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寅年十月十五日
灰蒙蒙的天空,微雨,几只海冬青展开翅膀凭风翱翔,对比天上的宁静,地上尤为喧嚣。靛兆关前战鼓擂擂,吴国十万兵马集结城外二十里,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泻而来。
商国大将魏成海携八万将士出城迎战。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吴国大军艰难压近靛兆关。
不远处,靛兆关城外的一处山坡上,一面“帅”字锦旗下,秦岚枫一身战袍安座于马上,目光炯炯盯着前方,突然眼里一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靛兆关城门口,以一位白衣的华发长者为先,一队人马正急急奔出,径直朝魏成海等人呼啸而去。
我盯着那人轻轻开口,“师父……”
“终于出来了,”秦岚枫瞥我一眼,“魏成海、梁晨羽他二人就算一时领会得了,终究难得宋岱青阵法之精髓。如今你在这里破阵,他们更不知如何变通。哼,就算没有宋氏的布兵图,区区八万人马就想挡我大吴十万大军,未免小瞧了本王!”
他打了个手势,李凉得令策马而去。
不一会儿,听得木头相磨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我转头,只见二十余辆战车正缓缓排成一列,每辆车上都架着一个巨大的连弩,弯弯的弓蓄满,银色箭头发出冷森森的光。
一切不知怎么开始,仿佛闭眼睁眼间,流箭已经漫天飞舞,滔天的嘶喊,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我清晰地听到钝器刺入身体的声音,带起血光飞溅。
梁晨羽身着战甲,戴银色头盔,顶上一抹红缨,他时而下腰斩杀,时而策马迎敌,没有丝毫杂念,果断专注,生命在他手中或转瞬即逝,或化险为夷。
认识他多年,一直自以为了解,唯独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他原是个将军,是人们心中的英雄。英雄们原该属于战场,那些儿女情长、人情世故,于他而言岂止多余?
心中豁然开朗,一直觉得与我而言他是个羁绊,无论相守还是背离,总是魂牵梦绕不得解脱,从未反过头想想,或者自己也绊住了他,没有我他只得更好,可惜明白的晚了。
远处的白影突然坠马,周遭师兄一阵哄乱。
郑齐远直直盯着远方,手里握一柄长弓,还保持着拉弦的姿势,只是那弦上空无一物,只余“嗡嗡”颤抖。
我静静看着他,此人虽与师叔一般面目,却到底是谁?
“这赌你输了。”秦岚枫似笑非笑地开口。
我端坐马上,声音悠悠:“殿下曾说,那个位子是全天下至高无上的宝物,相形之下,人则贱如蝼蚁,然在我们蝼蚁心中,那位子却是个死物,一切爱恨相关的人才是至宝。无论相爱的人欲誓死相守,或者厌恨的人要啖其骨肉,那种支撑的信念成了我们的魂。空有位子而没有灵魂,如同行尸走肉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人。
师父阻了殿下的路,殿下要除掉,赵寅铺就殿下的路,便能苟延残喘。无奈殿下忘了,赵寅说过若殿下于师父不利便要叫殿下后悔,女子无才亦无德,我们说的话,殿下从未放在心上,然赵寅师从乐山,乐山训诫第一条,言出必有信!”
平地乍起狂风,卷的周遭人站立不稳,额上赤丹珠爆出万丈光芒,迅速聚成小点,向吴国大军飞散而去,光点所到之处,即刻没入头颅,刚才还满是嗜血凶光的眼里,瞬间空无一物。
依我体力,这么大规模的释放丹珠,只能控得一时半刻。战场瞬息万变,历来战机难得,这一时半刻若能把握在智者手中,却也足够,如今只看商国造化。
龙卷风的风眼十分平静,容我安心凝神。风壁外秦岚枫步步行来,奈何大风,头发散乱覆面迫得他睁不开眼,只得微弓着背以手相抵,身下战马此时也不受控制,马蹄不断被刮地似利刃般锋利的野草割伤,他极力挽住缰绳,破碎地声音咬牙切齿,“早知该杀了你……若坏我大计定要你碎尸万段……”
素来洁净华美、一尘不染的秦岚枫,曾几何时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我不禁弯了嘴角。额头火烫是力竭之象,顷刻爆额亦或血溅当下全凭天意,却半分由不得吴国太子。
只在这时,突然一支劲箭呼啸着钻入风眼,虽然冲破屏障减了力道,可仍直逼我面门,未曾料想这一招,不及反应,箭羽穿透我抬手欲挡的衣袂,堪堪钉在眉心。
“叮——”地一声,赤丹珠阻下箭势,无奈法力大伤,疾风立止。众多茫然的吴国将士瞬间清醒过来。
额头上的箭掉落在地,一股粘稠地温暖沿着眉心缓缓淌下。
我呆滞地伸手碰了碰,血红的珠子滚落掌心,碎成两瓣。
“赵寅——”远处有人大吼。
闻声回头,见梁晨羽正试图突破吴国人马冲将而来,我转头的瞬间叫他动作一滞,面前人伺机一刀坎进他臂弯,几乎没入半柄刀刃,待再要发力,却被梁晨羽身边护卫削去脑袋,鲜血一时喷在将军脸上,可他眼睛眨也不眨,迅速推开面前倒而未倒的尸体,跳起向我奔来。
我脸上笑意更深,“是时候做个了断……”
“除此祸患郑将军大功,本王定要重赏!”见我跌倒在地,秦岚枫下了马缓缓走来,抽出佩剑抵着我脖子,“赵寅你好大胆子,三番两次作祟,当真以为本王不杀你?!”
