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暾初上,晨风拂面,祭祀的队伍不紧不慢地往蚕花庙前行。
我眯着眼装模作样坐轿子,白襦灰裙,眼角点了朱砂;武子瑟一身禁欲系的锦缎黑袍,黑暗的花纹一直服帖地延伸到他脖颈,将身段修得挺拔结实,他目不斜视地骑着黑色骏马,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嗯,是婪喜欢的类型。
四月,着新衣,我想起时尚界的时装展,哦,那么这算是古代的服装秀吗!当然了,这显然不是,这是祭祀,禁止过多的装饰打扮自己,大清早的时候还进行了斋戒。
同时拥有两个世界的视角,滋味难言,我还是认真在心里过一遍接下来要做的仪式吧,毕竟这才是当下。
“手臂还疼吗?”
我立马回头一个眼神杀过去,坐在我旁边的小凤凰也瞥去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眼神,这孩子从吃早饭的时候就一直很沉默。
想啊,后面那个骑黑马的男人都这么大了,还要和他MAMA一起睡,而且还会咬人,有没有搞错啊。小凤凰表示他很崇拜那个男人,但惟独这点他无法认同。
看着轻薄衣料下那鲜明的牙印,我很是无语,武子瑟居然会咬人,他是吸血鬼吗?还专挑我引以为豪的肱二头肌咬,别告诉我鸡肉味嘎嘣脆哈。
武子瑟心情很好地眨了个眼:“回头帮你涂点东西,很快就消了。”
“这么凶残的牙印说消就消啊,姓武的你说你是不是属狗的!”我在尽力管理、我的表情。
“小伊雒肯定属猪,要被吃了还没反应。”
我不傻的好吗,要疯了,武子瑟快别说了,这是私事!
“不,MAMA不属猪。”小凤凰面无表情道。
武子瑟安静了,小凤凰干得漂亮,有成为话题终结者的潜质。
昨晚,也就是我到武都的第一晚,我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我的地盘我做主”,武子瑟这个大地主中二起来我也斗不过他了。
之前有过那样一个约定,就是每个月带数字一的日子我要履行“同床异枕”的任务,没想到他拿本日历一个个数给我看,起开,瞧你那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样儿。好了,我遵守就是了,又没什么——其实我内心在跪求小凤凰回来……
武子瑟什么德行我就不细说了,免得毁了他国民男神的形象,不过有一点,我发现他有暴虐的倾向,从这一口牙印就可以看出,我到现在还记得一睁眼看见他俯在那儿的眼神,死咬着不放啊,疼死老子了好吗!
来来来,哪个史学家说新武纪帝王暴而不虐的,我保证不动粗。
有些人,白天和黑夜是不一样的,比如婪,她睡着了就特别安静特别可爱。
我也说个秘密好了,我到了晚上,就会变成男人,还是有腹肌的那种。所以我很强。
蚕花庙就快到了,祭祀仪式就要开始,接下来我会很严肃,我还没办法轻松地应对这些露面的事。
糟糕,那边有个女孩子很可爱,我的右手要不受控制了,好想画画……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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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就看见山岭上一颗参天桑树,树冠旷阔,伸展如盖,在清晨的日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刚好遮住了蚕花庙,一片薄青色。
“终于见你梳发髻了,不过怎么什么头饰都没有,虽说是祭祀,好歹今天也是个大日子?”下车了,武子瑟负手走在我身侧,被人盯着头顶的感觉真不爽。
“你不也从不戴冕旒吗?”我睨了他一眼。
他转而点点头:“哦,我懂你的。”
“等等。”武子瑟按住我的肩膀,在我头发上做了些什么,“嘿,这叫鹤顶红。”
“什么东西?”
我刚想伸手摸就被他拦下来了:“一朵蚕花,像她们头上的一样。”
打眼望去,人群中无论老幼,都在鬓角插了一朵绢制的蚕花,色彩缤纷,我知道我头上的是胭脂色的,今天武子瑟眼中的我是一只丹顶鹤。
这就是“轧蚕花”,庙前人群挤来轧去,热闹非凡,那么我就拍拍翅膀飞走好了,如果幸福拍拍手不是吗。
独自举步走上高高祭台,我突然惊觉遥远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好像去了就回不了头了,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慢慢浮现,新世纪的音乐奏响……
都忘记了吗?那些足够落泪的记忆,那些深深嵌在心中的人,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那些、那些前世今生的羁绊……
回头,看见武子瑟在远处矜默如古树,眼眶突然就红了,明明,是毫不熟悉的陌生人,我却甘愿将生命祭祀于他,将人生归宿于他,这个我,不像我。
不过我可以确定我们之间的联系不是因为爱,最简单直接的一点,就是我不愿意每天为他洗衣服。
喂,我们真的是轮回后仓促相遇的两缕魂魄吗?
