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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短篇四则

圈惶

母亲说,她小的时候,她家的后院里颇多长虫。

后院是一小片果园,也还生有杂草。有些叫席芨胡的草密生在墙根儿里,也会长在墙上,风吹得它们俯仰着。有时候,似乎风从它们中间吹出来,使生在墙上的一丛席芨胡像孔雀开屏那样打开来。席芨胡的羽很长,可用来做扫帚的。而长虫也多是隐匿在这样的席芨胡里。席芨胡很密,是走不进去的,实际也不敢走入。母亲说,从席芨胡边上走过,有时会看到长虫的尾巴在外面,有时会看到长虫头,似在那里埋伏和盘算着什么。借着劲风吹掠过的一瞬,会看到更多的长虫在席芨胡丛里,它们在劲风里一动不动,身子有些发紧,像一些硬硬的粉条在水里浸着那样。它们还会爬到墙上的席芨胡里去。母亲说,一次看到风吹开一大丛墙面上的席芨胡,立时看到那么多的长虫盘缠在郁暗的席芨胡中间,就像豁开了一个牛肚,看到了许多的肠子似的。虽然席芨胡可以做扫帚用,但它是一种让人觉得衰败和阴森的植物,里面会藏污纳垢,会藏许多令人不安让人骇惧的长虫在里面。一些人家,还会把垃圾倒入里面去。狗也喜欢对了它们撒尿。狗似乎是不轻易撒尿的,为着将一泡尿撒出,它们有时候要把尿憋了,颠来颠去寻找一个可撒处,要是有一丛席芨胡,它们就会终于找到了似的,支起着后腿,满意又坦然地撒起来。因此连成一片的席芨胡总是给人一种阴气深重的不祥感。秋冬时节,一些人家会放起火来,将席芨胡烧掉。也是很容易烧掉的。烧过后垃圾倒在的,粪便啊、破衣烂袜啊、死鸡剩骨头啊等等,都在的,但是长虫却一个也不见了,只是留下许多余味,在大火焚烧过的地方缭绕不绝,使人心生困惑,捉摸不透。然而烧也只是烧去能看到的那部分席芨胡罢了,它们的根还在的,而且它们的根系庞杂又结实,就像一个个顽石生在了泥土里那样,很不容易被挖出来。春来的时候,它们又卷土重来,很快就把自己长成焚烧之前的样子,像没受过任何伤害似的。正是这样一些你欲除之而后快的东西,往往有着令人惊诧的生命力。没有人种过席芨胡的,还常常用火烧,用镐头铁锹去挖它们,但总是不能灭绝了它们。这世上没有一丛席芨胡是栽培出来的,都是它们自己带着一种凶巴巴的样子长出来的。长出来好像就是要让这世界显得荒寂、破败,就是要庇护那些长虫,要给它们做窝用。

母亲说,长虫有时候会爬出席芨胡,在后院里爬来爬去。有时会爬到果树上去,在一个柯杈上盘缠了休息。树叶再密也是遮不住长虫的,因此长虫在树上容易被看到。经见得多了,走到一棵果树下时,总是先要小心着看一看树上有没有长虫。风吹来的时候,枝摇叶动,长虫随同了动着,自身却是硬硬的一动不动,像多大的风也不能把它们从树上刮脱似的。但是长虫并不吃果子。长虫在树上时,就会看到无数蚂蚁在黑幽幽的发汗似的树干上跑上窜下,像有着极重大的事情,使它们慌不择路似的。麻雀总是在邻近的树上鸣叫个不已,声音仓皇细碎,无数的小剪子在虚空里乱剪着那样。母亲说长虫是会吸麻雀的,即使远在对面的树上,也可以吸得它们过来,那时候麻雀已不像是麻雀,已经像是一小团乱毛。很多人都见过的。母亲说她没有见过长虫吃麻雀,但长虫吃黄鼠她见过的,黄鼠的头已经被吞入去了,但尾巴还在外面的,后爪还在外面的,还在动着的,像一个盲眼的游鱼在石缝里被卡住了那样。那时候长虫似乎累了,在休息着,鼠头也像是在它的脖子那里死死地卡住了,再不能动得分毫。但是看见长虫又一次的用力了,它的尾部僵僵地卷回来,像在全力地准备着打一个喷嚏,像是要借助这个喷嚏将满塞在嘴里的东西一并喷出去,忽然间就见它那重甸甸的大脑袋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就像一块顽石和一个布团之间迅速地互相变化着那样,等静下来看时,留在它嘴外面的又少了一些。这时候黄鼠的爪子已软下来,尾巴也失去了某种联系似的不再动。它的内脏会从后面溢出来一些。母亲说看长虫吃黄鼠太痛苦了,一个黄鼠总有两个老鼠大,长虫为了吃下一个黄鼠,自己的脑袋都像是被胀破了。看过长虫吃黄鼠后,接连好几天,人会恶心得什么也吃不下。

