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榨坊是一座土砖房,历经岁月的风雨,墙上的土砖已经剥蚀,屋顶的瓦片也逐渐稀疏,呈现出一副破败的景象。每当走过油榨坊,水流急湍、碾轮飞转、油锤猛敲、茶油漫流的情景,恰似一组组蒙太奇镜头,掠过我的眼幕,温馨我的记忆。
老家在湘南,由于山多田少,人口稠密,年岁不好时口粮都难以得到保证,乡亲们便把眼光盯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勤劳的乡亲们在漫山遍野的山上都种上了油茶树。他们像爱护宝贝一样经营油茶林,一到冬天农事相对较少的季节,便奔赴油茶林,砍掉满地的荆棘,刨掉林里的杂草,还将那些荆棘和杂草烧成灰,当作油茶树的肥料。集体采摘油茶之后,有些乡亲不顾辛劳,背着竹篓,满山去寻树上漏摘的油茶和掉在地上的茶籽,一天能够捡到几十上百斤。油茶树多的集体,乡亲们除了从油茶林里弄到全家一年的食用油外,还能靠油茶赚取一点钱以补贴家用。
原来,老家的油茶山并不多,没有专门的油榨坊,乡亲们要肩挑背驮走二十多里路,到外乡的油榨坊才能榨油。由于垦山种油茶蔚然成风,油茶树一多,油榨坊便应运而生了。
老家的油榨坊坐落在水库大坝下约两百米处。一条用红砖砌成的水槽,一头连着高处水库灌溉用的主渠道,一头连着低处的油榨坊。水流的落差产生的动力,推动油榨坊里的水车不停地飞速旋转,这种动能继而借助一根木轴和齿轮,让那个巨大的圆形碾盘也旋转起来。碾盘圆周的无数个铁轮,便不停地将散在碾槽里烘干的油茶籽碾得粉碎。水流咕噜咕噜地唱,碾盘吱呀吱呀地叫,铁轮呼噜呼噜地响,油榨坊里好像在演奏着一部交响乐。我静静地蹲在哪里,双手托着腮,望着旋转的水车、碾盘和铁轮,听着它们演奏的乐章,思绪却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出神地想,如果能够坐到旋转的碾盘上去,说不定还能够进入天宫,遇见神仙呢!
油榨坊师傅将碾碎的油茶籽放在蒸桶中用蒸汽蒸半小时,再把一把用梳去叶子的干稻草的一头扭成发髻形,然后将另一头均匀散开成圆盘状,垫入放在地上的两个铁箍内,再将蒸好才出锅的热烘烘的油茶籽粉放进去,用脚踩紧,接着把稻草平复裹好,做成油茶籽饼,一个一个嵌进油榨机里。
油榨机是用一棵差不多两人合抱的杂树凿成的,将中间凿成比油榨铁箍稍大的圆柱形的空心,两端则用木头固定在地上。油榨机胸膛下面钻了一个洞,以便让榨出来的茶油及时漏到下面接油的桶子里。当油榨机里排满了油茶籽饼后,就通过加塞木方的办法,拼命把油茶籽饼挤紧,接着便是最重要的程序——打榨了。打榨的工具是油锤和尖板。油锤是一根粗大的、木质坚硬的原木,远离油榨机的一端凿有两个孔,用铁丝或竹篾拴住,挂在油榨坊的木梁上。打榨开始了,两个师傅抓住油锤用力向后甩开,再借着油锤的惯性,并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油锤猛烈撞击塞在油榨机里木方中的尖板。在他们“哎哟!加油!”的号子声里,一个又一个坚硬的木尖塞进木方,油茶籽饼被压得越来越紧,变得越来越薄,油茶籽里的茶油便被一滴一滴地压榨出来,淅淅沥沥地流到油榨机内空的底板上,再通过底板上的小洞流到下面装油的桶子里。在乡亲们看来,清香四溢的油茶汩汩流淌的声音,犹如优美动人、催人奋进的丰收曲,让他们喜笑颜开地盘算着日子,憧憬着未来。
随着油压油榨机的出现,这种原始的油榨机逐渐淡出了乡亲们的生活。那座历经风雨洗礼、记录乡亲们笑脸的油榨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周围稻田热热闹闹地演绎着水稻泛青、抽穗、扬花、灌浆、成熟的故事,而油榨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了墙上的土砖剥蚀得越来越多,屋顶上的瓦片被风吹落的越来越多,我没有看出它的身上还有什么变化。尽管走出乡亲们视线的油榨坊孤独得仿佛路边一根随风摇曳的野草,但在我心里,它却是一丝永远也抹不去的烙印。它不仅仅给了我童年时无穷的欢乐,更是让乡亲们绽放了难得的笑颜。
每当走过油榨坊,我忍不住将目光凝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