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十一年,二月初二。
一场自春节时突如其来的大雪直至十天前才停下动静,开始融逝成无数斑驳陆离的水滩,参杂着被积雪压断的枯枝与黑泥,又黑白相间,又银黄交加,又三色齐聚……
渊腾一身轻装,仅是一件簇新的青白大氅较厚,氅内裹紧着一条蓝色长衫,虽是在如此的冬末显得单薄,却并不寒冷,背着不大的麻布包袱和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安步当车地走在前些日还硬邦邦的泥泞车马道上。
紫檀木盒有三尺余长,两端四四方方,一头镶着数寸长的黄翡螭首,一头嵌着三枚等大的蓝光宝珠。盒身浮着接近墨色的紫晕,如一朵朵流动而不易察觉的霞云,透着玄妙莫测的神秘、深邃感。
大朱国不产紫檀木,包括大雍、蒙塔、摩罗三国,唯一的产地便是摩罗国剑山关以东的东岭之地,每半年只产不到八百斤!但绝大部分都是买卖、收藏于四国的皇亲贵族中,是一种极具地位象征性的奢侈品,正所谓“寸紫尺金”之说。
这木盒是一件宝物!用宝物装载的物品,当是宝物中的宝物!
……
“小腾,这木盒里有一件物品!须得小心保管,未送到箕云山时,不准打开!切记、切记……”
这是白衣先生在渊腾临走时送出的话,说得却云淡风轻、轻风拂云,毫无着重可言,似随意的一句叮嘱、嘱咐。
当时,白衣先生正提笔蘸墨,就着木桌上一张铺得没半分褶皱的白纸挥洒自如,画月、描花、绘山、点睛……
恍惚的回首间,渊腾在白衣先生的画纸上望见了一个襁褓婴儿和一座独立孤坟的轮廓。
他有些疑惑,疑惑自己为何能将画中的东西联想成婴儿和孤坟。
“或许是先生的画术已超凡入圣、…”
渊腾在扫完屋宅檐下、院内的积雪后,按着先生的吩咐,只身前往远在北方数百里外的岐乾郡箕云山。
“你替我还了混元宗一件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初始,渊腾很惊讶!惊讶自家先生竟与大朱四大剑宗之一,又同是大朱国国宗的混元宗有瓜葛。
要知道,一向以“剑道独尊”自称的混元宗乃是强者如林、如沙的修炼圣地。其中,紫府境不胜枚举,灵枢境不知凡几,丹田境成千上万……
当今宗主齐聚海,更是被天下修炼者并入天下十大圣人的剑圣,用剑之术,无人能及!
“你不要问!时候未到……”
……
这是渊腾头一次出比久安城还要遥远、陌生的远门,心中有些忐忑,却很快被路边的景色所抚平。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行路艰难不复歌,故人荣达我蹉跎……”
“嗒嗒嗒…”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传来,伴随着四声血气十足的呼喝声,打断了渊腾悠悠的吟唱。
“前面的人,停下答话!”
待渊腾欲转身察看在这条离久安城几十里外,且人迹罕至的北上车马道上突然出现的马队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喝。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渊腾继续迈开顿了顿的脚步,充耳不闻地念着诗,赶着路。
“嗒嗒嗒…”
四匹通体绯红的神骏如同四片飘零而落的赤霞,齐齐地拦在了渊腾的前面,打着热气腾腾的响鼻,俯视着不到它们胸前的后者。
四匹神骏上的四人气势汹汹地盯着泰然自若的渊腾,打头的大红披风男子率先叱问道:“我且问你!为什么我叫你停下,你不停下?”
男子容貌端直,目若明星,泛流光溢彩;眉如剑锋,绽英姿焕发;鼻似山梁,显赫赫巍巍。头顶青色小冠,长发束于背后,左手持着指粗钢鞭,右手抓着缰绳,一副高不可攀的傲然姿态。
渊腾稍稍挺了挺胸,对着大红披风男子拱起手,扬起微笑道:“答话是小事,停下亦是小事!可不合乎礼仪,就变成了大事!”
“哦?礼仪?”大红披风男子像来了兴趣,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调笑道:“我且问你!我大朱国《礼记》是谁编写的啊?”
渊腾脱口而出道:“大朱国的《礼记》是依照前朝范本编改,共经历了三次大改,十一次小改,最后一次改动于先帝申龙七年完成,耗时四百余年。其间,主撰者有西王侯谷攀鸿、北王侯百里锦秋、翰林学士费散、太傅陆无离……”
“说得好!”大红披风男子右侧一大白披风男子被渊腾不卑不亢、谈吐不凡的模样给惊住了,忍不住叫好起来,一双精致的眉毛连连挑动,拍手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如此学识,当真另人佩服……”
“六哥,他说的有错的吗?”
大白披风男子右侧一大绿披风女子眨巴着干净的杏眼,问向前者。
大白披风男子答道:“与宫中典籍所记录的一模一样!
“咱们四人里,属六哥的学识是最大的!你都认同的话,那便不会有错。只是……”大红披风男子左侧一大蓝披风男子略带疑虑道:“看他年纪不过十五六七,正是秉性贪玩的时候,却能对答如流、信手拈来,如此人才为何没有被国子监发现?”
大蓝披风男子故作明白地拍了下大腿,一对妖异的丹凤眼中露出玩味的光,轻声道:“啊!对了!国子监是二哥管的,肯定是二哥平时太忙了,疏忽也是情有可原。”说着时,目光特意地瞥了瞥大红披风男子的脸色。
大白披风男子莞尔道:“天下学子,有如天河星数,就是国子监有尽收之心,也没有尽收之力量啊!”