母亲说后院里到处是长虫洞。长虫洞在地上直直地下去,有大拇指那么粗,看上去黑森森的,真不知道有多么深。有人会往里面灌开水,一汤瓶倒入去,又一汤瓶倒入去,还是不见洞里有水,更不见长虫被烫得出来。有人会把一根长长直直的棍子捅入去,小小心心地往下捅着,捅着,这样子长虫即使往上走,也会被棍子顶着的。但棍子只余了一小截时,还觉不出有什么被捅得。但是大人们告诫说千万不能把眼睛对住长虫洞看,好像是一个很大的禁忌似的。有时候会捉一些小虫子丢入长虫洞里去。提防它们跑上来,用一块石头或别的什么在上面覆压着。过后去看时,那石块什么的已被顶得歪斜在一边,显然不是那些小虫子所能为。

母亲说,那时候后院里多长虫,使她们很觉得怕。但外爷说家里有长虫是好事情,什么样的好事情呢?外爷似乎也说不上来。但是很坚持这样的说法。一次一条白长虫被三姨(不知为什么三姨却不很怕长虫,使母亲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绕缠在棍子上,带去扔到了山里,很是遭到外爷的一通恶骂,好像三姨平白无故丢了一块金子似的。

因为家里多长虫,就使母亲记住了一些关于长虫的事,不想则已,想起来总不免心有余悸。

暴雨

母亲说一次家里给外太爷举念了一只芦花大公鸡,等外太爷的忌日到了好使唤。回族人家,举念了的牲灵是不能再胡乱饮食的,担心大公鸡吃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把它拴系在火房里。

一天中午,一家人正在地里劳动,忽然下起暴雨来,忙忙往家里赶,回来时吓了一大跳,只见火房里竟进了水。屋地上的水已高得漫出门槛去。芦花大公鸡几乎淹没在水里了,却一直努着全力将头伸出水面来。母亲说大公鸡将头伸出水面的样子使她难忘,它似乎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嘴张了像不够呼吸似的。水面上浮漂着它的一些羽毛,在说明着它此前曾有的拼力挣扎。外爷很受安慰,说看来就这个公鸡的举意是端庄的,不然这么大的水,早就淹死了。实际上再迟来一会儿公鸡也就淹死了。水已经淹没了门槛,向门外流着。院里也积了不少的水,使院子像一片挨着一片的小湖。把公鸡救到蜂房上去让歇缓着。把院子里所有的水洞眼都捅开。接着外爷就赤了脚进屋去往外舀水。然而水舀不尽似的。一直舀到点灯时分,水还能淹住外爷的脚后跟。那么水是从哪里进来的呢?一定是有洞通向了外面,一定是黄鼠打了洞。外爷一时把黄鼠恨得要死。但是只要有水,就不能看出洞在哪里。一定是在很隐蔽的地方。

外爷实在是有些累了。这时候外奶奶、母亲她们已蹚着水开始做饭。外爷就打算上炕休息一会儿。外爷靠炕墙坐着,将双腿伸开来,手闲闲地搭到叠在一边的被子上去。但是他的手刚落到被子上就触电似的跳开来。原来被子上竟盘着一条长虫。外爷看它时,它正往更紧里盘着。这真是吓得人不轻。外爷在炕上站着,手指着它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长虫忽然松开身子,从被后面溜下去不见了。

