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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屋藏娇

姚定国来了。

他坐在王美人榻旁,一只手攥着美人的手,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来回摩挲着:“娘娘,您要想开点,您入宫不到十年,皇上对您如此宠爱,您应该知足了。且是,因您之故,那栗妃的后冠就像煮熟的鸭子已经到手,突然飞了,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至于太子吗?皇上并非不想立彻儿,只是碍于春秋大义,大臣的舆论,违心地立了刘荣。”

他打住了话,拿眼四处望了望,宫里除了新拨来的太监李云,别无他人,方放下心来,继续劝道:“栗妃你又不是不知道,生性傲慢,心底狭隘,口无遮拦,除了貌美之外,一无所长,据说,窦太后对她十分不满。说到窦太后,臣想提醒您一句,别看她是个瞎老婆子,却是个是非精儿,朝中大小事她都想插手,而皇上又是出了名的孝子,您要设法靠近她,抓住她,瞅准时机,拱倒栗妃,树根一刨,树还能活得下去吗?”

姚定国这番话,好像一把开心锁,句句说到王美人心里头。她忽地坐了起来,满面感激地说道:“多谢仙师开导,我一定照着你说的去办!”

“抓住窦太后,死死地抓住!”姚定国叮嘱道。

她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

她正想如何抓住窦太后,一个女人把机会双手捧了过来。

这个女人叫刘嫖,史称长公主,是堂邑侯陈午的妻子、景帝的姐姐,窦太后的独生女儿,窦太后视她为掌上明珠。不只窦太后,景帝对她也很看重,言听计从,出入皇宫就像进出厨房那么容易。

刘嫖下嫁陈午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阿娇。因为刘嫖没有其他的儿女,只有一个阿娇,自然娇生惯养,视作生命一样对待,一心一意地想要使独生女成为皇后。因此,她对后宫皇储之争是很关注的。长公主见栗妃在这场皇储之争中取得胜利,栗妃的皇儿刘荣被立为皇太子,便使人去栗妃那里示意,要将女儿阿娇许配给太子刘荣,使阿娇成为太子妃。她认为阿娇和刘荣的年龄相当,又是姑表之亲,以阿娇做太子妃合情合理,是顺理成章的婚配,谁料想却被粟妃断然回绝。这一下可激怒了长公主,她在宫内宫外,自认势力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更主要的是如果女儿阿娇不能嫁给太子,那她让女儿成为皇后的野心就无法实现了。为此,长公主就要直接介入皇太子之事,与栗妃结仇而制造易太子事件。

栗妃为什么会回绝长公主的亲事呢?原来长公主经常出入宫闱,在众妃之间走动,经常帮助受冷落的妃子去接近景帝,而景帝对长公主的话几乎是有言必从。贾妃、程妃、唐妃,原来不过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因为她的帮助,才得以接近景帝,荣升为妃的。栗妃心胸狭窄,生性妒忌,一心一意要得到景帝的专宠,故而对长公主在后宫的所作所为很是忿恨。她见长公主不惜放下架子,托人来提亲,于是就不失时机地给长公主一次重重的打击,断然回绝了提亲之事。

消息传到绮兰阁,不,它已经改为宫了。刘启登上九五之尊不久,便把绮兰阁改为绮兰宫。王美人得到了消息,暗自喜道,天助我也。

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觉着以长公主与景帝的姐弟关系,又有窦太后撑腰,长公主要使女儿阿娇成为皇后的野心很有可能实现,如果彻儿能与阿娇成为夫妻,那么长公主就可以帮助彻儿成为皇太子。她正算计着如何和长公主联姻,长公主寻上门来。

长公主提亲受拒,对栗妃恨之入骨,便不厌其烦地到处诉说。当她带着女儿阿娇来到绮兰宫时,王美入就很热隋地接待了她们母女。王美人假装不知长公主向栗妃提亲遭到回绝之事,拉着阿娇不住地夸赞说:“阿娇长得真是福像,长大后准能做皇后。”只一句话就把个长公主说得心花怒放,一时忘了被栗妃羞辱之事,随口说道:“那就把阿娇许配给彻儿做媳妇吧。”

长公主说出了王美人最想听到的话,正合她的机关,心中喜欢,口中却假意谦逊说:“这怎么能行呢?彻儿又不是太子,又做不了皇帝。阿娇可是注定的皇后命,嫁给彻儿,岂不委屈了阿娇。”

这几句话马上就激起了长公主对栗妃的怨恨之心,忿忿地说:“不是太子又怎么样,太子又不是皇帝。别看如今立了那荣儿为皇太子,岂不知古今废立太子的事很多吗?我看那呆头呆脑的荣儿就没个太子的样。彻儿额宽颈长,眉突口阔,声音洪亮,是大器之相,彻儿才像个皇太子呢。”王美人知事有望,便进一步唆使挑逗,见彻儿正和阿娇在一起玩,便过去问道:“彻儿想不想要媳妇?”

彻儿只是个几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媳妇是什么,就知道媳妇肯定很好玩,忙说:“要,我要。”

王美人指着带她玩耍的两个宫女说:“彻儿愿意娶哪位为媳妇?”

刘彻看了看两位宫女,摇头不语。

王美人又指着阿娇说:“让阿娇姐姐做你媳妇好不好啊?”

阿娇比刘彻大三岁,表姐弟俩经常在一块儿玩耍。阿娇总是对彻儿呵护有加,彻儿也很喜欢阿娇,听了娘的话,马上闹着说:“我就要阿娇姐姐做我媳妇。”

王美人进一步问道:“彻儿若是娶了阿娇姐姐做媳妇,你将如何安置阿娇姐姐呢?”