“哼!”大红披风男子冷哼一声,对大蓝披风男子道:“要不,二哥把国子监交给七弟打理?”
大蓝披风男子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国子监一向是二哥为大朱培养英才的地方,七弟怎么敢越权?”
大红披风再次冷哼道:“那就闭上你的嘴!不然,我不介意把你调到赤鹿郡边关!”
渊腾见马上的四人一言一语,好不热闹!似乎忘记了自己,便欠了欠身子,试图绕开他们。
“阁下!等一等!”大白披风男子喊住了渊腾,又利落地下了马,边走向渊腾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烫金纸笺,递给后者道:“在下国子监博士,诚邀阁下进我国子监修习,尽情地展露才华!”
渊腾怔了怔,随即问道:“这是?”
大白披风男子道:“以阁下的才学,如果想去国子监的话,便可凭此去,畅通无阻!”
犹豫了片刻后,渊腾道了声谢,接过了纸笺。
“咦……”在大白披风男子撤回手时,一股莫名且庞大的内力如雷殛般窜进了他的指间,引起一阵刺痛。
渊腾拱手道:“告辞!”
大白披风男子回过神来,还礼道:“慢走,后会有期!”
“站住!”大红披风男子忽地喊道:“这是孤给你的请帖!”
话落,一张更显华贵的朱色纸笺从大红披风男子的手中飞出一道弧线,堪堪落在渊腾的身前。
“孤的请帖,比他珍贵百倍……”
“告辞!”
渊腾趁大红披风男子还未说完,便匆匆离去,无视了那张红得耀眼却依然掉入了泥土的纸笺。
“你!”大红披风男子先是愣神,待后爆发出怒不可遏的怒火,攥住钢鞭的左手捏地嘎吱做响,喉咙发出低沉的嘶吼。
“啪”
大红披风男子的钢鞭狠狠地抽了一下地面,瞬间留下一道翻出漆黑泥土的鞭痕,又飞舞而去,直指渊腾的后背。
要是抽上,皮开肉绽尚轻!
“二哥!”钢鞭挥出去的前一刹,大白披风男子紧握住了大红披风男子的左手,语气焦急道:“二哥!万万不可啊!”
大红披风男子横眉竖眼道:“有何不可?冒犯孤的人,都得死!”
“六哥,这是为何?”
“六哥,二哥为何不能抽他啊?”
大蓝披风男子与大绿披风女子皆是疑惑,上前问道。
“哎……”大白披风男子压下大红披风男子的手腕,沉声道:“此人面貌不过十六七,却拥有庞大无比的内力!刚才我与他接触的一霎那,我感受到不亚于灵枢境的内力外放!”
“嘶……”
“嘶……”
“嘶……”
大白披风男子的话惹得三人异口同声的惊异。
大蓝披风男子半信半疑道:“六哥,你可不要开玩笑!十六岁的灵枢境,只有沐月那个怪物才可能达到吧?民间怎么会有这等造孽!”
在说出“沐月”二字的同时,大蓝披风男子的双眼显出深深的忌惮,仿佛提到了老虎的兔子,栗栗危惧、捻神捻鬼。
大红披风男子略有鄙夷道:“六弟,孤可察觉不到他的内力,在孤的面前,他不过一个草民而已!哪来一身灵枢境的内力?莫不是你想多了!”
大白披风男子摇头道:“虽然与二哥相比,六弟的内力差了不少,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那种磅礴的感觉,绝不会错!”
“嘻嘻……”大绿披风女子嬉笑道:“我相信六哥,六哥最聪明了!区区一个灵枢而已,就是再怎么天才,要是不从我大朱,也是死路一条!”
大白披风男子似乎对这个美丽、俏皮的女子无可奈何,边摇头边笑着道:“十妹总是语出惊人!不过,那少年体内的内力很是紊乱,好似被人打入的一般!要知道,能在人体内留下如此深厚内力的人,已是少有的高手!而能与这种人有交集的人,这少年也定不是凡庸之辈!”
大蓝披风男子作严肃状,问道:“六哥,会不会有诈?”
大白披风男子缓缓道:“我们这次去混元宗参加大朱英豪会,是在皇宫的严密监控下,应该不会有外人搅进这场争斗!要有可能,也只能是皇宫的人……”
“哼!”大红披风男子甩起钢鞭,傲气十足道:“不管是谁,都无法阻挡孤夺得大朱第一与虎牙神剑!”
大白披风男子不无担心道:“二哥,大朱英豪会还得小心为上!宗正府明说暗地保护各位皇族的性命,却插手不了皇族之间的搏杀,也就是默认了皇族之间的手足相残!而且,你贵为皇储,必是其他人的目标……”
“聒噪!”大红披风男子不耐地喝道,又神情幽深地望向了久安城所在的南方,幽幽道:“除了姬沐月,我又有何惧?”
……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渊腾不知走了多远,只觉得腹中生饿,四周又荒无人烟,空有栽满了道路两旁的空枝梨树,顿感无力,只好重新念起诗来,试图分神。
为了与骑马的四人后会无期,渊腾特意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便多了一天的路程,却落得个清闲、安静,甚为妙哉!
“悠哉悠哉……”
“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突然,一舞着赤红大刀的魁梧身影扭动着水桶般的腰,气势颇足地拦在了道路中央,渊腾之前。
“阿虎!”
“小渊渊!”
两人瞪起了铜环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