好久了没人敢动那被子。还是三姨,将被子缓缓拉开来,拉到一边,这才看到被子也湿了一些。看到炕与墙的接缝处有着一个小洞,也就比大拇指稍粗些,明显的一个长虫洞;明显的长虫就是从那里进来,又从那里出去了;明显的水也是从那里进来的。这么着水也免不得流入炕里面去了。果然到后半夜的时候,受到雨水浸泡的土炕终于一声闷响,塌了下去。

炕自然是很快就盘好了。长虫洞里也塞了沙子,泥住了。但是已搞得人心惶惶,没人敢在伙房里睡。即使在别的房子里,当拉开被子的时候,穿衣服的时候,揭开水缸面缸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害怕看到个长虫盘踞在那里。

外奶奶为此和外爷吵得厉害,说这究竟是长虫的家呢还是人的家呢?但外爷也有外爷的说头,他说长虫它要在这里,我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我请它们来的。

这个倒也是实话。

而且我们这里还有一个说法,说是长虫这个东西,你不要理它,不要犯它,那么也就能相安无事;你要驱赶它,反倒是越驱赶它越多,这方面的故事是很多的。说那个谁家就是不小心驱逐了长虫,结果弄得长虫在家里到处都是,叫你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吃饭的时候,它们就爬到你的饭桌上来,在你的菜碟里一盘;你要是穿鞋,它正在你的鞋里面睡大觉呢。

总之是不能赶它们走。

那么怎么办呢?

但愿它们只是生活在后院里,不要进到屋子里来吧。

剪掉的嘴

母亲说,外奶奶那时候常常孵鸡娃。我们这里叫抱鸡娃。说到许多抱鸡娃的细节,听来是有些意思的。譬如母鸡只有劳窝时,才可以抱鸡娃。所谓劳窝,就是说母鸡到了一个哺育期。这时候母鸡不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而是显得随便和邋遢,正如大着肚子的女人不很收拾自己了一样。它们会显得心事重重,有些厌倦户外的活动了。会寻一个隐蔽处,草房里啊、麦垛上啊等等,悄悄地卧下来,一动不动。这时候就知道它们可能是要哺育了,于是拿些蛋放到它们身子下面去,它们也就得到责任和义务似的,全心全意地给你哺育起来。母亲说,母鸡抱鸡娃是很劳苦的,三天才能从窝上下来拉一泡屎。母亲说那一泡屎会拉得很多,显见得是积累的结果。为了抱鸡娃,它们忙碌到连方便都会落到这样子。拉了屎,再到鸡蛋上面去时,它们会用嘴头拨拉着,换一换鸡蛋们的位置,把外面的拨到里面去,把里面的调到外面来,为什么呢?这样子可以使所有的鸡蛋都能被它体贴到,都能抱出鸡娃来。要是一个蛋老是在外围,得不到应有的温暖与呵护,那么,因为这个冷遇,它便会成为水蛋的,水蛋是抱不出鸡娃的。然而这样调来换去的,母鸡们能盯得住么?毕竟鸡蛋在我们看来都一样的。母亲说,它们认得很准的,不知凭什么辨认着,总是不会出错。这样子把鸡蛋调拨好,它们就趴上去,将翅膀打开,寻摸一般动作着它们的翅膀。这是在找寻着翅膀与鸡蛋的最佳位置和最好关系。有时已经卧下去了,但又不嫌麻烦地起来,将翅膀动几动,再动几动,好像怎么卧也不能称心如意似的。总之这个卧势是很重要的,在它们是一门很大的经验和学问。母亲说卧下去的时候,为避免爪子压了蛋,为使鸡蛋能熨贴在自己的身子下面,母鸡会将两爪置放在鸡蛋的外围,这就像我们不管吃饭还是睡觉,老是将两腿尽力叉开着一样,是很别扭很难受的。就这样子抱鸡娃,抱到第十九天,外奶奶就挪开母鸡,开始过蛋了。什么叫过蛋呢?就是将抱过十九或二十天的鸡蛋放在一只铁箩里,如果鸡蛋在箩里微微动,就说明有小鸡娃,已经在里面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了;要是不见动,那么就可能是个水蛋,摇一摇,会听得响声,打开来一看,果然不见小鸡娃在里面,只是一包水罢了。一般孵满二十一日即可,小鸡娃会自动啄破蛋壳出来。

