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莫要担心,院里有婢子在呢。婢子下次再也不乱跑了。”千夏一面好言安抚东陵泓熙,一面心怀歉意地立下承诺。
这日从灵修寺回来之后,千夏便听四世子身边的书童小豆说起下午书堂西厢里发生了一件有惊无险的事情。
平时这大夫人总是躺着,几乎从不离开那张老旧的睡塌,自半月前府上火灾之后,她更是日日长睡不醒,今次这是怎么了?还能走出房去,用香木珠砸人?!难道因为她下午诚心诚意求了佛,佛祖感动,因而开眼保佑,要疼惜自家夫人了?
千夏心中惦想着,回神过来时,四世子正目光老成地远望着呆坐在睡塌上的大夫人。
“世子,快些回去吧,不然嬷嬷和公公们又该急慌了。”
“好。”东陵泓熙收回目光,低头思索片刻,有些东西他还不打算明说,但还是忍不住要悄声多嘱咐千夏一句,“母亲似乎比从前爱动了,你要好生陪住。”
“婢子知道。世子慢行。”
背对门而躺下的许安宁呼吸又急又浮。
这身子实在不行。
方才不过是从屋内走到庭院,又原样走回,几十步路,竟累得她要花大半日功夫来歇息。
疼,全身上上下下的骨头都在发酸地疼。
这些毛病也不知道是怎么辛苦憋出来的。人活一世,再如何难过也不该糟践自己。
“夫人?”合上门,千夏轻脚走到床边,唤了睡塌上的人影一声。
许安宁面墙而躺,千夏看不见她的神情。但依照那颤颤的呼吸和安静的姿势来看,似乎是睡过去了。
也好也好,今日活动了,必然劳累。
次日,晨光稀疏时,许安宁才醒。
醒来时庭院中有扫地声,她艰难活动着宛若七十岁老妇的这具身躯,自己起身拿了桌上的酥糕往口中送。
仅有一个宫婢相陪的人,分到的酥糕也自然不会好到哪去。
可是,许安宁饿得眼昏。她昨日睡过去之后便再无知觉,一晃眼就是大半日,不饿才奇怪。
吃了少许酥糕垫肚后,许安宁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药汤上。
她俯身凑过去轻嗅,这汤方必然是因为她脸上的伤而准备,可其中几味药材不过都是顺气健脾的,连一味清浊化瘀的都没有。由此,府上主事者的心思可见一斑。
许安宁回身站起,移步前门,适逢千夏扫完院子归来。
见到许安宁,千夏像见不到那凶煞丑陋的伤疤一般,只显出欢喜之色。
“夫人醒了啊!”她赶忙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婢子扶夫人在廊上坐!”
“走走。”
许安宁勉强说出几个字,但也只是说说。她倒是想自己快步走到庭院中晒一晒凉凉薄薄的晨阳,可脚下迈不开,跨不动。
“走走?”千夏眉眼里流露出藏不住的喜意,真是佛祖庇佑吧!待夫人再好一些,要再去寺庙拜拜还愿呢!“夫人想走走,那我们就去院里走!”
许安宁听她那语气,似乎像是在哄孩童。
跟着这样一个痴傻主上,已经怪是难为她了。竟还能这样不离不弃,耐心细致。
许安宁走向并无多少生机的花圃,在一颗常青树前驻足。她伸出颀长的手指在干燥松软的沙土里横画两笔,再添上两圈。
“夫人,这是什么?”
千夏的疑问引来了许安宁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她目不转睛地凝望千夏,缓缓问道,“你,是谁?”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千夏怔愣在原地,她呆看着许安宁,脸上的错愕惊惧让人一览无遗。她的夫人从不言笑,她的夫人说一不二啊,她……
“夫人……”
许安宁无视千夏的愕然神态,忍住自己面上牵扯的疼痛,继续追问,“我,又是谁?”
“夫人……”千夏嗫嚅。
“我,不记得了。”
“夫人呐!”