我悄悄拾起地上的箭,脸上却一派从容,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这般动弹不得看来已别无用处,”他嘿嘿一笑收剑入鞘,“郑齐远几次提出手刃仇人,本王总说时候未到,现如今……”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抬头喊道,“郑将军——这位归你了!刚才乱了阵法,来人!跟我上!”说完翻身上马,率陈启等人冲入人群。
郑齐远提剑而来,俯身将我扶起,“小七!”
我仰起头有些莫名:“郑将军记性不好,小女子姓赵,单名一个寅字,正是当初叫你家破人亡的赵王爷,现如今商国皇帝陛下的嫡亲女儿——”
他并不理睬,抱起我朝他的马走去,“再坚持一会儿,楚明等着,我这就带你回去。”
“很久以前我觉得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后来你成了亲,前不久看梁慧容到哪儿都由丫鬟扶着,方知道想象与现实着实有段距离。其实将军不必如此,你那一箭精准非常,丹珠确实碎了,”说着摊开手掌给他看,自己则扭头看向战场,“赵寅于郑将军而言早已百无一用,只求速死。”
他一句话不说,带着我疾驰向靛照关西面的树林。
秦岚枫见状,百忙中迅速派人来追。
腹背受敌,加之我这个累赘,凭郑齐远一己之力如何应付?
意识消失之前看到最后一幕是两人双双滚落马下,他当胸中了一剑,口中仍叨念着,“很快就要回家了。”
我不知道他这是对谁说,我,抑或他自己,还有什么区别?
半年后
这小半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很忙碌,喝茶解手的空挡只看民众给不给恩典,口沫飞溅的一场接一场,只因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兴亡不见得人人担得起,但自诩个匹夫之名总费不了三两力,是以大家伙儿都热衷。乱世之中往往两个地方异常热闹,茶馆酒楼并风月之所。前者是消息的流转地,后者乃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一个因一个果。
这些跌宕起伏的段子里,乐山郑齐远常常出现,作为陛下亲派的暗子,潜伏于吴太子秦岚枫身边暗中助商,靛兆关一战,仅用一支没开封的箭便诱出埋伏宋黛青身边多年的奸细,可谓赤胆忠心、有勇有谋。
听五师兄说,郑齐远负伤返京时,商国第一将魏成海连同梁晨羽,亲自帅手下上千将士出城相迎,乐山弟子早先因前尘旧事鲜少露面,此番得以再见,街道两边一时被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围了个水泄不通,五彩绢帕沿途铺了一路,盛况空前。
陛下有意留郑齐远于朝堂供职,奈何乐山祖训:弟子永不参政,最后只封了个“护国功臣”的虚号,放他回梁府。
梁府一家出了两员大将,加之褚国派了使者前来商议公主下嫁之事,梁王爷一时风光无限,朝上朝下俱是得意。
梁慧容这厢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回她的心上人,小夫妻总算安安定定过起了小日子,据说她身边的小丫头正四处找酸杏,底下人又见着姑爷越发体贴小姐,连久站都不许了,便有些心知肚明。
乐山渐渐恢复以前的热闹,上山学艺的较之以往更多,师父又动不动大着嗓门训斥人,师兄弟经历一番大劫比从前沉稳许多,再没了过去那些胡闹,前几日连小豆子都有了跟班。相形之下我则十分没出息,又成天介无所事事,只是领了小九去钓鱼。说起来也是欣慰,小九当初被郑齐远救下后就送回了五师兄身边,可惜学了许多无赖术,叫人越发头疼。
“人人忙得团团转,小七你倒是悠闲。”五师兄摇着扇子从竹林里躬身钻出来。
我握着鱼竿的手动也没动,“走过来轻点,别吓跑了鱼。”说着往边上挪了挪。
“你是一个人清净,”他坐下,合起扇子拂了拂衣摆,“这么老躲着总不是长久之计”。
“大师兄近日来看我的眼神越发不对,每趟出门跟孙悟空防妖怪似的不许我出山门半步,只差在地上画圆圈。”
“师父派了我们几个去梁府帮忙,国婚之事非同小可,此番师父预备还梁府个人情,大师兄负责自是紧张,还要分神顾念你,你倒有脸说。”
“我省得。”
“昨日碰到师叔,他又问起你,我也不知怎么答,只含糊了几句。说真的,你还生他的气?”