这一说刘彻犯了难,搔着头皮儿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我该怎样安置阿娇姐姐呢?”

小孩子都爱捉迷藏,刘彻也爱。他忽然想起了捉迷藏游戏,小手一拍道:“有办法了,我要盖座金屋子,把阿娇姐姐藏进去。”说得王美人和长公主哈哈大笑。

王美人止住笑,对长公主说道:“姐姐,有道是小孩嘴里掏实话,阿娇和彻儿的事就这么定了吧?”

长公主巴不得她说这句话,当即应道:“就这么定了。”

尽管长公主答应的很干脆,王美人心里清楚,彻儿是皇子,皇子的婚姻,岂能由两个女子说了算。若是直接给皇上讲呢,又怕他拒绝。皇上若是一拒绝,连退路都没有了。

长公主见美人突然沉默不语,大奇道:“皇弟妹这是怎么了?”

王美人轻叹一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长公主仗着是皇帝姐姐,不以为然地说道:“女人怎么了?有许多大事,就是女人操办的。远的且不说,就说惠帝伯伯吧,他的婚姻大事,乃吕太后一手操办。”

王美人摇头说道:“吕太后和高祖爷是患难夫妻,为大汉朝的创建和稳定建下了不世功勋,你我怎能和她相比?你我不是吕太后,皇上也不是高祖爷,彻儿的婚事还得皇上说了算。”

“如此说来,我这就去面见皇上。”刘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皇姐莫急,妹子的话还没说完呢!”

“那你就说吧。”

“阿娇和彻儿还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皇上会不会认为,这么早地谈论他们的婚事,为时有些过早?”

长公主蛮横地说道:“早什么早?古往今来,指腹为婚的也不在少数,且莫说阿娇已经七岁了。”

王美人本想说,阿娇大彻儿三岁,话到口边改为“彻儿小阿娇三岁,年龄悬殊有些太大,皇上怕是……”

“这你就多虑了,女比男大几岁怕啥?你没听说过女大三抱金砖嘛!”王美人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嘻嘻地说道:“此话不谬也。皇姐这番开导,真令我茅塞顿开。不过,话又说回来,太后对阿娇和彻儿甚为溺爱,应该告诉她老人家一声,也好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再说,儿女的婚姻大事,总得有个中人,这中人再没有比太后她老人家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是的,你刘嫖和皇上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毕竟只是姐弟关系,皇上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但太后就不一样了,彼此是母子关系,而皇上又以大孝闻名于朝,为立太子之事,皇上没有征求太后意见,太后将皇上召到昭阳殿,好发了顿脾气。彻儿和阿娇的婚事,若有太后出面,万无不允之理!

景帝挨训之事,王美人只是听说,长公主可是亲见,想不到温文尔雅的一个瞎老婆子,训起人来,一点儿情面也不讲,连皇帝也不例外,事隔两个多月,仍历历在目。

太后以杖击地说道:“皇上,你是要我叫你陛下呢,还是叫你皇上呢?”

景帝躬身回道:“孩儿既是皇帝,更是母后的儿子,且永远是母后的儿子,母后见了孩儿,应该直呼其名。”

太后频频颔首说道:“好,你还不算十分狂妄,你还认我这个母亲。既是认我这个母亲,我便以母亲的名义教训教训你。你给我跪下!”

景帝乖乖地跪了下去。

太后声色俱厉地说道:“我问你,太子是什么?”

这话难不住景帝,当即回道:“太子是皇储,是天下的根本。”

“立储之事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和大臣们商量?还有我这老婆子,我眼瞎心不瞎。我历经四朝,好赖比你多吃了二十几年干饭!”

“孩儿知错,孩儿罪该万死!”景帝口中如此说,心里并不服气,说了这句话后,话锋一转又道:“对立储之事,孩儿尽管没有请教母亲,可孩儿也曾征求过几个大臣的意见。”

“谁?”

“魏其侯窦婴。”

一听窦婴二字,太后愈发恼怒起来,用手杖敲打着木板恶狠狠地说道:“窦婴算个什么东西,先帝若不是看着我的老面,封一千个侯爷也封不到他的头上。要商量,你就应该找周亚夫、找许昌、找庄青翟、找石奋、找汲黯和郑当时……”

景帝无话可说,只有磕头认罪而已。

想到这里,长公主将记忆的闸门关闭起来,对王美人说道:“皇弟妹所言甚是,咱这就去面见太后。”

王美人不想把这事做得太明显,笑辞道:“我就不去了吧!太后对我再亲,毕竟是婆媳关系,哪像你们母女,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长公主一想也是,便不再勉强。欲要向王美人告辞,美人倒先开了腔:“皇姐去见太后,最好也把阿娇和彻儿带上。”

“你不说我差点儿忘了。”

“论智商,你我姑嫂二人,给太后拾鞋提衣也赶不上,说话时要婉转一些。”美人故意拍打着脑门:“彻儿那句话怎么说呀?”

“什么话?”

“他说是,若能娶阿娇姐姐做媳妇,怎么着呀?看我这记性。”

长公主笑道:“彻儿说,若能娶阿娇姐姐做媳妇,要盖一座金屋子把阿娇姐姐藏进去。”王美人使劲拍打着脑门儿说道:“对,就是这句话。一个乳毛未褪的四岁娃娃,便知道‘金屋藏娇’,这莫不是天意吗?”

“这正是天意。”

长公主说完这句话,便一手拉着一个孩子,乐滋滋地去了昭阳殿,见了窦太后,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得窦太后莫名其妙,娇声斥道:“傻女,有啥好笑的,讲出来也好叫母后听听。”

她这才收住了笑,抿着嘴问道:“母后,男女情窦初开,当在什么年龄?”

