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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伦之痛——《天下回回》之三

走进礼拜寺街街口的那一刻正是黄昏时分,沉沉的暮气和着这条街道所独有的气味在街面上弥漫流溢着。一年多没回家了,我想。自从母亲的周年忌日过后,你就再没回来过。要不是这次出发,要不是你也有了儿子,你恐怕还不会想起父亲想到回来。我的心里一阵愧疚。我发现我第一次为了父亲在狠狠地责备自己。我倒换一下手里的提包,急急朝家走去。

就在那一刻,我看见了父亲。

父亲没有看见我。父亲从我们家的小院走出来,往右一拐,直冲清真寺走去。我抬头看看天色,明白是礼沙目的时辰了。我看着父亲的背影,想起这次回来的目的,心里一阵慌乱。我想叫住父亲,犹豫半天,又止住了这个念头。我突然意识到我临来前的所有想法都太简单了。很有可能我的所有想法都难以实现。难啊!我喘一口气,让心跳慢慢平缓下来。一旦面对着父亲,你就感到所有的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了。男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本来就不那么容易,何况你从小就没在父亲面前撒过娇调过皮;到剧团当演员的十几年里尽管远隔几百里也没直接跟父亲通过一次信,都是通过给哥哥姐姐们的信转达问候,有时干脆就忘了带上句问候。现在,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突然要面对面地跟父亲说我错了爸爸,我和姐姐哥哥们都错了我们对不起您,现在我才理解了您在我也有了儿子也做了父亲的今天我才真正地理解了您……确实是太难了。

那么又该怎么办呢?难道仍旧像过去母亲偶尔不在家的时候那样,爷儿俩隔着一个小茶几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就着一壶茶寒暄上几句什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泡它一晚上,然后各自躺下睡觉,让那可恨的疏远永远地横亘在我们中间?不,再也不能那样了!再那样下去我会后悔、愧疚一辈子的。那么,我又深深地喘一口气,那么就等父亲从寺里回来以后再说吧,也许到时候总会有突破的契机。

爸爸,等您回来……我默默地盯着父亲的背影,胸腔里陡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也许这就是儿子对父亲应有的那种感情?父亲是真瘦真矮,那么瘦那么矮还驼背。这肯定是当年挑着担子串街走乡卖茶叶留下的隐患。当年您串街走乡卖茶叶时该有多苦多累,爸爸。您肩上挑的不是茶叶,是一家妻儿老小的生计啊。这都是我刚刚想到的,爸爸。过去我是从来也想不到这些的。我暗暗地紧咬一下牙关。等您回来吧,爸爸,等您一会儿回来后我将想尽一切办法突破我们之间多年来的疏远和冷漠,告诉您我这些天来的愧疚。我将生拉硬拽好说歹说无论如何把您搬到我们家去住,我将尽最大的努力让您的晚年幸福愉快。原谅我吧,爸爸,原谅我快三十岁了才想到这些。也请您帮助我吧,爸爸,给我勇气,给我时间,让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清真寺大门里了。我又抬眼望望天色,太阳落山了,礼拜就要开始了,我想。我抬起脚紧走几步,进了家门。

“回来了?”对门的海婶迎着我说。

“回来了。”我的声音很低,而且明显地不自然。

“该有一年多没回来了吧?剧团里忙啊?”海婶和蔼地笑着,可我能察觉出她话里藏着的责备。您是在责怪我呢,海婶。我知道你在怪我一年多时间不回家一次,把老父亲给忘了。

“你爸爸去寺里了,门没锁,快进屋歇着吧。”海婶忙着收拾门前的炉子去了。

我点点头,轻轻推开门。

屋里很暗很暗,我注意了一下,发现所有的窗帘都闭着。我把提包放下,打算上前把窗帘全部拉开,但想了想,又停下了。我想起有次春节回来探家,父亲早早就打扫了房子。我那时刚去剧团不久,自认为很高雅很现代,看到满屋满墙的山水鱼鸟画觉得太俗气,就当即上街买了一批其实并不高雅也不现代的油画把父亲的精心布置扫毁得一干二净。父亲当时什么也没说。可是从那以后,每逢春节,父亲都是把墙壁刷得干干净净,却不贴一张画,只等我回来布置。

你是一个混蛋,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之常情不理解老人心意自以为了不得的浑小子。我站在屋中间,一边想着那事儿,一边狠狠地骂着自己。我觉得心里真难受,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颤抖着通过全身。