“……”
“当初梁兄为找你惊动了宋氏,陛下恐你有性命之忧,才命了他劫你前往吴国,唯有那里最安全,至于后来伤了手却不是他的错,如今既已好的七七八八,你又不是小气的人,何必记恨他?”
“师兄,我既未嗔怪师叔何来记恨?只是如今和梁晨羽那么僵,师叔人在梁府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何必带累他两面为难?便索性不睬,你知道我脸皮厚,应个不识抬举还扛得住。”
“原是这么想的,也好也好,算我多虑,不过你这么窝着不出门还不如回宫,好歹里头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有福不享是傻子!进宫出来什么都不捎,别说陛下没赏,你这长公主是白当的?!”
“师兄,我从小自由惯了,出去以后更觉得官宦人家的府宅是牢笼,一旦进去出来就难,何况皇宫呢?他因当初对娘亲多少存了些情意,未作勉强才准我这次回来,我生性蠢钝却也辨得出脸色,只怕以后再没那么容易,旁的还能求什么?若说赏赐,宫廷楼阁搬不动也拿不走;头面首饰成色差些你不喜欢,几套好的,管事的虽不至每日清点可心中自有定数;至于侍从丫鬟,只怕方圆一里内就有他的眼线,难道还要更多?”
他摸了摸我的头,“你是真的长大了,再不用我提点什么。只是自个儿心中再不愿,嘴上也不要‘他他他’的,谨慎些好。四师兄与我们也算从小长大,谁能料到他是吴国奸细?唉……
对了,梁府的管家来了,正侯在大厅。说是他们家小姐不小心动了胎气,府里郎中叫卧床调理,师叔不放心,让我去瞧瞧。第一胎难免紧张些,师父着你也跟着去,一来方便我诊治,二来让你散心,一直闷着别闷坏了。”
“去梁府散心?……明日他成亲吧?”
“唔,不过既然他老人家这么吩咐,你便大方些,全当不知道吧。”
“……”
路上耽搁了一些时,第二天半上午才到得府门。
梁府门口装扮一新,红绸与红灯笼摇曳其上,唢呐声遥遥,地上厚厚铺了层爆竹的碎屑,丫鬟小厮脸上都挂着笑,想必新娘子已进了门。
我垂下帘子闭目养神,眼前仍是铺天盖地的红。
轿子到了府门也没让下,直接给抬了进去,我虽诧异但想想也是,这么着叫人瞧见了总是不好,遂不敢再露脸。
又行了好一段路喧嚣声渐远,轿子停下,一个年轻丫鬟打了帘子扶我出来,一路领着进园子:“姑娘仔细脚下。楚爷让老夫人给叫去了,老爷怕姑娘一路累着,安排您在这厢先用些茶水点心休息片刻,待小姐那头空些了就过去。”
我微笑着点头。
满园的海棠开的正艳,微风拂过,带的花瓣飞舞落下一地。
“这间园子素雅,三少爷种了许多海棠,听说是以前园子的主人喜欢,后来主子不知去向,便一直空着,里头一应用具如常,除了打扫的几个老妈子,三少爷等闲不许旁人进,姑娘今日好福气,前头都塞满了,这才叫姑娘看得这一园子的好景致。奴婢在外头候着,姑娘有什么尽管吩咐。”
她从容行了礼便退出去。
我拂了拂石凳上的花瓣,百无聊赖地坐下,一手撑着腮帮,一手拿了朵花把玩。
来这园子心情各不同,初来乍到时欣喜好奇;被梁晨羽捉来时,心有不甘;至于今日再来,却口中苦涩,我与他大约缘分太浅,总碰不到对的时候。
等了半晌也不见人来叫,正欲站起,旁边“吱呀——”一声,厢房的门开了,打里边儿走出个人。
这人玉冠束发一袭白衣,冷不丁看到石凳上的我,怔了一怔。
那丫鬟大约是新来的,说话实在不准,怎的把我带到新人换衣服的地方来了。
冤家碰面本该分外眼红,然则我趁人不备私自进来很有些底气不足,故作镇定、挣扎半天脸上也没扯出个合适的表情来,最后只得悻悻站起来走。
一路走出去四周都是安静,偶尔传来海棠花枝婆娑地声音。
手扶月牙门洞正欲正跨出去,身后传来低沉嗓音。
“今日成亲的不是我。”
我呆立原地不能动弹,身后有人踏上台阶,一只手搭上我肩头,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寅儿,你过得可好?”
……
(全文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