窦太后想了一想说道:“这没准,一般来讲,女孩子开窍早一些,男孩子开窍晚一些。”

“早一些当在什么年龄?”

“女孩子约在十二三岁,男孩子吗,要比女孩子晚个一二年。”

“四岁孩子呢?”

“乳臭未干,懂个啥?”

长公主得意地大笑起来:“母后啊母后,你英明一世,洞察秋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太后翻动着一双白蜡眼瞅着长公主。长公主便将彻儿金屋藏娇的始末讲了一遍。

太后一脸惊诧地问道:“竟有这等事。闺女,你是在给母后讲故事的吧?”

长公主收住笑,一脸认真地说道:“母后,这不是故事,您老人家若是不信,可以问一问彻儿。”

听了这话,太后把手一招呼道:“彻儿,来奶奶这儿。”

彻儿正在和阿娇拉着手玩,听了这话,瞅了长公主一眼,在长公主的示意下,挪动着两只小脚,走向太后。

太后把彻儿双手抱起,置于膝上,抚摸着他的头顶,柔声问道:“彻儿,你皇长姑说的可是实话?”

彻儿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太后追问道:“彻儿若是娶了阿娇姐姐做媳妇,你将如何安置你的阿娇姐姐?”

彻儿比划着一双小手,稚声稚气地回道:“我要盖一个大大的金屋子把阿娇姐姐藏起来。”

那憨态太后虽说无法儿看到,却也想像得到。噗嗤一声笑了。她一边笑,一边拍着彻儿的头说:“指甲盖般一个娃娃竟也知道娶媳妇,莫不是天生一个情种。好、好,奶奶成全你。”

当即命随侍太监,去未央宫前殿召宣景帝。

景帝来到后,向太后请过了安。长公主欲行君臣大礼,被他拦住了。

“母后召孩儿来,可有什么吩咐?”景帝毕恭毕敬地问道。

太后笑咪咪地回道:“我今日遇到了一件鲜事,想道给你听听。”接着便将金屋藏娇之事讲了一遍。

景帝听了,也是半信半疑,拉过刘彻,仔细地考问了一番。喷喷赞道:“奇事,奇事,千古奇事。”说着,双手把彻儿抱了起来,举过头顶,转了一圈。

太后笑吟吟地说道:“皇儿,指甲盖大个孩子,竟然知道‘金屋藏娇’,咱成全他吧!”

景帝频频颔首道:“母后说得极是,孩儿这就召告太史令,择一个皇道吉日,为他们搞一个订婚仪式。”说毕,将刘彻放了下去。不料那刘彻双脚刚一落地,突然冒出一句话:“父皇,父皇两字孩儿会写了。”

景帝闻言,十分高兴,二次将他抱起,亲了亲他的小脸蛋说道:“彻儿,你说的是真的吗?”

彻儿忙点了点头。景帝大声说道:“内侍。笔砚伺候。”

随侍太监不敢怠慢,不一刻儿便将笔砚办齐,放在几案之上。刘彻挣下怀抱,一蹭一蹭地来到几案旁,踮着脚,张着嘴,饱蘸浓墨,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写下两个大字:父皇。把个景帝乐得合不住嘴,正要夸奖刘彻几句。忽听他稚声稚气地说道:“父皇,孩儿还会写‘天子’二字。”

景帝越发高兴,点头说道“那好,皇儿索性连‘天子’二字也写了吧!”

刘彻又伏在几案上,把“天子”二字写了出来,额头上爬满了亮晶晶的汗珠。

长公主正要帮他去擦,他却把长公主拉到一旁,附着她的耳朵,小声嘀咕起来。长公主一边笑一边点头,扳住他的小手,用食指在掌心上比划着。

小刘彻使劲点了点头,疾步走了回去,掂起毛笔,在“父皇”与“天子”中间写了一个是字。把个景帝喜得,那嘴像裂开的小瓢,第三次将刘彻举了起来,使劲吻了一口说道:“我儿,你真行!”

太后看不见,又很想知道,大声问道:“皇儿,彻儿写些什么?”

长公主代答道:“彻儿写的是,‘父皇是天子。’”

太后喜道:“这小家伙,简直是个人精。”

长公主笑道:“彻儿如此聪明,这都是爷奶的积德,坟园的风脉,大汉的希望啊!”

听到大汉的希望这几个字,景帝心中一震,姚相士的话便在耳边响起:“恭喜太子,此梦大吉,必有奇胎,异日当为我大汉盛世之主。”

好一个盛世之主!景帝照着彻儿脸蛋又吻了一口,笑嘻嘻地问道:“彻儿,你想做大汉天子吗?”

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想不想做天子的话能是随便问的吗?彻儿如果回我,他想做天子,我该怎么说?若是一个物件,我可以收回来,这话一出口,能收回来吗?他后悔死了,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瞅着彻儿。

“父皇!”彻儿奶声奶气地说,“我不想做天子。”

这话大出景帝意料,其实也是他最想听到的话,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扑嗒落地。但又觉着奇怪,彻儿既然知道金屋藏娇,不可能不知道做天子的妙处,既然知道,又不愿做,内中必有原因。止不住问道:“彻儿,你说做天子好不好?”

彻儿扑闪着一对长睫毛回道:“好。”

“既然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天子?”说完这句话,二目直直地盯着刘彻,看他如何回答。

小刘彻不慌不忙地回道:“孩儿一做天子,父皇就得驾崩,孩儿不想要父皇驾崩,孩儿要父皇千岁万岁!”