“这老头子,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窗帘也不拉,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没人知道。”海婶在她的门口大声嚷嚷着,“有一次他整整一天都没开门,我心里直犯疑惑。推推门,里边插了,又使劲敲了半天,他才从里间屋走出来。我问他这一天吃饭了没有?他说忘了。我又问他大白天插的什么门呀?他说反正没人来。你说你爸爸这个老头子怪不怪,晚上出去不锁门,大白天在家反倒要插门。唉,人老了,毛病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的心里一震。我没回头看海婶。我没有脸面回头看海婶,也许……我试着猜想。也许这两种现象都出自于一种心情。在家插门是赌气,出去留门则是暗怀希望,二者都出自于期待呀。爸爸,您这是盼着我们回家来呀。我知道姐姐哥哥他们虽然离家近,也不会经常来,他们跟我一样,对您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疏远和冷漠。您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这两间屋里,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说话自己看电视自己睡觉,没有一个孩子来看看您。

其实,父亲退休以后,一直就是这样的。我慢慢坐到床沿上,两眼茫然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即便是母亲在世时,父亲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们常常来家团聚,但我们都不是冲着父亲来的。父亲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每当我们团坐在母亲周围畅怀说笑时,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另一间屋里喝闷茶。到了晚上人多床不够时,父亲又会一言不发地出去找宿。

您一直是孤独的,爸爸。然而您却从不责怪我们。您觉得对不起我们,您觉得我们有理由把您拒之门外。可是您错了。爸爸,您错了我们也错了,是我们让您产生了那种“外人”的感觉,而您也就忍辱受屈地接受了下来。错了,我们都错了爸爸!我突然想大叫一声,把心中那股折磨人的痛楚发泄出来。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制住这股冲动,然后颓然躺倒在床上。

屋里更暗了,窗外的树枝透过窗帘影影绰绰地映在墙上,叫人觉得心里无着无落。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手边的电灯拉绳,就是没有心思去动它。我又移动眼光缓缓扫视四周,有意无意地嗅着房间深处散发出的熟悉的气味,慢慢的,我隐约听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音乐袅袅升起。我明白这是过去生活的记忆。

父亲解放前是挑担卖茶叶的。回民都爱喝茶——喝生茶,喝绿茶。父亲就每日里串街走巷到有回民居住的地区卖茶叶。据说当时远近百八十里的回回老表们都知道父亲的名字和父亲的茶叶。解放后,搞公私合营,父亲自然结合了进去并且担任了全市唯一的一家回民门市部的主任。父亲似乎迷上了这个门市部,似乎门市部离开他一会儿就非垮台不可。他整日不归家,白天不回家吃饭,夜里还要在门市部值班。偶尔回来几次,看他累得就像支持不住了似的,不是倒头大睡就是靠在椅背上打瞌睡或者发脾气。我那时候小,不知道父亲到底在忙些什么。我只是在送饭的时候才到父亲的门市部去,而且也只能站在柜台外边。父亲从不让家里人到柜台里边去。不过就这样,也让我看到了父亲的另一个模样。父亲在门市部在柜台前一点也不显得可怕,对谁都是笑嘻嘻的。我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在家一个模样而在这儿又是另一个模样。

我们兄弟姐妹们都害怕父亲都避着父亲。我们都愿跟母亲亲近,母亲也愿对着我们发牢骚埋怨父亲不管家。天长日久,我们和父亲越来越生疏,到后来甚至害怕他回家不愿他回家,他一回来,家里的气氛立刻会变得冷冰冰的。父亲当时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些,也许察觉到了没有精力理会这些。总之,他仍旧独来独往不管家。有一次我不小心用铅笔刀捅破了鼻子,母亲吓得束手无策,急忙叫人去喊父亲。父亲却直到晚上才回来。那时候母亲已经把我从医院背回来了。后来我又患百日咳,干咳得一张小脸肿成了大头娃娃。父亲也只是回来看了看。在我住院期间,再没见过他。这都是我很小时候的事,详细情节都是从母亲的怨言中得知的。这些事都深深印在了我心里,因此,长大后和姐姐哥哥们都孝顺母亲。我们都害怕母亲生病都觉得生活里如果没有了母亲将是多么难以想象。尤其是我,远去剧团工作后,每逢回来探家想多住几天时,都是谎称父亲生病向团里请假,从来不愿说母亲有病。我们从小就没有认真考虑过父亲在我们生活中的地位,我们从不想想生活里的吃喝穿用学费书费本子费都是哪儿来的钱。