从女宫手中拿过祭祀用的白蒿,发现她们的手掌长着茧,红红的,常年劳动的印记。如果人类也能破茧而出的话,生活会不会更美好一些,至少有所期待。有期待,有盼头,所以活着。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祭祀的话语从我口中平淡地道出,咒语,撒向武国每一寸土地——我祝福武国的人民衣食无忧,我祝福武国的天下繁荣昌盛,我祝福,武国的帝王千秋万代。
王后确有主管宗庙祭祀的职责,但是我不会,所以其实并不用直接从事采摘、洗煮等劳作,我自有该做的事。我一直试图,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
想起那些小官小吏,他们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同情是一回事,另外,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忙于王事的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来,和你们的国君一起向前看。
日光晃眼,刺眼是天空的常态,俯视大地,像读书时每个在教学楼顶度过的时光,站在这儿的应该还有一个人,婪,我们曾经形影不离。
仪式完毕,接下来是老百姓的主场,人们在欢声笑语中揭开了“蚕娘迎春游”的序幕。
随着锣鼓声的响起,一顶顶花轿一颠一颠而来,花轿里坐的都是蚕花娘娘,她们展颜欢笑,面若桃花,更有站起身来热情招手的,亲和无比。所谓的蚕花娘娘,都是各个养蚕的乡镇选出来的农妇,她们来自于最淳朴的民间,她们有着最勤劳最灵巧的双手,当然了,这些都是武子瑟告诉我的,他喜欢她们,明媚如春的她们。
巡游表演中,舞龙队也上场了,武国的龙是黑色的,就见两只腾飞的巨龙在巡游的花轿旁舞动穿行,跃跃有飞天之势。
“黑龙!”小凤凰蓦地站了起来,惊飞了他腿上的足足。
“这孩子怎么了?”武子瑟眸光流转着笑意。
我很放松,精神轻盈得有些不在状态,和武子瑟随意并肩而坐,会感染上他的野逸,品尝他的快乐,像在嚼着一颗苜蓿味儿的糖。
“因为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飞鸟掠过天际,我又想起了泰戈尔的诗句,“HisownmorningsarenewsurprisestoGod。”
“你在念什么?”武子瑟听不懂英文。
“我说,神自己的清晨,在他自己看来也是新奇的。”
人,随着年龄增长,内心会越来越麻木,比如常年面无表情的我,不过我还记得童年接触新事物时惊奇的感觉,世界于我曾经很奇妙。
“嘿,神,乖乖坐着。”他顺手轻抚小凤凰金棕色的头发,然后看着我,“我还以为你是在念咒语。”
“如果我真会念咒语那我就是巫师了。”
“如果你是巫师那我就把你给抓了。”
“真的假的!”我瞪眼,“姓武的你如此秉公执法真是令人太感动了。”
武子瑟是不是对巫师一类太敏感了,很不巧,我对此充满了好奇,我所向往的正是他所憎恶的。
他瞥过来一个小眼神:“这样就可以把你永远关在武都了。”
刚才的秉公执法当我没说。
正扭头懒得理武子瑟,却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婪!
我立马站了起来,翘首就要追,不料身后有人叫住了我,而我竟然止住了脚步。心底不由生起一阵寒意,刚才那个人叫的不是我的名字,是上官伊雒的名字,我的条件反射很自然,自然到可怕。
“你也遇见自己新奇的清晨了,神?”武子瑟笑着拉回我,“回来,你母亲来了。”
回头,眼里所见的是一张温柔的笑脸,我没办法用最擅长的面无表情去伤害这样一位母亲;不过,我会尽量放轻松神情,即使是小凤凰一声声外婆硌得我心里滋味难言。
上官夫人对小凤凰是真好,她并没有因为小凤凰与众不同的相貌而嫌恶他。我好像没有怎么讲过他人对小凤凰的态度,是的,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外人的看法,小凤凰更应该明白,他不可以活在别人的眼光下。
因为是蚕花庙会,上官夫人出席也是理所应当,参加蚕事活动的主要人物就是公侯夫人和世妇,更何况,她一直支持着上官伊雒的事业。
真好,被这样一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无偿地支持着,好想问问自家那位冷漠的母亲,请问您知道我一直在努力着的事业吗?
上官夫人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听着,偷偷汲取着每一寸温暖,我又一次沉溺在不属于我的温柔中无法自拔,我总是这样。
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决定,我要好好经营风记布坊,不能再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养家糊口的工具了,当然还有黄河布庄,能帮的上地方我也会帮忙。尽我绵薄之力,为上官夫人、为武子瑟、为将来的祖国,也为上官伊雒。
我的力量真的很渺小,给予小小,贡献小小,布坊也是小小的,做生意从来不是我心中那个想要奉献一生的伟大事业,可是,现在它值得我为之奉献自己。
“雒儿,我看你一直在看人群,让子瑟陪你下去好好逛逛吧。”
“啊,我……”不知解释什么才好,我实在差劲,武子瑟倒是很高兴地顺势照办了。
染上了那么多和感情有关的事,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当年与外界互不相关的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事实上我开始在意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