啪啪啪,不知谁带了个头,大概是长公主吧,满屋的人全都鼓起掌来,把个景帝激动得热泪盈眶,照着彻儿的小脸蛋亲了又亲,喃喃说道:“好孩子,你真是朕的好孩子。”

长公主把女儿许给刘彻,并不是只要想做一个王妃,她眼中盯的是皇后。但若不把彻儿推上皇帝的宝座,她的愿望就无法儿实现。但要彻儿做皇帝,不能绕过太子这个坎,今儿何不趁着皇上高兴,来一个旁敲侧击!

“唉,孩子好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太子,是好是孬对社稷无碍。”

太子是景帝立的,又是新立,他不想听人议论这件事儿。把彻儿轻轻往地上一放,对着太后躬身一揖说道:“母后,孩儿还有几件要紧的奏折要看,孩儿告辞了。”

他回到了未央宫前殿,两眼看着奏折,心中却在想着太子之事,我选错了人么?荣儿的智慧到底和彻儿有几许差距?奏折横竖是看不下去了,倒不如把荣儿召来,考问一番。

荣儿闻召慌慌张张地前来见驾,行过了君臣大礼,颤颤惊惊地问道:“父皇,孩儿前来见驾,可有什么训示?”

景帝示意他坐下,满面慈祥地问道:“皇儿近来所习何书?”

刘荣忙起身回道:“回父皇,儿臣所习乃贾谊先生的《过秦论》。”

景帝二次示意让刘荣坐下。

“皇儿以为秦朝二世而亡,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儿臣以为秦之所以失天下,最主要的是其‘攻守不分’,即所谓‘仁义不施而攻守势异也。’”

“皇儿以为我大汉治国当采用何术?”

“儿臣以为我大汉治国可行黄老之术,与民休养生息,无为而治。”

景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话锋一转问道:“当天子好不好?”

“好。”

“皇儿想不想做天子?”

“想。”

景帝最怕他这样回答,他偏偏这样回答了,恨不得上前掴他几个耳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挥了挥手,半是厌恶,半是懊丧地说道:“你下去吧!”

斥退了太子,景帝独坐御椅之上,闭目叹息,忽听一个声音说道:“看起来,这太子立得过于仓促,倒不如废了吧!”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马上反驳道:“太子乃国家根本,立了还不到仨月,太子又没多大过失,怎么说废就废了呢?”这也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一个声音立马跳了出来:“错矣,正因为太子是国家根本,故而应择贤而立。太子平庸无能,你千秋万岁之后,把国家交给这样的人你放得下心吗?”

第二个声音反驳道:“太子并非平庸,只是没有彻儿那么鬼精罢了。大汉开国五十余年,行的是无为而治,需要的是守业皇帝,就无为而治这个国策而言,太子为人宽厚仁慈,小心谨慎,做事不敢越雷池一步,当是皇帝最合适的人选。”

想着想着,他的心情惭惭平静下来。也许是晚饭多喝了几樽酒的缘故,也许是两日没近女色了,忽然生出想做那事的冲动。高声叫道:“摆驾绮兰宫。”

王美人闻听圣驾到了,忙对长公主说道:“皇姐,赶快迎接圣驾。”

长公主也不敢怠慢,一边跟着走一边说道:“皇弟妹,皇上虽说十分喜爱彻儿,但刘荣也是皇上骨血,且又没有什么过错,要皇上废刘荣而立彻儿,一时半会怕很难办到。咱不如把刀尖对准栗妃,杀她个落花流水。栗妃一倒。刘荣的太子还能保得住吗?”

王美人一边走一边点头,及至来到官门,圣驾还没到,方松了一口气,驻足说道:“皇姐所言极是,今日便是一个机会。”

长公主道:“咱俩谁打头阵?”

王美人是个有心机的人,不想把自己摆在火山口上,便顺手送给长公主一顶高帽子,“皇姐经多见广,口才极佳,又和皇上是手足之情,当然由皇姐打头阵了。”

长公主最爱听奉承话,当即应道:“好,这个头阵姐打定了,届时皇弟妹可莫忘了为姐姐呐喊助威。”

王美人满口应道:“那是自然。”

姑嫂二人正说着话,圣驾到了,忙一齐迎了上去,扑地朝轿前一跪,口称:“臣妾迎接圣驾。”

景帝笑微微地下了御轿,在姑嫂二人的簇拥下步人大厅。几位宫女慌忙上前服侍,献上果品。

水果是常见的几种,不外乎是梨呀、瓜呀、花生和大枣。景帝把二目盯在鲜梨上,那梨只有两个,还有些泛黄,比集市上的梨小一圈,眼睛突然一亮:“西域梨。”顺手拿起,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他擦了擦嘴,笑对王美人说道:“这梨是西域进贡给朕的,朕把它分作三份,一份留下自用,一份送给了母后,余下的给了你们几个皇妃,大概是一人十个吧,你这九个全入了朕口,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王美人笑接道:“陛下这话就有些见外了,连臣妾都是陛下的,还分什么你我?且是,这梨原本就是陛下的,取之于陛下,用之于陛下,有什么不可?”

这话,景帝听了很受用。他想起了栗妃,栗妃也分了十个梨,不到两天全报销了。一月前,他驾幸飞翔宫,正与栗妃到情浓之时,栗妃哼哼唧唧地说道:“陛下,那西域梨真好吃,酥甜酥甜的,一到嘴便化了。”

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回道:“傻女,进贡给朕的东西,不好能进吗?”

栗妃娇喘着说道:“臣妾还想吃那梨,能不能再赐臣妾几个?”

他正在兴头上,满口应允。回到承明殿,忙遣一太监,又给飞翔宫送了十个。前天他去飞翔宫,办完了那事,有些口渴,想吃个西域梨。粟妃笑回道:“那梨,十天前就吃完了。”而美人只分了十个梨,全部拿出来招待了我,她一个也没舍得吃。

想到此处,拿起最后一个梨,一脸深情地对王美人说道:“爱妃,这种梨真的是很好吃的,你就尝一尝吧!”

