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正午天时,太阳白森森地悬着,四周没有一丝儿风屑,久旱的树叶儿蔫蔫地卷成弓样,只有蝉声很嚣张地闹出一层厚厚的烦闷来。
八爷戴顶旧草帽,光着膀子,低着头急急地朝林子里走。脚底的热土就“咝咝”地扬起一层厚重的尘灰来,粘粘糊糊地浮在热辣辣的阳光里了。这狗日的天。八爷记起有50天没见雨的面了。八爷的喉咙刚润了凉茶,现在他又觉出喉咙让热气冲得又要冒出火星了。八爷“口扎吧”了一下嘴,喉结里飞快地半声咳了几下,一口浓痰就直直地冲了出来。
就这时,有个声音在后面叫“八爷——”
八爷伫住脚。八爷想:想是他?
是他!
八爷浅浅一笑:啥时回来了,也不告个信儿,好去看看你。
六根已从林子里一棵大树后闪了出来,六根的手腕与太阳一照面,一条黄灿灿的光响箭一样朝着八爷射来:三天了。
八爷摘下草帽,然后看六根,八爷一脸欣喜说:六根老弟,你真发了!
六根听了,款款一笑,又把一双手交叉着拢在胸前,然后看八爷,这家伙老得像头牛了!又笑说:还得谢你八爷呢——
八爷一脸惊诧:是吗?那么老弟昨日操办的发财酒我八爷没去喝就不对了!既而,八爷又爽朗地笑起:六根,你大老板大气量,不会怪罪我八爷么?
六根没想到八爷仍这样跟他说话。六根回来后,连乡长也来看了他两回,要请他六根吃饭呢!六根狠狠地想,这只老狐狸咱今日得给他杀杀威风。六根也笑:听我爹说,桂子兄弟的学费还差1000多,八爷你要把家里的架子猪去卖,那咋行呢?
八爷的笑缓了一下,八爷就明白了六根这小子要报当年的仇了。
那年,六根一口气砍下村里的五十棵杉树。月光下,正装车,八爷的手电就来了。六根当场就被扭到派出所。不说那毁林的蠢力白费用了,款子要罚,还判了两年刑。几年后,六根爹来时见八爷说:那浑小子造了把金斧头呢!八爷就明白了!
八爷定了定神,换成苦笑样:桂子那家伙没你老弟出息呢!你说笑不笑人。
六根点头,满意地笑了。又说:啥哭呢?赶明儿八爷你让桂子来找我,千儿八百的咱六根权当吃顿饭,舍得!
八爷听了,就眯起了眼,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六根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他脸上汗珠儿虫样地爬满了。八爷便从手腕上取下荷包烟袋来,细细地卷了筒喇叭,点上,美美地抽。半晌,八爷笑说:不成!
六根站在那里,愣住了。这老狐狸还真难对付。六根不情愿地挪动了身子,就听见背脊上汗珠蛇一样地滑动着。六根心里便生出恼怒来,先骂了自己:蠢!咋能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和这头牛样的老狐狸斗呢?
八爷笑说:咱有双手脚,咋能像乞丐样向六根你老板伸手要顿饭钱呢!那多下作,算八爷我肯桂他也不会依呢?不成!
六根心里一震,他感觉到自己有点支持不住败下阵来。他又有点不情愿,这些年,啥大风大浪没见过,没见得过败一回!钱就流水般哗哗地流进了腰包。
六根就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阴阴地笑了。他睁大了眼,直直地望着八爷那张被晒得褪了一层白皮的皱脸,六根说:不成也行,但桂子的书要念,我看这样吧!
六根说着,一双汗眼转到了八爷身后的那片林子,当年毁了的杉林在这里又长集了齐刷刷的一大片。六根说,五十棵,一万块,够桂子把书念完了的。
八爷缓缓地转过身子,看着那些自己又亲手栽上的杉树,一棵棵哨兵样地挺拔着,足有碗口粗了。一阵子后,八爷又把身子转回来:我猜怎么着,还真应验了,这些年,我日夜里护着它们,就是等着回来让你看呢!今日里你果真来了!
八爷一脸笑意朝六根又说:你造了把好斧头,树儿们有福气呀!
又笑。闷燥的林子有了一阵子“吃吃——”口音。六根抬头看了一下四周,遍野的杉林蠕动了起来。起风了么?再看,一片片弓着腰的树叶儿东一片西一片地乱颤了起来。
六根的心又一震,这老狐狸咱六根今日就对付不了吗?六根稳了稳神,坚持着不肯败下阵来。他牙一咬,“嗖”地从后背抽出别着的斧头来,太阳底下一晃,光彩夺目。
六根威风杀杀地走到杉前,高高地举起了斧头。六根闭紧了双眼,心又想,咱只要砍上一斧,就不会败了!斧头落下去了。“咝”得就是一声轻响。六根吹下去了!六根却感到斧头颤颤的,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妙不可言地驶进了他的鼻孔!六根吓了一跳,睁开眼,斧头正正地砍在八爷的肩胛上。
八爷没事站着,八爷的脸上挂满了一层胜利后的微笑:六根你捉着金斧咋能做这般粗活呢?最迟明日里给你送去就成。
六根手中的斧头陡然落地,六根复又捡起,顺着林子里刮来的凉风,六根跌跌撞撞地逃去。
夏天的风凉凉地吹来,有滋有味地洗在八爷的身上……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