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水稻正抽穗,扬苞,一个劲儿地向上疯长。
仲秋八月的夜里,除了抽着亮丝线儿的萤火闪着,一大批无姓无名的虫子发着谢应龙窸窸的和唱外,就可以聆听到水稻的拔节的,一下一顿一颤,稻秆发出母亲阵痛时才有的快乐而又幸福的呻吟。
女人坐在自家的田埂上,听了会儿,一股绸样的甜沁顺着穗香滑进了女人的心头。
女人还可以听到“扑”的声音。
声音是从庚的手上发出的,庚抡起黑泥般壮臂,把一团已揉得很韧软的沙泥朝着一个长方形的木模奋力轧去。“扑——”的长音就出来了。女人喜欢听。又看庚拿弓,月色下一道白光闪电般地沿着木模倏地滑过,庚再拿板时,木模已在他的手中赛鹞子样腾过身子,一颤一抖,一块有棱有角的砖坯眨眼间就躺在木板上了。
女人坐在庚身后,默默地看着庚,久了,就有如露珠儿滑的泪淌过了双颊,女人的面上就迷亮亮的一片。庚却看不见。庚的心中只有“扑——”声的喜悦。“扑——”,山林子也顽童般拉长着大嗓门模仿着,惊起了几只酣睡的鸟儿,不分青红皂白地叫了起来。女人把眼放向了林子,女人想,多么可爱的鸟儿。女人就说:该歇会儿。
庚不回头,笑着搭话:别等了,你先回去。
女人说:饭菜凉了没味。
庚笑,嘿嘿,呆会——
又是一声“啪——”。山里的声音走得紧,它在对面的山坳里碰了一下,闷头闷脑地反弹回来时,女人就坐不住了,她忽地在脸上胡乱地撸了一下,飞快地站了起来,走过去要捉住庚黑泥般的胳膊;没提防却被庚的汗湿滑掉了。
女人再要捉时,庚已回转过身,他看见女人的脸上已灌满了月亮的一层清辉,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的脸上正四射着色彩中呢喃般的美丽。庚竟很痴迷地看了起来,女人察到了,女人不动不扭脸,心里说,让你看。
一阵子后,庚说:你真好看。说完,一双大手就要探过来。女人就笑,也不闪。看着就要捂住了,庚才想起来自己是双乌爪般的手,慌忙着把手生生的收回,一下竟摸到自己的头上。庚光亮的脑顶就出现十根清晰的指印来。
女人忍不住扑哧地笑了起来,说:看你的头样。
庚跟着笑。忽然,庚像朵闪亮的花样蔫了下来,庚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好悔。
庚说,回来后,你一直像咱结婚样待我,我心里不是滋味。
女人说,犯了错,我难道对你打骂不成,人走路,谁保证个没有偏差闪失?错了就改说是金不换呢?
庚低头不语。
女人蹲下,轻轻地拉过男人的手放在手心,说,当初咱谈时,说过什么呢?是说咱不嫌你穷!现在,咱们还有两双手,再苦再穷的日子,你说还怕什么?
庚抬头,又无语。
女人就站起、缓缓地拉过男人轻声说,别较劲了,歇会儿再吃饭。
庚这才坐下来看满天繁星的夜,神秘而又朦胧,偶尔有几只星子似在眨巴着眼,山垭里的黑色让风拂过就荡起一层闪亮蓝光,稻田有一股正在孕育的稻香无声无息地驶来,神神秘秘地笑在八月的风里了。庚扒了口饭,就准备和女人说话儿,忽然一声清脆的“啪——”闹了出来。庚吓了一大跳,抬头看一块方方正正的砖胚竟好端端地射在八月的月色下了。
此时的庚心里轰然地喊了句女人的名字,就有几粒滚烫的热泪无声地点滴在满碗的饭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