王美人忙摇头说道:“臣妾有个胃酸的毛病,吃不得甜东西,这梨还是留给皇上吃吧!”

景帝故作生气的样子,板着脸说:“什么胃酸,分明是不给朕面子。这个梨你若是不吃,朕这就启驾回宫。”

王美人听了这话,满脸陪笑道:“陛下不必动怒,臣妾遵命也就是了。”说罢,双手恭恭敬敬地将梨接了过来,切为两半,将其中的一半捧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笑拒道:“皇弟妹不必客气,这梨我已经在太后那里尝过了,还是你自己吃吧。”

王美人笑吟吟地说道:“既然这样妹子就不客气了。”

她玉口微张,正要朝香梨上咬去,忽然停了下来,朝随侍的公公李云吩咐道:“把这两瓣梨拿去让阿娇和彻儿吃吧。”

景帝心头一热,脱口说道:“爱妃真是一个贤妻良母。”

长公主不失时机地吹捧道:“皇上真是英明之极!姐也觉着在您这些嫔妃中,论德行,没有一个赶得上美人。今日下午,若非美人妹妹,增成宫非闹出人命不可!”

景帝一脸诧异地问道:“增成宫,增成宫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那个栗妃!”

景帝愈发不解了:“增成宫住的是程妃,与栗妃风马牛不相及,如何又怪着她来?”

打莲花落的老人

程妃与栗妃素来不和,到了她们的儿子却改了门风,栗妃的三孩临江王刘阕,与程妃的二孩江都王刘非,泼皮胆大是出了名的。他二人是见不得,离不得,好时,只想和着一个头;恼时,打得头破血流。今日午后,刘阏来增成宫找刘非博弈。

博弈,即博戏、六博,是战国以来逐渐流行的一种文娱活动,在汉代尤为盛行。娱乐时,双方一方行道,另一方则阻之,不让其通过,所以往往容易造成争道上的矛盾。景帝做太子时,与吴王刘濞的王太子刘贤在玩这种游戏时便互相争道,加之又喝了几樽酒,互不相让,景帝一怒之下,提起棋局,砸向吴太子,将吴太子打死了。想不到老子的争道又在两位儿子之间发生了,打来打去,一个鼻破血流,一个手臂被咬去一块皮,鲜血淋淋。刘阏回到飞翔官,栗妃见他脸色蜡黄,鼻孔里塞着棉絮,勃然大怒,立马带着两个内侍,去增成官兴师问罪。程妃刚刚给儿子包扎好手臂,见栗妃到了,盛怒相待。三句话没说完,便打了起来。

男人打架,咚咚几拳便解决问题。女人打架,推推搡搡,撕撕抓抓,程妃抓住栗妃衣领,栗妃揪住程妃头发。只听嗤啦一声,栗妃的两只奶子像脱兔一般跳了出来,明晃晃直耀人眼,她置之不理,臭骂一声,一用力,将程妃的头发拽下来一大绺子,还带着鲜红的头皮,痛得程妃妈的一声惨叫,两只玉爪直扑栗妃双目,栗妃慌忙扭脸躲过,不想被程妃抓住了发髻,用力一拽,仰面倒在地上,程妃双腿一跨,骑在栗妃肚子上,栗妃乘机拽住程妃领口,程妃双手卡住栗妃脖子,若非王美人赶到,非出人命不可。

景帝越听越气,朝几案上啪地拍了一掌,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两个臭女人,恼上来朕将她二人打入冷宫。”

这话正中长公主下怀,极口赞道:“好,就应该这么办,身为皇妃,闹成这个样子,不严惩何以正宫闱。”

景帝没有凑腔,端起几上杯子,咕咚咚一口气将蜜水喝下肚去。

长公主见了,频频向王美人使眼色,催她上阵助威。王美人故意把目光避开,皇上红口白牙说得明明白白,“恼上来朕将她二人打入冷宫”,’不恼上来呢?看样子,皇上并没有要置栗妃于死地的打算,我若跟着长公主盲目地起哄,怕是要适得其反呢?倒不如假意为栗妃求个情儿,也显得我王娡儿宽宏大量。心念至此,微微一笑说道:“陛下暂息雷庭之怒,且听臣妾一言。栗妃大闹增成官,虽说有些不大像话,但也是舔犊情深。陛下你没有好好想一想,作为一个母亲,看到儿子一脸鲜血,若是无动于衷,还算是个母亲吗?”

她这话说得很技巧,看似为栗妃求情,实乃往栗妃头上泼污水,明明是两个女人在增成宫大干一架,却说成是栗妃大闹增成宫。

长公主是个直筒子,哪知王美人这番心机,愤愤然想到,好你个王美人,我这么起劲地攻击栗妃,不还是为了让你那宝贝儿子早一天当上太子吗?你倒好,关键时刻不说助我一臂之力,反倒作巧卖乖,装起好人来。哼,她恶狠狠地剜了王美人一眼。

王美人视而不见,继续为栗妃求情:“陛下,有道是,牙和舌头还有不合的时候,何况是两个人,两个活生生的人,您就放她们一马吧!”

长公主忍无可忍,又朝王美人剜了一眼,转身对景帝说道:“陛下,天不早了,我和阿娇该回去了。”

她一把拉过阿娇,气呼呼地往外走,王美人想送一送她,被她赶了回来。

王美人冲着景帝苦笑一声,又摇了摇头:“长公主也是,那脾气烈得像火。”

景帝长叹一声道:“这也难怪,为阿娇和荣儿的事,大姐和栗妃结下了深仇。”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盯着王美人:“爱妃,朕知道卿和栗妃向来也是不合的,卿为什么还要给她求情?”

