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〇年与一五八一年间,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从事了一次意大利、瑞士与德国之旅。作者在他著名的《随笔集》中,以十分个人与直率的方式描述他在旅途上试图和不同外国人打交道的情形,和多数他的法国同胞正好相反。在他看来,他的同胞只习惯蹲在家里不出门:“我见到自己的同胞固守自己的习俗,只要不合自己习俗的,就一律犯疑,总让我无地自容。”蒙田批评道:“他们只要一出自己的小村子,似乎就手足无措。不管去哪儿旅行,他们只会固守自己的习惯与生活方式,厌恶陌生的事物……因为多数人去旅行,只是为了再回家,保护自己不受未知的空气感染。”
蒙田完全不同,他把旅行视为“一种有用的功课”:“我不知道有哪个教育生命的学校,会比不断亲眼看到其他生活方式、性情与习惯的重大差异,更加优秀。”靠着旅行,大家便可不费太多气力认识与学习珍惜多姿多彩的世界。
蒙田估算他的壮游至少要两年,却在十七个月后便告中断,主要是因为这位作家在他《随笔集》中以他典型的率直经常提到的病痛。一五七七年起,当时蒙田四十五岁,他的肾病第一次发作,他父亲也曾为这毛病所苦。“我被苦痛不堪、致命无救的疾病缠身,”蒙田怨道,“愈来愈常发作,看来痊愈无望。”
蒙田对当时的医术并不抱持太大希望,因此宁可造访欧洲知名的温泉疗养胜地,如瑞士的巴登(Baden)和托斯卡尼的路卡(Lucca),希望在那能够缓解病痛。除了疗病的因素外,促使他踏上这段多半时候在骑马的漫长旅途,还有想离开自己一成不变的蒙田城堡周遭环境一阵子,研习其他的地方与人们,观察自己反应的动机。蒙田写道,无论健康与否,他一直想做那些让他感到强烈兴趣的事。医生的处方往往比病痛更加令人讨厌,他认为以毒攻毒,根本一无是处。“由于我被结石所苦,”他表示,“所以要我戒掉吃生蚝的乐趣,这样一来,我生的不是一种病,而是两种,一边是病痛,一边是处方。”
一五八〇年九月初,米歇尔·德·蒙田骑马离开他在波尔多的城堡,先短暂礼貌性地拜访在巴黎的国王亨利三世,恭敬献上他《随笔集》的前两卷后,便展开他仔细筹划的旅行。蒙田有五名贵族朋友及几名仆役随行。起初几个月,他的仆人也担任秘书一职,超过三分之一的旅行手稿出自他的手中。其他以第一人称记下的部分,则是蒙田亲自撰写的。
蒙田意大利行的主要目的地是罗马,但在途中,他坚持要一访威尼斯。这一行人在几周的骑行后,经过普隆毕耶(Plombière)、巴登、奥古斯堡和波岑(Bozen),在十一月五日来到威尼斯的门户帕多瓦(Padua)。他们在那停留一天,浏览了老城,意外在当地的马术学校见到一百多位年青的法国贵族。在他看来,这一大群人更证实了他的批判观点,如果只待在自己同胞中,便无法认识异国的语言与风俗。每当他想不受打扰,看看自己甚感兴趣的东西时,便往往脱离他的那一行人。
蒙田在帕多瓦很高兴遇见不久前的历史人物。他在圣安东流士(Antonius)教堂许多大理石与青铜雕像中,认出威尼斯红衣主教暨诗人彼特罗·本波这位当代人物的胸像,他熟知这位上个世代颇具影响力的杰出人士。正如日记中所言,蒙田十分仔细地研读这位一五四七年去世的博学人文主义者的作品,发现他的作品呈现出“他温和的品行和高贵的思想”。隔天早上,他们沿着布连塔河(Brenta)骑行,赞赏着河岸旁华丽的别庄时,他又见到另一个熟悉的名字:在米拉(Mira)当时一栋属于威尼斯贵族康塔里尼(Contarini)的宫殿中,他们见到一段铭文,表示一五七四年八月一日(即六年以前)“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由波兰返国”拜访威尼斯时,住过这里——就是那位在薇洛妮卡·法兰柯处做客的年轻国王。
骑了二十英里后,这一行人终于抵达弗辛纳之家(Cà Fusina),一间码头旁的客栈。“我们在这用了中餐,上了一艘摇船后,便在晚餐时刻抵达威尼斯。”这在旅行日记中听来让人期待。
