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公衮衮登台省①，广文先生官独冷②。
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③。
先生有道出羲皇④，先生有才过屈宋⑤。
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⑥？
杜陵野客人更嗤⑦，被褐短窄鬓如丝⑧。
日籴太仓五升米⑨，时赴郑老同襟期⑩。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注释】
①诸公：谓当时幸进者。衮（ɡǔn）衮：相继不绝貌。台省：朝廷显要之职。台是御史台。省指中书、尚书和门下三省。②广文先生：指郑虔。冷：清冷，指职微禄薄。“独”字意味深长。③甲第：指豪门权贵之宅第。厌：饱。粱肉：泛指美食。开头四句用对比手法，极写郑虔之潦倒。④出：超出。羲皇：指伏羲氏。古以燧人、伏羲、神农为三皇。⑤过：超过。屈宋：指屈原和宋玉，为楚辞代表作家。⑥德尊一代：品德高尚，为世所尊。坎轲：同坎坷。车行失利貌，喻人失意，不得志。二句谓郑虔虽品德高尚，但生不逢时，死留虚名，又有什么用呢？亦是愤激之词。⑦杜陵野客：杜甫自称。嗤：讥笑。⑧褐（hè）：粗布衣，贫者所服入仕称“解褐”，时杜甫尚为布衣，故曰“被褐”。被褐短窄：极言贫贱寒苦。⑨籴（dí）：买入米谷。日籴：即天天籴，言无隔夜粮。太仓：京师所设御仓。因去秋淫雨伤稼，故朝廷出太仓米以救济穷人。⑩时赴：不时赴，时时赴。襟期：犹怀抱、抱负。同襟期：不独为饮酒，亦道同、才同、德同、名同也。李白《秋夜于安府送孟赞府兄还都序》：“道合则襟期暗亲，志乖而肝胆楚越。”可为注脚。不复疑：不再迟疑。谓得钱即买酒，不考虑别的。上“时赴”，谓甫过郑；此“相觅”，是甫邀郑，正见其“沽酒不复疑”。“忘形”二句：上句是说彼此亲昵，不拘行迹，不分你我。郑虔大杜甫二十多岁，故曰“忘形尔汝”。下句是说只要能痛饮酒，我就拜你为师，不必定指郑虔。沉沉：夜深貌。春酌：指酒。檐花有三解：一云檐前之花，一云檐前夜雨细如花，一云为檐雨之名。似以前解为长。方东树曰：“‘清夜’四句，惊天动地，此老胸襟笔性惯如此，他人不敢望也。”（《昭昧詹言》卷一二）高歌：犹放歌。有鬼神：似有鬼神相助，指文思喷涌。焉知：哪知。填沟壑：死于贫困。左思《咏史诗》：“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相如：指西汉司马相如，著名辞赋家。亲涤器：《史记·司马相如传》载：相如落拓时，曾和妻子卓文君在临邛开酒店，文君当垆，相如身著犊鼻裤，亲自洗涤酒器。“子云”句：《汉书·扬雄传》载：扬雄，字子云，博学多才，曾教弟子刘棻作奇字。王莽时，刘棻因献符命获罪，雄受牵连。当使者来收捕时，扬雄从天禄阁上“自投下，几死”，“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二句谓自古文人不遇者多，非独你我二人也。归去来：指陶渊明辞彭泽令归田园隐居作《归去来兮辞》。石田：沙石薄瘠之田。二句劝虔弃官归隐。儒术：此不专指儒家学说，而泛指匡君济世之才学。何有：犹何用。孔丘：即孔子，儒家学说的创始人，封建时代奉为至圣先师。盗跖：相传为春秋时之大盗，姓柳下，名跖。俱尘埃：孔、跖并举，谓至圣大恶，同归于尽而已。《列子·杨朱》：“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意与此同。闻此：指上“俱尘埃”句。惨怆：极悲伤意。衔杯：即饮酒。二句即“莫忧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酒一杯”意也。亦愤懑无聊之词。
【评析】
天宝十三年（754）春作。题下原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郑虔为杜甫好友，诗、书、画兼擅，玄宗誉为“郑虔三绝”。虔虽德才学识过人，但遭遇坎坷，广文馆博士实属清冷之闲官。时杜甫困居长安已达九年，穷愁潦倒，比之郑虔遭遇更恶。二人同病相怜，过从甚密，痛饮狂歌，将一腔牢落不平之气，聊寄于曲蘖，以求自遣，故名之日《醉时歌》。悲慨豪宕，兼而有之。王嗣奭评曰：“此篇总是不平之鸣，无可奈何之词，非真谓垂名无用，非真薄儒术，非真齐孔、跖，亦非真以酒为乐也。杜诗‘沉醉聊自遣，放歌破愁绝’即此诗之解。”（《杜臆》卷一）