王美人见问,满面深情地说道:“国者,家也。家者,国也。国即是家,家即是国,只不过大小而已。不是臣妾有意奉承陛下,陛下父子二人,把一个萧萧条条的大家,也就是贫穷落后的汉国,治理成一个繁荣富强的人间天堂,京师之钱累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处,至腐败不可食。当年周朝成康之治也不过如此。”

人,没有不愿听奉承话的,景帝也是如此,听了王美人这番赞颂之词,心中似熨斗烫的一般,甭提有多受用了。他正在暗自乐哩,王美人把话锋一转说道:“古圣人言,不齐家无以治天下,这话诚不谬;但古圣人又说,‘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为贤者讳’,栗妃、程妃,皆是陛下皇妃,称得上亲者了,特别是栗妃,又是太子之母,可称得上是尊者了,若是陛下把她二人打入冷宫,二妃相殴之事,必要传将出去,岂不是自张其短,有悖古圣人之言。还有您这个皇帝,大家治理得这么好,小家却是一塌糊涂,让朝野怎么议您。臣妾哪里是在为栗妃和程妃求情,臣妾乃是为了陛下,为了这个小家,为了陛下的尊严。”

尽管王美人话音不高,却像一股春风,徐徐吹进景帝心田,多好的一个皇妃呀,识大体,顾大局,处处为朕着想,惟独不想她自己!

他有些激动了,情不自禁地将王美人揽到怀里,吻了又吻,说道:“朕的好爱妃,那栗妃的胸怀若是有卿的一半,朕也知足了。”

听他这么一说,王美人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我成功了,诚想,陛下亲口对我言讲,那栗妃的胸怀不及我王娡儿一半。且是,陛下对彻儿的宠爱,又大大超过了刘荣,那栗妃还能当得上皇后吗?

她双手揽住景帝脖子,把一条香舌送他的口中。

他使劲地吮,吮得她双乳发硬,骨头发酥,私处有一种冲动。但她不好意思直说,腾出一只玉手,滑向他的裆下。

他是情场老手,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故意把腰扭了几扭,把嘴移向她的左乳,噙在口中,右手滑向她腹下……

她实在忍不住了,呢喃着说道:“陛下,我要!我想要的很……”

直到她欲死欲仙,直到鼓打三更,两人方才相拥而卧。

送走了景帝,王美人胡乱用了些早膳,带着彻儿,乘坐玉辇,直奔麒麟街九号。也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彻儿一坐上玉辇便睡着了。将至麒麟街的时候,美人将彻儿摇醒,叮咛道:“彻儿,你不要睡了,你听娘说,娘得罪了……”

彻儿不听她说,头一歪又睡着了,气得她拧住彻儿耳朵,转了一圈,疼得彻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又是打又是吓唬,彻儿勉强不哭了。

“彻儿,你听着,娘得罪了你皇长姑,娘这会儿带着你向你皇长姑请罪。你皇长姑若是原谅了娘是再好也不过了,你皇长姑要是不原谅娘,你就给她跪下,为娘求情,她若还不原谅娘,你就哭,听见了没有?”

彻儿抽抽泣泣地回道:“听见了。”

长公主听说王美人来了,怒冲冲说道:“给我挡回去。”

王美人身为皇妃,铁了心来请罪,那阍者能挡得住吗?

王美人闯进客厅,长公主黑虎着脸,也不让座,也不说话。王美人趋前一步,满面陪笑道:“皇姐,小妹向您请罪来了!”说毕,深深施了一礼。

长公主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皇姐,昨晚的事,小妹确实做得有些欠妥。不过,话又说过来,皇上并没有严惩栗妃之意……”

“哼,你大睁两眼说瞎话!皇上红口白牙,说得明明白白,要将栗妃和程妃打入冷宫,难道你耳聋了不成?”

王美人小声辩解道:“这话皇上确实说过,但说这话是有前提的,‘恼上来……’若是不恼上来呢?”

这话长公主没有留意,经王美人这么一提醒,她想起来了。暗自埋怨道,我这人咋这么粗心呢!

她生性高傲,岂能当场认输,强词夺理道:“什么前题不前题,有道是,‘皇帝嘴里无妄言’,皇上既是说出了要将栗妃打入冷宫的话,若不是你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姓栗的求情,我在后边烧个底火,皇上不打也得打。”

“皇姐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在妹未进宫以前,姓栗的几乎独霸了皇上。就是妹进宫以后,皇上对姓栗的临幸并不比妹少,那情浓着呢!且不说姓栗的又是太子之母!姐曾亲口对妹说过,皇上眼下并无废掉太子之意,爱屋及乌,皇上能轻易把姓栗的打入冷宫吗?皇上既是不想废掉姓栗的,妹若一味地跟在姐的后边摇旗呐喊,大杀大砍,皇上怎么下台?”

王美人偷偷斜了长公主一眼,见她脸上的怒气已消去大半。知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决计给她灌碗迷魂汤。

“皇姐,您和那姓栗的无冤无仇,为什么那么起劲地抨击她,还不是为了彻儿和我。姐的大恩大德,妹在记着呢,彻儿也在记着呢!”

她把脸转向刘彻:“彻儿,娘说得对吗?”

刘彻真是个人精,听了娘的话连连点头。不知哪根神经起了作用,突然朝长公主一跪,磕了一个响头说道:“谢谢皇长姑。”

有道是,“话是开心斧”。经王美人这么一解说,长公主心中那股怨气早已跑到交趾国去了。她双手抱起刘彻,置于膝上,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彻儿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正如你娘说的,皇长姑与姓粟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那么起劲地抨击她,还不是想让你娘早一些儿登上皇后宝座,你好顺理成章地当太子,当天子。你娘可好,关键时刻把皇长姑给卖了。你说皇长姑该不该气呀?”