门外拖沓拖沓响起脚步声,我的心“咯噔”一下,然后“咚咚”急跳起来,我一翻身坐到床边上。父亲回来了,我只来得及想了这么一瞬,门就推开了。

进来的却是海婶。

“你爸怎么还没回来?”海婶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从桌子上取下暖瓶,用随身带来的烧水壶把它灌满。

“谢谢您,海婶。”我跳下地,慌慌地说。

“还谢谢?嘿嘿。”海婶像是真的觉得很好笑,眯着眼盯了我一会儿。“现在煤气都紧张,就是不紧张,一个老头子去弄那罐煤气也够费事的。烧水用气最费了,反正我那个蜂窝煤炉子常年不灭,就给你爸把开水包下了”。

我无话可说,因为海婶又涉及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尽管我有离家远的理由,但想想爸爸老大年纪一个人去摆弄那个煤气罐,我仍旧觉得羞愧。我也不好怪罪谁,我没有权利怪罪哥哥姐姐。

“您坐下,海婶,尝尝我带来的特产。”我打开包,拿出一盒果脯放在海婶跟前的桌子上。

“不尝了,牙不行了。这东西粘牙,我知道。”海婶很内行地看看果脯,然后又盯住我。“你爸爸是个好人啊,是个热心人。这种人现在不多了。你看那个回民门市部现在搞的,从你爸爸退休,那个门市部就不像样了,哪儿有点正儿八经的东西呀。就说茶叶吧,那年你爸为了买到咱回回喜欢喝的生茶,大西南大西北跑了好几个月,又是‘马上鲜’又是‘毛尖’又是‘湄尖’的弄回来多少啊。现在门市部这帮人,恐怕连生茶花茶都分不开。你爸爸这人啊,面皮上冷心里热呢”。

我的心里又一震。我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海婶,心里却想起一件事。那时候你大概刚上五年级。那天你放学后去给爸爸送饭,半路上碰到爸爸正往家走。爸爸接过你的饭盒说他今天回家吃饭,然后和你一起往家走。你难得跟爸爸一起散散步,可又真不习惯跟爸爸一起走,就装着踢路上的石子,故意拉下挺远一段路。走到街外那条河边的时候,爸爸站住了。等你慢慢走近,爸爸指着河水问你敢下去游泳吗?你看看河面,摇摇头。那时候已是仲秋季节。水太凉了,你说。你不懂,爸爸微微一笑,一般人看到水面上冷冰冰的,都以为很凉,其实它只是表面上凉,真要到里边待一会儿就不凉了,挺温和的。有一年也是这个季节,我从对岸卖完茶叶回来,正好发大水,桥给冲了,我就把担子篓子绑到一起游过来了,一点都不凉。只是看上去凉。说完,爸爸又笑了笑。那一会儿,我觉得爸爸真好,那么慈祥那么漂亮。也许爸爸那时候说这番话就有别的意思?也许爸爸那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我们对他的疏远?我怔怔地想着想着,突然看见海婶正奇怪地看着我,眼神里透出明显的不满。

“人啊,可不能和鸟一样,长大了能飞了就忘了叼食的人了。”海婶嘟嘟囔囔说完这句话,然后看也不看我就走了。

我心不在焉地送海婶走到门口。我看到月亮正渐渐升起,把院子里的水洼照得挺亮挺亮。月亮已经上来了,沙目该礼完了,爸爸就快回来了。

想到父亲真的快回来了,我的心又一阵七上八下乱得厉害,甚至有点害怕爸爸回来。唉,我叹一口气。不知道别人家的父子关系是什么样?也许男人之间本来就该这样?不过,我既然已经理解了父亲,就无论如何也要改变这种局面。我要给我的儿子做出个榜样,我可不希望我儿子将来像我对待父亲那样对待我。