千夏的哭声传入许安宁的耳朵里时,她人已经飞速跪倒在地,那丫头死死抱住许安宁的双腿,像是失了亲人一般地放声痛哭起来。
“夫人!夫人啊!”
西厢中洒扫的宫婢被这阵仗吓得躲在柱子后不敢出来,后室的嬷嬷闻声赶来时,见到躲起来的宫婢,抬手就狠狠掐她。
“你躲着干什么?!还不去看看大夫人怎么了!”
宫婢哆哆嗦嗦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她伸出有些颤颤的手指,指着许安宁主仆所在的方向,“嬷嬷,丑娘……大,大夫人她的脸……她的脸……”
是啊,她的脸吓死人了。
说起这个,嬷嬷也不大愿意过去了。要是这主上还是从前的样子,还有人有心去瞧一瞧,现在,谁不是见到了绕弯走!才没有人想抬起头看那张脸上的丑疤!
“你起来……”许安宁本来就没太多力气,这会儿被哭得梨花带雨的千夏紧抱着,她总觉着自己会突然往后仰倒。
可是,悲痛欲绝的千夏压根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天呐!天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夫人已经受了这么多磨难,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一介弱女子惨遭家门不幸后,又惹来夫君冷落,接下来还被各种各样的小人打压欺辱,现如今一个瞎了眼的天雷,先劈坏了夫人倾国倾城的容颜,还劈坏了夫人的脑子!
夫人从前只是装疯卖傻在府中求生,眼下,她真的把一切都忘了!
越想越气的千夏哭得整个人都快要虚脱,她的抽噎一声长、一声短,声声擂打在许安宁的心上。
她也好想这样大哭一场。
她的儿子啊,那个尚未来得及在人世喘息一口的儿子啊!
是谁,是谁在背后下此毒手!
是明里针锋相对的康妃,是嘴上情同手足、私下泼脏水给她的淑妃,是看似弃暗投明、实则两头迎好的唐昭容,还是在她怀上皇嗣之后被新召入宫的那双连名号都没封的才人姐妹花?她们是许安宁的庶妹!莫非就这样狠辣而迅速地与后宫之狐勾结成团,陷他们母子二人于死地!?
不,她们都不是罪魁祸首。
许安宁的目光空洞而悠远。
害死她的人,是赵立天!是那个坐在九黎国天子位上,却贪图喜乐、好逸恶劳、没有主见,听风就是雨的窝囊皇帝!
如果不是他信了“乐平贵妃私养男宠”的流言,因此对龙嗣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话,谅后宫中那群贼妇贱婢们怎么也不会有胆子对她腹中的龙嗣下手!
恨中,更有耻!她竟不听哥哥奉劝,认命般地嫁给了那个扶不起的蠢货天子!
因为太难过,太压抑,所以需要好好地大哭一场来发泄。
丫头,你哭吧,顺便也当是替我哭。我们哭完这一场之后,就该轮到别人哭了。
“也好……也好!是命吧!也是天的眷顾了!”千夏突然茅塞顿开般自言自语,她脸上的眼泪鼻涕混成一堆,却顾不得理,还在定定地自说自话,“夫人从前因往事悲伤,无心朝前看。现如今,夫人丢下旧包袱,也就可以开始重新过日子!是好事!是好事!”
千夏把最后两句话喊得特别响亮,也不知道她心底里是否真的是这样认为。
许安宁垂目看她,表情木讷,“那你不伤心了?”
“婢子不伤心!婢子要陪着夫人过开心的日子!以后每一天都开开心心!”
许安宁便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千夏还圈在自己腿上的两条手臂,“那就松开吧。”
“啊啊啊冒犯夫人了!”嘴里说着含歉意的话,千夏脸上却绽开花。
“你,帮我找小刀和木头来。我,要雕东西。”
许安宁几乎一字一顿地在说,说得费气又费力。
尽管艰难,但也必须去做。
就像她在心里画下的宏图,明知道实现不易,可绝对不会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