有些小鸡娃身坯大,在里面蜷缩得紧,使它无法喙到蛋壳,这样子死掉的小鸡娃也有的。外奶奶她们把这个叫圈惶,圈在其中,不得出来,因此一筹莫展,惶惶难安,是这个意思么?这样子思去想来是有些可怕的,可见小鸡娃在蛋壳内把自己长得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要是二十一天过了,还不见小鸡娃破壳出来,可能就有着圈惶的事了,这时候有些是死了,多数却还是活着的。就需人工助产,怎么办呢?将鸡蛋磕破一点,使它的小脑袋先露出来。这时候,万不可将蛋壳整个敲破,像小鸡娃尾部的蛋壳就绝不能先敲破的,那里正如同我们的脐带还连着母体一样。等小鸡娃将尾部的蛋黄纳入屁股里去,它自会将蛋壳用小爪子蹬脱的。母亲说,看着小鸡娃一个一个湿淋淋地从蛋壳里出来,真是不能自禁地就有一种喜悦感和奥妙感。那一刻,劳苦功高的母鸡们对一个个小鸡娃简直是惜疼得不行,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声音呼叫着它们;头一探一探的,像总是在不停地清点着它们的数目;一侧的翅膀禁不住就展开来,似乎总是企图要庇护它们。一句话,它好像一时节不知道怎么样疼它们才好了似的。母亲说,一次家里有两只母鸡同时劳窝了,外奶奶就放好了一窝蛋让它们去孵。它们就轮换了去孵,看来它们都是喜欢干这个的。其中一只显得霸道些,总是把另一只正孵得惬意的母鸡赶下窝来,它自己装模作样地跳上去孵。等二十一天到了,一窝蛋,只孵出不足一半的鸡娃来,更多的成了水蛋。看来一窝鸡蛋最好是由一只母鸡来孵,多了倒不好了。想想也是,这一只刚刚把蛋孵热,那一只过来又把它赶开,就像蒸着的一锅馒头被频频揭开着漏气那样,势必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母亲说那只霸道的母鸡什么模样,到现在她也是想得起来的,它蓬勃着一身鸡毛,迈着公鸡似的步子向那只母鸡逼近去,似乎一旦交手,就绝没有好果子给对方吃的;有时候它那里刚出现,这边的母鸡就已认输地从蛋上跳开来,一路唠叨着出草窝去,大概是在抱怨它的霸道,但它已成功地谋得了自己欲望的位置,正展开着翅膀感觉着怎样来卧才是,已经不计较谁的唠叨不唠叨了。实际上那一窝蛋,相当程度上是那只霸道的母鸡孵出来的,这一点从它的样子上也可以看得出来。抱鸡娃实际上是很辛劳的,那母鸡虽然身体胖大,精力也显得足,但一窝蛋抱下来,也完全地使它换了一个样子,像是不小心掉入了脏水里,正站在一边被风干着似的。那只总是显得怯懦的母鸡,也只有在它跳下来拉屎的间隙,才见缝插针地跃上去,过瘾似的卧上那么一卧罢了。

下面就说到长虫了。

母亲说一次抱鸡娃时,出了怪事,就是窝里的蛋一天天少着。不多不少,一天总会少去一只。哪里去了呢?外奶奶一次次眼神阴沉地打量着那只抱鸡娃的母鸡,搞得它很不自在,又显茫然,好像不能明白外奶奶这样子盯着它是为什么。抱鸡娃的时候,总还是独自一个不被打扰,静静悄悄一门心思的好。