我是在出发的前一刻,突然想到父亲的。

儿子出生刚满十二天,妻子刚刚坐完俗话所说的“小月子”,外出联系演出的人就回来了——即刻出发。

我傻了!我和妻子都傻了!好像正在啼哭的儿子在那一刻也静了下来。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演出会联系得这么顺利。可是“傻”过之后,我还得准备走。我买下煤买下粮食买下菜甚至连火柴也买下了一大包,为的是尽量减轻妻子的负担尽量不让她出门奔忙。我们两个都是家在外地,一切事情都要靠我们两个操办。

我把所有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妻子还是眼泪汪汪。

可我必须得走。我拖着行李走到床前看着我的儿子。我的不满半个月的儿子正躺在床上哇哇大哭。他的圆鼓鼓的小脸上布满了可恶的湿疹,痒得他一个劲儿转动脑袋一个劲儿地哭。我也直想哭。可是有什么用?我这个小小的演出队长是非出发不可的,少了我,演出队就群龙无首。我可不在乎这几场演出和从这几场演出里提成的钱,可我不能不在乎其他演员们的态度和收入。现在联系一场演出有多难你是不知道的,我的儿子。现在联系演出地点演出场次要靠人情靠手段。全队的人都在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求自己的亲戚朋友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帮忙。这次好不容易联系到一个地方而且是那么多的场次,我能不去吗?我不去,全队的人都不能去,我不但是队长还是小提琴手兼架子鼓手兼舞台监督。最重要的是和团里签订的承包合同书是我签的字。我不去这场演出就完了,就意味着全队演员少拿好多钱。儿子,我的好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你这么小爸爸就离开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演出,可不演出哪能挣钱不挣钱爸爸拿什么来还为迎接你买下的电冰箱的欠款呢?

还有你,我的妻子。我又转脸看着泪汪汪的妻子。只能让你多辛苦了,我们都是演员,你应该通情达理才是。要知道,过去那种不愁吃不愁喝车接车送游山玩水的演员生涯已经再也不会有了。别哭了我的好妻子,哭没了奶水就更有我们好看的了。为了孩子也别再哭了。别再哭了别再哭了别再哭了!我突然压低嗓门恶狠狠地呵斥了一声。妻子一愣,猛地停止了哽咽。

我也愣住了。我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粗暴地呵斥过妻子。可也就在这一刻,我想起了父亲。我觉得我一下子理解了父亲。原来我们都是一个命,爸爸,您经营着一个小门市部,我操持着一个小演出队。我们都不是什么大官都没有多大本事,可是我们不得不凭着良心为我们必须负责的几个人负责。您要为我们家乡那些回回老表们负责,我要为我们队里的演员负责。我们没有能力也不愿昧着良心像有高官厚禄的人那样,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准备下金钱、住房、工作、名誉、地位一切一切就差一个精美的骨灰盒。我们都是一个命。我们都是吃苦受累的命。你在门市部累死忙死也要笑脸常在笑口常开,只是回家来才能沉沉脸发发脾气;我也是,尽管家里只有一个还在月子里的老婆照顾着一个也在月子里的儿子,可我还是要出发要演出要笑脸常在笑口常开,也只能对着妻子对着我亲爱的妻子发牢骚。原来我们都有一张皮,原来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我们才能无所顾忌地剥下这张皮来。过去我和哥哥姐姐们都不理解您都觉得您太冷酷,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您有多累没有想到您是累坏了只能在家里放松放松。我们错怪您了,爸爸。

于是,就在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演出归来的时候,一定回家去看看爸爸。

我突然觉得有点饿,我仔细想了想,想起已经将近一天没有吃饭了。在火车上就一直没吃饭,餐车上没有清真席。

我拉开饭橱,发现里面除了咸菜,就是剩馒头之类,另外还有几包点心,光看那包装纸也能猜出大概至少放了半年了。您怎么还是这样?爸爸,您留下钱干什么呢?

父亲自从退休后,好像为了补偿过去在感情上的欠债,对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们好得不得了,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他除了整天忙活着卖旧家具买新家具重新布置我们这个家,还硬是把买菜做饭的活儿从母亲手里抢了过去。尤其是母亲病后,他更是锅前床前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总觉得母亲生病是他的责任,是他常年不管家造成的后果。然而他对母亲的体贴却让母亲有点烦,我们也觉得他太不稳重太不像做父亲的样子,因此,每次回家,吃完他忙忙碌碌做下的饭菜,仍旧是集拢在母亲周围说笑打闹,他仍旧一个人缩在一边喝闷茶。母亲去世之后,他更加觉得对不起母亲,老嘟囔过去的事,而且什么好东西也不再吃了,理由是母亲过去太苦了,没像他这么享福。橱子里不知谁送来的这几包点心,肯定也是为此存留下来的。