她的话,刘彻尽管似懂非懂,却讨好似地说道:“皇长姑该生气。”

长公主乐了,照着刘彻小脸蛋使劲吻了一口:“还是我们彻儿知我!”说罢,满目得意地瞅着王美人。

王美人并不认输,笑了笑说道:“皇姐不可太得意了,您说妹关键时刻把您卖了,这话妹不敢苟同。什么事都是这样,有正说的,有反说的,才招人爱听。昨晚,妹若是跟着您一样说,怕是要适得其反呢!”

长公主故意把脸一沉,娇斥道:“你生就一张巧嘴,姐说不过你,姐……”

王美人笑嘻嘻地说道:“姐不必生气,妹告诉姐一个好消息。”遂把长公主走后,景帝说的那番话一字不漏地道了出来。

长公主双掌一拍道:“太好了。皇上既然认为姓栗的胸怀难及你的一半,决不会让那姓栗的当皇后。咱再寻她两个把柄攻上一攻,不愁攻不倒她姓栗的!”

王美人嘿嘿一笑说道:“妹这手中便有那姓栗的一条现成的把柄。”

她趋前两步,咬着长公主耳朵,很是嘀咕了一阵。说得长公主频频点头,猛地朝腿上拍了一掌:“这主意不错。看来姐得二次上阵……”

在洛水岸边,有一个不足十户的小村庄,名叫栗家庄,庄南第一家,墙上、树上,到处张贴着大红色的双嚣。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院门口落下一顶彩轿,花枝招展的新娘,由两个伴娘搀着,踏着红地毯,疾步走进院子,与高大黝黑的新郎并肩站在一起。

刚刚拜完天地,一身穿麻衣,脚蹬麻鞋,灰头灰脸的老乞丐匆匆忙忙赶了来。他也不管是否受人欢迎,掏出莲花落板,呱嗒呱嗒地打了起来,边打边唱:

一把扇子两面花,

情妹爱我我爱她;

情妹爱我会撒鱼,

我爱情妹会种花。

棵棵花,童七两,

网网鱼,十斤八;

我打鱼儿她种花,

门当户对好人家。

话音刚落,跑过来一个傧相,将一把铜钱递给乞丐:“东沟才娃昨晚死了老娘,我就不留你吃午饭了,快去赶场子去吧!”

那乞丐连道两声谢谢,转身出了院门,正要往东沟赶路。忽听有人叫道:“老表,请留步!”

他驻足回望,见唤他之人,年纪当在五旬开外,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却不认识。

来人笑嘻嘻地说道:“老表。你当真把我给忘了,我是李家沟你三老表李云。”

这一说乞丐想起来了,他有个姑奶,嫁在李家沟,膝下有三个孙儿,长孙叫李风,十几岁亡故了,老二叫李雨,在长安经商,李云排行老三。

来人笑眯眯地问道:“你想起来了吧?。

他道:“想起来了。”

人是想起来了,心中却是万分地诧异。谚曰,“穷到大街没人问,富到深山有远亲。”我田玉亭混水了,靠乞讨度日,身为大内的太监头儿,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李云热情相邀道:“走,咱老表俩找个酒店喝几杯。”

乞丐一听说喝酒,涎水突地流了出来。他一生嗜酒如命。他是做丝绸生意的,攒了几千万的家私,就因为嗜酒,路上遭人暗算,钱被捋个精光,差一点儿丢了性命,可他屡教不改,一听说邀他喝酒,忙跟着李云朝两丈开外的一个小酒店走去。

没有客套话,也没有划拳声,小到两刻钟,偌人一壶酒,喝得一滴不剩。

乞丐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问道:“老表,我田玉亭混水了,亲戚邻居见了我如同躲避瘟疫一般,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还要请我喝……喝酒?”

李云一本正经地回道:“咱俩是老表呀,有道是‘灰不热是火’。”

“好一个灰不热是……是……是火!”田玉亭连连摇头,“我总觉着你……你有什么事才会找……找我。”

李云哈哈一笑道:“你猜得很对,我正是有事找你。”

“什……什么事?”

“我想送你一场大富贵。”

“什么?”田玉亭翻着一双醉眼说道,“你想送我一场大大大大富贵?”

“正是。”

“请,请道其……其详。”

“云娘你可记得?”

“怎么不记得。哎!”乞丐翻了李云一眼,“我的家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提她做甚?”

“她如今富贵了。”

“这我知道。”

“她做了娘娘。”

“这我知道。”

“她眼看就要做皇后了。”

“这我也知道。”

“既然知道你为何不去找她呢?”

“我,她还会认我吗?”

李云肯定地回道:“会的。她若不认你,岂不是自张其短吗?”

乞丐一边搔着头皮一边说:“这倒也是。”

他人虽说跟着李云走了,心中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往事如烟。

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他去西域经商,一经便是三年。捱他挣了一大笔钱归来,正撞上娇妻栗文英在坐月子,脑门上的火苗儿忽地窜了上来。

他能不恼吗?出门三年,只在梦中和妻子打过两个照面,如今,她竟然为他生了个女婴,这不是野种是什么?

他一把揪住栗文英头发,厉声喝问道:“这野种是谁的?”

文英抽抽泣泣地争辩道:“她不是野种。”

他一连扇了文英七八个耳光:“还犟呢,再犟老子把你往死里打。”

她不敢再犟,哭着哀告道:“你别打我,你听我说,她是月亮的野种。”

他举拳又打:“放你娘的屁,月亮还会和人干那号事?”

“它没和贱妾干那号事,只是做了一个梦。”

“做了一个梦?”