蛋还是一天一天地少着。

外奶奶终于忍不住了,她怀疑是那只抱鸡娃的母鸡将蛋偷吃了。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有些母鸡,不知怀着怎样一种诡异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来抱鸡娃,实际却是在偷吃鸡蛋的。这个说来真是有些可怕,其中似乎有着某种不可测度的玄奥似的。

鸡蛋还剩三个了。满满一窝鸡蛋,竟只剩了三个,外奶奶怎么也压不下她的火气,于是就拿出剪子,将那母鸡的嘴剪去了一些,痛得它直叫唤,血从它的嘴角一滴一滴掉下来。它一边痛苦地叫着,一边还是趴在那三只剩下来的蛋上,好像即使它的头被剪落,它也不会离开那里一步似的。

这也是我们这里的一种习俗,要是抱鸡娃的母鸡不恪尽职守,好好地抱鸡娃,反而祸心包藏,暗地里偷偷地吃鸡蛋,那么办法也只有一个,就是把它的嘴给它剪上一剪,让它再馋馋看。因此那只母鸡的嘴头被外奶奶剪脱了,剪得有些深,于是流下血来。

好像立时便要给外奶奶一个答案似的,就在外奶奶剪落了母鸡的嘴,让三姨用汤瓶给她倒着洗手时,她无意中发现了全部的秘密。

只见一条麻青色的长虫卧在院子里的粮囤后面,它的咽喉处有着大大的一个圆包,还没来得及消化了去。三姨就拿了一把木锨打它(三姨的胆子可以大到不怕长虫,但是母亲说她虽不怕长虫,却是怕老鼠,真正不可理喻)。长话短说,长虫肚子里有货,使它跑起来不很方便,只是顺墙根儿受了伤那样动着,突然地把嘴张了几张,像是呐喊着却喊不出声音来。三姨只觉得眼前一恍惚,过去看时,见蛋已经被吐出来,湿漉漉的,磕破了一点皮,蛋清正犹疑地往外流,长虫已经是不见了踪影。

算是找到了根源。

但是母鸡的嘴已经是被剪掉了。

余的三只鸡蛋,外奶奶用箩儿过了,都动的,后来果然是都抱出了小鸡娃。外奶奶望着那只母鸡的秃嘴,它看上去显得不幸却又滑稽,像被捉弄成了一个小丑似的。外奶奶不便说剪它嘴巴的事,只是说,长虫一次次来吃蛋的时候,这只母鸡,它不知怎样地被惊恐了一场,这样子说着,外奶奶竟似乎要抹起眼泪来。

惊痨

长虫不仅是偷吃鸡蛋,还打洞,到处打洞。屋子里有着不少长虫洞,泥都泥不及。一次,母亲说,一条长虫就钻入风匣里去了。

长虫钻入风匣里去时,家里还不知道,只是觉得风匣杆有时候硬硬的不好动,但很快又会好。其实是里面有一条长虫,挂在风匣杆上了,或者是盘缠在鸡毛板上了,这样就会在拉动风匣时觉得不畅。但当时想不到这些,因为风匣的滞涩也是常有的事,风匣杆受潮了啊、鸡毛少了啊等等,都会使风匣拉起来像老牛喘气。后来大概是受不了风匣里时不时就有的闹腾,里面的冷气也一定使它不快,长虫于是从风匣嘴出来,顺势就爬入灶洞里去了。由风匣嘴里爬出,说来也只有灶洞一条路可去,那当然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也许它爬入的时候不是做饭的时候,灶洞里正好还没有火。等火真正烧起来它想逃时,在一片火海里自然也就慌不择路了。母亲说那时候过几天就要取下风齿,把风齿下面的灰烬掏出来,那一天是二姨掏灰烬(要是三姨就好了),二姨刚把风齿取下,灶灰就像瀑布那样扑将出来,一同扑出来的还有一条长虫,但是已经被烧焦了。

二姨一下子就惊坐在地上。

这件事给家里带来了很大的不幸,二姨受此一惊,竟成了惊痨,这里那里的看了有半年,不见效果,二姨竟就这么着过世了。当然二姨身体一直就不好,还有肺结核,但吃那一吓是很要命的,那长虫当时从灰里扑出来,一下子就扑到二姨的手上,完全像活着一样。