我叹了一口气,又躺倒在床上。我下了决心,待会儿,爸爸回来,一定要让他当着我的面多吃点我带来的各种特产食品。

月亮升得挺高了,月光斜斜地穿透窗帘浸入屋内,房间里一片温暖的柔静。看来父亲要礼完虎夫坦才会回来。我一边想着,一边盯住墙上悬挂着的那把二胡。二胡正浴在月光里,整个儿显得挺亮挺亮。这是我小时候参加学校宣传队时用的乐器。我都忘干净了,爸爸居然一直把它擦得锃亮锃亮地挂在墙上。我心里一阵温暖。

那时候我大概上小学三年级,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各种宣传队正红火。我所在的学校宣传队号召每人买一把二胡,掌握一件乐器。母亲没钱给我,我又不敢跟父亲要钱,只好向我的好朋友借他替换下来的那把用竹竿、铁罐盒自制的二胡。我们每天傍晚时分都要凑在一块练琴。有一天我俩坐在我们家门前拉得正带劲儿,父亲回来了。父亲从我们面前匆匆走过去,突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们两个虽然有点紧张,但拉得更带劲了。父亲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进屋里去。第二天放学后,我回到家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桌子上放着一把二胡。母亲告诉我是父亲送给我的,父亲放下之后就赶回去上班了。我那时候的欢乐是任何人也体会不到的,可欢乐之中掺杂着的忐忑不安也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我实在不习惯接受父亲的礼物。我为此甚至好几天害怕见到父亲,连饭也不去给父亲送了。后来我就带着这把二胡考入了歌舞团。记得我离开家去团里的那天早上,父亲到车站去送我。列车开动了,我心不在焉地向父亲挥手告别,我惊讶地发现父亲竟然在抹眼泪。那一会儿我真是太吃惊了,在那之前,我说什么也想不到父亲会因为送我而流泪。那一会儿我只是感到奇怪,根本就没把这事往心里放。那时候我就像一匹初次独自踏上远途的小马驹,我的心和眼睛都紧紧盯着崭新灿烂的前方。

记得父亲退休以后,还到歌舞团去看过我一次,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父亲想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而发出的信号。可是当我接到信,明白父亲第二天就要抵达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很矛盾,并没有多少欣喜。在这之前,母亲已来玩过几次,可我却没这样烦恼过。我不知道父亲来后我们将怎样相处,我知道我并不会有多少话跟父亲说的。果然,父亲来后,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很生硬很尴尬。我那时是住集体宿舍,我在宿舍里又给父亲安了一张床,为了避免跟父亲面对面没有话说的尴尬,我就借口怕影响同宿舍的人休息,晚上总是早早躺下,也劝父亲早早躺下。父亲好像不习惯,就黑着灯坐在床上不吱声。父亲有个睡觉前喝茶的习惯,有天晚上他摸黑倒茶水时,弄出挺大的声响,我几乎是恶声恶气地叹了一口气。父亲当时什么也没说,悄悄走出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下午,父亲就买车票回家了。

爸爸,那晚您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看见,您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却能猜得出您当时的尴尬和痛苦。爸爸我真该死,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或者由您来抽我一巴掌。爸爸您怎么还不回来,我恨不能即刻跪在您的面前,求您宽恕我。不,别宽恕我,永远别宽恕我,就用您的不宽恕来惩罚我吧。

院子里蓦地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继而又响起海婶的一声惊呼。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一跃而起,刚到门口,门已经给推开了。

父亲是给抬回来的。街南头的满六爷说,礼完虎夫坦大家才发现父亲还跪在那里,过去一看,已经归真了。

我痴呆呆地站在屋当中,痴呆呆地看着父亲安详、沉静的遗容,第一次体尝到什么叫绝望。我一点也哭不出来,只是有个声音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完了!永远完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补偿这终生的缺憾消除这折磨人的愧疚了。从今往后,你永远也不能饶恕自己了。从今往后,不论在哪里,只要看到一个老人你就会想起父亲,想起自己的罪过。只要你活着,这个罪愆重负你就永远摆脱不掉。今生今世你再也不会安生了。

原载《新疆回族文学》198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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