“搭摇船到威尼斯用晚餐”——读者现在要是期待这位刚刚抵达的游客在见到这座潟湖城市时,会无比兴奋的话,就会大失所望。到此为止,蒙田巨细靡遗说着他所见到的各种芝麻小事,但他日记中的威尼斯却只有三言两语。关于见到水都的第一印象,他未置一词。接下来的记载显得扼要:
隔天早上,周日,蒙田先生拜访国王的公使杜费耶(du Ferrier)先生。他受到妥善接待,参加弥撒,出席餐宴。
蒙田只从书本和道听途说中认识威尼斯,因而星期一他便觉得该城的名胜古迹早已耳熟能详,而有其他想像,想看更特别的东西。他的仆人在这天的旅行笔记中扼要记载:“他似乎更注意警察、地理位置、兵工厂、圣马可广场和大量的外国人。”
不过,到了晚上,蒙田收集了这些客观的信息后,本可好好享受一次私人的会晤。他的仆人记下:“星期一,十一月七日,晚餐时候,威尼斯一名年轻女子薇洛妮卡·法兰柯送来一小册她自己亲手写的信为礼;他给了送信人两个银币。”
除了这个简短的注记,蒙田的随笔中没有其他数据。他的国王私下拜访这位迷倒众生的交际花一事,蒙田一定一无所知,不然他对送到他威尼斯住所的这件礼物,应该会另眼相待。他是否已经知道薇洛妮卡的大名和她的职业,是否有瞧上一眼那些无疑有着诗句的信,我们无法得知。
不过,不能完全排除蒙田因为自己健康状况不佳,而不太愿意拜访女性的可能。从他日记中可以得知,在薇洛妮卡·法兰柯试图接触后没多久,他“结石发作,持续两三个钟头,在晚餐前,他排出两颗大结石”。
再说,蒙田对威尼斯交际花十分失望。如他所记,虽然在他短暂的威尼斯之行中,他认识几名重要的交际花,却看不出她们为人传颂的美丽何在。当他听到水都大约有一百五十名交际花——事实上超过两百位——且多数在置装与家居布置上一掷千金时,感到十分吃惊。
从他短暂停留之际写下的笔记来观察,看不出蒙田自己或他那一行人随后四天在威尼斯的所见所闻。读者得知,“他花了两个里弗(Livres),大约十七个苏(Sous),租了一艘摇船一整天,不需要再付给船夫额外费用”。不过去了哪里,就无从得知。关于艺术、大运河上的华丽宫殿、音乐、戏剧、丝绸般的空气、色彩等,他没有任何评论。难道水都美到让他说不出话来?还是这位追求真相的细心哲人与自制的内省文士,就是不愿臣服在那种无从捉摸的“氛围”中?
这一行人在十一月十二日周六离开威尼斯,回到帕多瓦,继续他们的意大利之旅。隔天下午,蒙田找到前往温泉圣地亚班诺(Abano)的快捷方式。
不过,这位法国作家并不像起先那样,对威尼斯无动于衷。不断带着书旅行的蒙田,显然刻意在帕多瓦留下一本他之前刚从威尼斯买来的书。他为何如此?在关于亚班诺的旅行随笔中,可以找到答案。蒙田在那觉得没必要再去参观附近因其优美景色闻名的普拉奇亚(Praglia)修道院,因为:“他认为他还有机会好好走访这整个地区,特别是威尼斯。他不认为有必要立刻参观,并会在造访威尼斯时,过来一访,他无法一直抑制自己再次见到威尼斯的热望。”这点似乎还不足证明威尼斯在他心中的地位,因为随笔中继续写道:“没见到这座城市,他到了罗马或意大利其他地方,只会不安,因此他才离开原定路线,出游威尼斯。”由于蒙田期待再访威尼斯,便把在当地所买的书暂时搁置在帕多瓦。
不过,天不从人愿。这一行人先是继续前进,经过佛罗伦萨——虽然该城有“美丽之城”的称谓,蒙田还是认为佛罗伦萨根本无法和威尼斯一较长短——前往罗马,最后来到温泉圣地路卡。一五八一年九月,他在那得知自己被选为波尔多市长。受结石所苦的蒙田只好踏上漫长的回程,在十一月三十日,在他离开十七个月又八天后,米歇尔·德·蒙田回到自己的城堡,就任新职。
他再也找不到其他机会造访水都,后来让他多次感到惋惜。从他《随笔集》中,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他心中深深挂念着威尼斯。除了巴黎之外,这座潟湖城市便是他的最爱。正如他的同胞司汤达(Stendhal)宁愿生为米兰人一样,蒙田自己则写道,最希望诞生在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