有个人来给二姨看病,让二姨吃掉那条烧焦的长虫。在家人的威逼下,二姨吃了它,但没有什么效果,二姨吃过它不几天就撒手去了。母亲说二姨苦了脸吃长虫的样子她还记得的,就像逼着她吃碱土那样。

这件事后,即使外爷,也觉得家里有长虫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了,他想怎么着不冒犯它们,又能把它们给弄走。有人出了个主意给外爷,让他养猫,养上二十只猫。外爷就养了一些猫。过了大约半年,长虫果然不见了。将席芨胡小心着一丛丛用棍子挑开来看,一时意味殊深,但是长虫却是一条也不见了。原来外爷家的后院那里紧临着一大片苜蓿地,其中有不少黄鼠的,长虫主要是吃它们,这也正是多长虫的原因。猫吃什么呢?正好也是黄鼠。那么黄鼠被猫吃了,就使得长虫没得吃,只好迁徙搬家,一走了之。

这真是一着高棋。

母亲说,家里的猫和长虫似乎能相安无事,它们好像是互相怕着对方的。互相间怕着,就不大会有什么明显的冲突。

但是一次不知为什么,一只猫和一条长虫似乎要打起来了。母亲说她们远远地看着,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长虫从一棵果树上爬下来,在一个低矮的柯杈那里盘住,却将头探伸下来,硬硬地翘向一个角度去,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只黄猫,口里不停地喷出威慑的火星来。

那黄猫有一只小羊羔大,它卧伏在一个小土堆上,将自己缩紧成一团,像一只用尽全力握着的拳头,它龇了牙,发着暗火一样的声音,两边的胡子钢针那样直竖着,由于一种张力而微微颤抖,它的尾巴也在后面一根棍子那样直竖着的,像是有无数的信息经由它的尾巴尖儿,不停地迅疾地递传下来。那一刻觉得它真是一只小老虎,而不是猫。它们互相紧张地盯了看,一动也不动,似乎谁不慎稍稍地动动,就会给对方造成可乘之机似的。那时候要是往它们身上投石头,一定会发出硬邦邦的声音来。但是人们屏住呼吸,没人敢投什么过去。黄猫的眼睛微眯着,像是在眼缝的深处盯着长虫似的。有时候,眼前会一花,似乎它们互相向对方跃出去了,但定睛一看,却还是老样子。看见长虫缠着树的部分很紧,这样它即使想扑出来,也似乎不很容易的。像棍子的一头探进水里时那样,它的脑袋别扭地歪拧着,某种痼疾似的。有那么一瞬,它似乎受不了长时间那样子,于是观察风向或调整角度一般,将脑袋硬僵着在空中动了几动,这时候,应和着一个节拍那样,黄猫的脑袋也僵僵地一动一动,好像有一个机关同时操纵着它们似的。一会儿又完全地安静了,它们又进入了那样一动不动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说记不清是那条长虫,还是黄猫,主动地作了让步。母亲说她记得好像是长虫。它忽然僵僵地将脑袋收了回去,高举在树柯杈上,像是以其余光看着下面的黄猫。黄猫也终于得到了一个间隙那样,迅速撤转身,回去了。虽然在阳光下走着,但它走在暗道里似的,身子塌得低低的,像被谁压服着,尾巴依旧殿后一般直竖着的。

走了几步,不能完全放心似的,它又回头望了一眼,长虫已经循着一根树枝爬上高处去了,使那树枝显得沉甸甸的。这时候猫举着它的尾巴,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走得不见了。

母亲说,那之后有好多天,那只黄猫都卧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不很吃喝,像在某种沉痛的往事中一下子不能出来似的。

没有了长虫,外爷家的那些猫便都陆陆续续送给了别人。因为这许多的猫,一旦黄鼠不够吃时,也就会显出为害作歹的一面来。

写于2006年5月三岔河

刊于《人民文学》200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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