量自行转换释放大量能量,供给各个器官组织。交感神经兴奋点活跃了,心肌收缩有力,血液循环加快,人体的各个器官获得较为充足的供氧和营养物质,因此恢复功能。然而,体内残存的化学能量一旦集中释放之后,人的大限便真的到来了。
一天夜里,黑沉沉的夜,爷爷又开始喊着,“痛啊,痛啊!儿啊!”爸爸下了床走了过去,隔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怎么了?说什么了?”
“哎!抓着我的手,又不说话。”爸爸和妈妈刚刚说完,爷爷又开始叫了起来,又开始喊着同样的话,爸爸又走了过去,又沉闷地走了回来。
突然爷爷的房间传来,“虎!虎!我要我的虎!”声音激昂而急促。乔越在床上大声地回应了一声“哎!”
“不用,不用,我再去看看。”爸爸在门外说道。
爷爷的房间里传来爸爸的声音,“你喊小虎有什么事吗,明天还要上课呢,你有什么事要交待?”没有回音,沉默的夜晚揪着人的心无法平静。
“今天怎么了,过去了又不说话。”爸爸又走了回来。
“虎,虎,我要我的虎!”最后挤出的一丝气力冲破喉咙,好像一把不锋利的刀嗞啦啦划破黑布的声音。
乔越从上铺下来,推开门穿过爸爸妈妈的房间,“你干什么?”黑暗中传来妈妈的声音。
“我去看看爷爷。”
爸爸叹了一口气,“去看看吧。”
乔越走进爷爷的房间站立住,“是虎?”爷爷低沉的声音从寂寥无助的黑夜里飘来,乔越闷闷地嗯了一声。初秋的夜晚不知为何透着一股深深的凉意,淡淡的月光躲在昏暗的玻璃窗外冷漠地窥视着一切。
爷爷躺在狭窄的小床上,被褥下面的身躯一动不动好像冰冷的塑像。乔越找了一把凳子坐在爷爷床边,掖了掖上面的被子,她的手冰凉,想伸手去摸一摸爷爷的额头,又犹豫着握着拳头放回膝盖,她静静地坐着,悲伤地问道,“爷爷,你怎么了?”
沉沉的黑色仿佛含有一种震慑你灵魂的力量,带着一种神秘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想牢牢地抓住你,要把你带进未知的悲伤的世界。
黑暗中,爷爷的嘴唇动了几下,“爷爷,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乔越站起身俯下,贴近了耳朵。
好象黑色的风吹着幽暗的湖面泛起的喃喃低语,爷爷无力地吐出几个字,乔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唰的流了下来,滑过嘴角,啪哒啪哒落在爷爷的被子上。
“我的生命要结束了。”虚弱低沉的声音,气若游丝的话语,尖锐地刺痛了乔越的心,柔弱的,无法承受的悲哀。
“爷爷,你在说什么?”黑夜里看不见的眼泪,睁着眼睛,谁也看不见的悲伤。乔越泣不成声,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