“十月前一个夜晚,月亮如镰。贱妾思念你到后院烧了三炷香,保佑你平安归来。回到屋里,刚躺下便做了一个梦,月亮从天上掉了下来,忙伸开双臂去接,不想那月亮落人贱妾口中。继尔怀孕,十个月后生下云娘。你若不信,扒开褥子看看,她左乳下有一个镰刀形的胎记。”

田玉亭正在气头上,如何肯信文英的话,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抓起褥子里的云娘,要往尿罐里塞。

文英正坐在地上呻吟。见状蹭地一声跳了起来,扑向玉亭,将云娘夺了过来。

田玉亭愕了一愕,手指文英说道:“好好,算你厉害。我今天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要这个野种呢,还是要这个家呢?”

文英毫不犹豫地回道:“我要我的孩子!”

田玉亭气极反笑道:“好,好,你既然要这个野种,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文英咬了咬牙,抱着云娘,径直出了大门。将要出门的时候,止不住停下足来,回头张望。她多么希望田玉亭出面挽留一下。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和田玉亭何止一日,是五年,整整五年呀!

田玉亭终于露面了,但他没有片言相挽,反把手连连摆动着说道:“你不要痴心妄想,快滚,快滚!”

她彻底绝望了,一颗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但她又不想让田玉亭看见,一扭头,疾步出了大门,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栗家庄,把云娘随了己姓。一把屎一把尿将她拉扯成人,直到云娘选上秀女,这才撒手归天。

田玉亭越走,那两条腿越重,将至京都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老表,这京都我还是不去的好。”

李云一脸惊诧地问道:“为什么?”

“那云娘明明不是我的女儿,我也没有抚养她一天,她会认我吗?”

“谁说不是你的女儿?”

“我离家三年而生云娘,能是我的女儿吗?”

“嫂子说了,她是梦月入口而怀孕。”

“梦见月亮会怀孕吗?”

“怎么不会?我的主人,也就是王美人,梦日入怀而生胶东王。”

田玉亭将信将疑道:“有此等奇事?”

李云嘿嘿一笑道:“这还不算奇,还有踏巨人足、梦神龙首而生子的。”

田玉亭彻底信了:“照老表这么说,那云娘真是我的孩子?”

李云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我就大着胆子找她去了。”

“你尽管大着胆子去找她。”

这一说田玉亭来劲了,步行如飞,把个李云累得呼呼直喘。

一进京城,田玉亭又犹豫起来:“老表,人都说宫门深似海,我一个叫花子能进得去吗?”

“你人进不去,可以上书嘛。”

“谁替我传?”

“长公主。”

“乖乖,那不是当今皇上的胞姐吗,我央得动吗?”

“长公主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对于促成父女团圆这等大善之事,她不会袖手旁观。”

二人说着走着,约有半个时辰便来到了堂邑侯府,受到了长公主热情款待。田玉亭连夜给云娘写了一封书,双手呈给长公主。

长公主如获至宝,天一亮便乘车来到了未央宫,在宣室里见到了景帝,神秘兮兮地问道:“皇弟,姐问您一个事,栗妃的小名是不是叫云娘?”

景帝漫不经心地回道:“是叫个云娘,你问这干啥?”

长公主避而不答,按着已想好的话问了下去:“栗妃的左乳下是不是有个镰刀形的胎记?”

景帝吃了一惊:“是啊,这事姐怎么知道?”

长公主也不答话,从身上摸出一张绢书,双手递给景帝:“请皇上先看完这封书,姐再回答您的话。”

景帝展开绢书。小声读道:“云娘吾儿:爹当年血气方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你母女逐出家门,至今思之,悔不可富,真想自个儿扇自个儿几个耳光;“你如今贵了,爹不全是为了攀高接贵。世上哪有女儿贵为皇妃,女婿贵为天子,其父却流落街头,打莲花落儿的道理!世人固然要讥笑爹,爹老了,爹本身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不怕讥笑。爹怕,爹怕因为自己不争气,给女儿。更给皇上脸上蒙羞……”

景帝将绢书啪地往御案上一放说道:“这个栗妃,朕曾亲口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她一口回绝道没有。如今,却冒出来一个打莲花落的老头儿!你叫朕如何处置?”

长公主心中暗喜,看起来这一状是告到点子上了,但又怕景帝说她幸灾乐祸,故意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皇上若是叫栗妃认下田玉亭,岂不是自张其短?你看看,大汉皇帝娶了个野种做皇妃,就这还想立为皇后呢!若是不叫栗妃认下田玉亭,大汉治国,索来以孝为先。难呐!”她轻轻摇了摇头。

景帝背剪双手,在宣室里踱来踱去。他突然停下足来,目露杀机道:“行孝固然重要,大汉皇帝的脸面更重要,把那个田玉亭给朕宰了。”

长公主当即附和道:“皇上说得对,这田玉亭确实该杀。不过,也得借这件事敲一敲栗妃,今天说这个皇妃出身低贱,明天说那个皇妃是个拖油瓶儿,好像只有她自己这个野种高贵!”

景帝点头说道:“皇姐放心,朕一定借这事煞一煞栗妃的傲气。”

他确实煞了,当他将田玉亭的绢书摆在栗妃面前,粟妃的脸由红变紫,哆嗦着嘴唇说道:“这一定是想陷害臣妾!陛下,您给臣妾说一说这书是怎么来的?”

景帝见她气成这样,不忍心过多责备,更不会出卖他的姐姐。

你不说,我会猜,我会查。三查两查,查到了长公主和王美人头上。愤愤然想到,你长公主是皇上胞姐。太后的掌上明珠,我一会半会儿,拿你没有办法。我就先拿王美人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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